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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秋兴八首》详析(下)

2010-08-15李鹏飞

名作欣赏 2010年10期
关键词:曲江长安杜甫

/李鹏飞

蓬莱宫阙对南山,承露金茎霄汉间。

西望瑶池降王母,东来紫气满函关。

云移雉尾开宫扇,日绕龙鳞识圣颜。

一卧沧江惊岁晚,几回青琐点朝班。

这首乃是写所思之一,主要描写诗人当年在宫廷所睹早朝盛况以及帝王威严。首联、颔联写长安蓬莱宫(即大明宫)的地形以及气势:蓬莱宫阙正对着远处的终南山,宫中的承露仙人耸入云霄。向西可以望见西王母正降临昆仑瑶池(一说从瑶池下降人间),向东可以看到老子曾经过紫气飘浮的函谷关。以上主要写宫城地势高峻,视野开阔,但因为所用的典故都与道教的神仙传说有关,所以有人认为杜甫在暗讽玄宗当年崇信道教神仙的种种荒唐举措。第二句的“承露金茎”指西汉长安宫中的仙人承露盘,乃汉武帝所立,以接取露水服食以求长生。唐代长安宫廷并无此承露盘。第三句的“王母”指道教传说中的仙人西王母,《汉武帝内传》等小说记载西王母曾降临汉宫,与武帝谈论长生久视之道,但武帝最终并未能践行其道获得长生。唐代诗人多喜欢以汉朝比拟唐朝,以汉帝比拟唐皇,在此显然也包含此一用意,对于玄宗皇帝迷信神仙道士的行为暗加讥讽。但有的论者以为“西王母”在此暗指杨贵妃,则似乎有些牵强。

五、六两句字法、句法、意义均极复杂细密。第五句写皇帝早朝的情景,开元、天宝年间皇帝上朝时乃是以雉尾羽扇作为屏障加以遮挡,落座后才将其移开。由此可知“云移”与“开”本是一个整体的词组,即像云一样地移开,而雉尾宫扇本来也是同一事物,但杜甫将它们拆开之后加以重组,既使语象错落有致,也使诗意重叠复沓,这是一种可以打乱重组的积木式的诗句,比较典型的例子还有最后一首中的“香稻啄馀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两句。

第六句的意思通常理解为太阳出来照到皇帝身上,文武百官才看清皇帝的尊容。因为古代早朝都在五更时分(大约清晨五点钟入朝),当时天色还很黑,所以等到太阳出来才能看清皇帝。但这样理解既不合乎情理,也不切合诗意。且不说早朝时分宫中一定灯火辉煌,文武百官也不必等到日出才能得睹圣颜,难道满朝文武竟然要在昏暗中站那么久才能看清皇帝吗?如果日出前连皇帝都看不清,那怎么可以看清宫扇像云一样地移开呢?因此,即使从字面上来看这种理解是合理的,却有些经不起追问。窃以为,这两句其实是流水对,是一种紧相承接之关系,即当宫扇像云一样移开之后,文武百官就看到了“圣颜”。这样一来,“日绕龙鳞识圣颜”一句就必须重新解释,以前的解释将这一句内部看作因果关系,而实则不然。“日绕龙鳞”跟“识圣颜”应被视为并列关系:“日绕龙鳞”即“圣颜”、“圣颜”亦即“日绕龙鳞”。“日绕龙鳞”乃是对“圣颜”的一种具体的、但又是象征性的描述。在中国文化中,“日”和“龙”都是帝王的象征,所以皇帝的龙袍上绣的是龙,龙椅上雕的也是龙(违反皇帝的意旨则叫做“批逆鳞”),所以“日绕龙鳞”也还是象征着皇帝(当然同时也可视为实际描写)。只不过是使用了一个带有动态关系的复合意象,构成了一个复合性的象征,这两个象征性的意象互相缠绕纠结,在我们的想象中形成了一轮红日被旋舞的飞龙所缠绕的形象,显得十分辉煌、威严而且神秘,既虚且实,难以方物——这才是杜甫所要表达的得睹圣颜时那种复杂的内心感受。

最后两句是说:诗人卧病江城(“沧江”一词甚好,多少漂泊无依之感由此传达出来),惊叹于岁月的流逝和年华的老去,回想当年在朝为官,曾经多少次随班而朝。卧病沧江之上的老诗人仿佛突然从梦中惊醒,那些美好的回忆像一个幻影一般消失了,漂泊无依的辛酸、岁月流逝的惊悸、往事已成残梦的悲凉顿时涌上心头,让人恻怆低回。可以说,这两句中包含着巨大深沉的情感力量。

瞿塘峡口曲江头,万里风烟接素秋。

花萼夹城通御气,芙蓉小苑入边愁。

朱帘绣柱围黄鹄,锦缆牙樯起白鸥。

回首可怜歌舞地,秦中自古帝王州。

这首写曲江,乃所思之二。曲江是开元、天宝时期长安最著名的游览地之一,唐代笔记对曲江四时游览之盛况有过详细记载。这个地方肯定也是杜甫当年常常游玩之地,所以他自然会要忆及。此诗头两句写得极好:瞿塘峡在夔州,曲江在长安,相隔千万里,但在诗人看来,它们仍然彼此存在时空的联系——就季节而言,两个地方都已进入秋天,万里风烟将两个地方的秋天连在一起。在中国的古诗中,常会用青草、明月、流水等意象表现相思,因为这些事物都是无边无际,在广袤的空间蔓延,能够把遥远的地方连接在一起,所以人们容易将情感寄托于其上。杜甫在此运用了类似手法,不过他不再使用那些比较陈旧的物象,而是采用现成的景象(万里风烟)将夔州与长安连在一起。而且妙在他不直接说“万里风烟”将两处连在一起,而说将两处的秋天连在一起。此外,“风烟”这一意象还在写景之中暗含兵象(《杜甫诗选注》),“素秋”是指依五行而言,秋当西方,属金,色白。而且秋天也是肃杀的季节,也跟战事或兵象相联系。后面的“芙蓉小苑入边愁”也写到战事,形成含蓄的呼应。这头两句同时还是一个跳跃,让诗人的思绪和笔触都一下子从夔州跳到长安,速度非常迅捷。

颔联两句写当年天子亦游曲江,但后来发生战乱。其笔法也很奇特。花萼楼在皇城的兴庆宫,开元年间,玄宗命人从花萼楼修筑一道夹城,通到曲江的芙蓉苑,以便于自己前去游赏。“御气”乃天子之气,玄宗通过夹城前往曲江,故曰“通御气”。明末清初黄生的《杜诗说》认为这两句乃是写安禄山攻陷长安事,写得浑雅之极。而且认为三、四两句开首藏着“初时”“后来”四字。盖其认为第三句乃是写当初玄宗皇帝遨游曲江之逸乐,但后来发生战乱,叛军侵入长安,也侵入芙蓉苑。萧涤非先生认为第三句毫无讽意,第四句讽刺之意亦轻,惋惜之意反重(《杜甫诗选注》),这一说法也是很准确的。盖杜甫这组诗即使在某些地方含蓄表示讽刺,这讽刺其实也是比较轻微的。而在涉及长安以及帝王时,往往更多地表达惋惜之意。这是我们在读这组诗时必须把握的基本原则。接下去的五、六两句继续铺叙曲江盛景:江头宫殿林立,珠帘绣柱,富丽堂皇,连善于高飞的黄鹄都被围困了,曲江上舟楫纷乱,惊起水上的白鸥。这两句中的颜色之美值得注意:宫殿的绣柱一般会是金黄的,宫室的颜色一般也会以黄色为主,而黄鹄也是黄色的,所以这黄鹄在这耀目的金黄中几乎要迷失了;曲江上的船帆自然是白色,牙樯是象牙的,也是白色,而白鸥也是白色的,让人看到一片炫目的白色光影。杜甫向来善于表现颜色之美,在这里他又显示出他这一特长,而且在此表现得更为高明,因为表现得不露痕迹,难以察觉。正是通过这两种基本的色调,表现了曲江的繁华富丽。

最后两句承上陡转,但语极吞吐,其意须细心玩索始可得(《杜甫诗选注》)。“回首可怜歌舞地”句法很特别:一般认为“回首”乃是承前而言,指回想当初曲江这个“歌舞地”的繁华景象;“可怜”则是所谓的“歇后句”(这是黄生的看法),亦即可怜此地现在的荒凉落寞,但这部分意思却被省略了。笔者以为这句诗也可以被视为倒装句:即可调整为“可怜回首歌舞地”或“回首歌舞地可怜”,指诗人在此荒江之上回想当年曲江的繁华,此情此状颇为可怜。“可怜”一词在这一句中比较灵活、孤立,可以视为歇后句,也可以视为对“歌舞地”的修饰,还可以指诗人的心绪和处境。最后一句“秦中自古帝王州”则由曲江、长安扩展到整个秦中,由当今回溯往古,语意含蓄,略含警戒(《杜甫诗选注》)。盖秦中自古虽为帝王建都之所,同时也是帝王享乐之地,而帝王之荒淫逸乐也每每导致王朝的衰亡,自秦汉至唐,相似的历史活剧曾在这个地方一再上演,这难道还不足以让人警戒吗?诗人的一片劝世苦心,乃从浑厚深蕴的语句中流露出来。

昆明池水汉时功,武帝旌旗在眼中。

织女机丝虚夜月,石鲸鳞甲动秋风。

波漂菰米沉云黑,露冷莲房坠粉红。

关塞极天唯鸟道,江湖满地一渔翁。

这一首写所思之三。昆明池在长安县西南面,乃汉武帝时为训练水军而修建。玄宗时也曾在池中设置战船,但并未如武帝一样用来练兵,故杜甫在《寄贾严二阁老》诗中说:“无复云台仗,虚修水战船。”在唐代这地方大概也已成为一个游览胜地,同时也是附近百姓打渔和采集食物的重要场所。诗的头二句是说昆明池乃汉武时所掘,当年武帝训练水军的旌旗似乎还在眼前飘扬。有论者认为这第二句乃是以汉武比玄宗,此说固然不错,但其中另似意含微讽:盖武帝当年开凿此池乃是为了练兵,而现在呢?武帝当年的文治武功均臻于极盛,扫荡匈奴,廓清寰宇,而现在大唐又如何?这一联想乃是自然而然的。然而,或许诗人之意不过要表达无奈的期许,希望当今的皇帝也能够如当年的汉武帝一般重振雄风吧。接下去的四句详细铺写昆明池周边的景观:根据笔记小说记载,昆明池东西各立了两个石人,代表牛郎、织女;又在池中以玉石刻成鲸鱼,每遇雷雨,金鱼常鸣吼,鳍尾皆动。盖夜月虽明,而此织女并不纺织,故曰“虚夜月”,即空对这明月,或让这夜月虚设了。而秋风十分强劲,似乎吹动石鲸身上的鳞甲。这两句以虚(传说)写实(秋夜的景物),技巧高超,令景物如在眼前:秋月皓白,织女的雕像似乎射出反光;夜月下纤毫可辨,那石鲸片片鳞甲的翕动也历历在目;石刻的鳞甲既然都能吹动,那秋风扫荡万物的强劲势头也就可以想见了。随后的两句写池中秋天风物极其鲜明:菰乃水生植物,结细小黑色籽实,一大片飘在水面,如同沉沉黑云;清晓时分,冷露泠泠,莲房上的粉红残瓣在晨风中飘落了。“黑”与“红”的对比同样显示出杜甫对颜色的敏感。关于这四句诗的作意究竟为何,前人有过不同看法:清人仇兆鳌认为“织女”二句记池景之壮丽,“波漂”二句想池景之苍凉;萧涤非先生则反对这一说法,认为这二句乃是追思繁盛,而不是感慨苍凉。清人浦起龙则认为“夜月秋风,波漂露冷,就所值之时,染所思之色,盖此章秋意,即借彼处映出,故归结到夔府,不复带秋也”。从这三派意见本身就可看出这几句诗的复杂难解。笔者在此更倾向于认同仇、浦二人的意见,但萧涤非的看法也有道理:首先,前面六句应该作为一个整体来看,首联两句显然是追怀往昔盛时的口气,但随后四句则很难确定究竟是描写当时盛景还是描写而今的苍凉,不过反复体会这四句,其基调则显然是寂寞、冷清而肃杀的,由此可以看到仇、浦二人的感受还是很准确的。浦起龙认为因正值秋日,故而诗人对昆明池的回忆也染上了秋意,言外之意这几句写的还是盛唐秋天的昆明池景色,这一解释固然很巧妙、很细腻,但将盛唐秋色写得如此苍凉、冷清,不能不说还是染上了诗人对当前节令以及时势的感觉与想象:亦即诗人把现实中的昆明池可能具有的冷清荒凉感跟回忆中的景象重叠在一起了。因为颔联、颈联四句只描写了景物而未涉及人事,并且描写的还是秋景,因此要想断然确定其究竟是追怀还是写实,不免都会有些专断,所以还是以融通的态度去解释较为妥当。此诗最后两句又归结到夔州,描写自身的处境:夔州地处深山峡谷之中,只有鸟道可通外界,自己与故园、与长安还是隔着遥远的路途;在这江湖之上,自己只是一个漂泊无依的渔翁。“江湖满地”一语造语奇特,夔州面临江水,四外都是高山深岭,未必到处都是江河湖泊,杜甫使用这么一个词组,也不是实写,而是要强调自身的漂泊感。在前面第三首曾写到“信宿渔人还泛泛”,尚未明确以渔人自比,此处则径直将自己比作渔翁,乃是对前文的呼应与深化。而且,杜甫特别注意诗歌内部的同一性,比如这首诗主要写昆明池,结尾乃以“江湖”、“渔翁”这样的关联意象作结。关于这首诗的大结构,萧涤非先生指出其与第五首“蓬莱宫阙”、第八首“昆吾御宿”最相似,即都是前六句说长安、说过去,末二句回到夔州、回到现在,都应在第六句分截。(参见《杜甫诗选注》对这三首诗的题解以及标点)这一看法是很有见地的。而且这三首诗结尾都塑造了诗人自己的形象,包含的情绪也十分饱满,尤其是第五首结尾的“一卧沧江惊岁晚”与第七首的“江湖满地一渔翁”都写出一个阔大的江湖的背景,反衬出诗人的渺小无依与四顾苍茫。不过,这些诗作之间纵然有相似性,我们更应关注和细心体会的还是其技巧与情感的微妙精细的差异。

昆吾御宿自逶迤,紫阁峰阴入 陂。

香稻啄馀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

佳人拾翠春相问,仙侣同舟晚更移。

彩笔昔曾干气象,白头吟望苦低垂。

这最后一首乃写所思之四,前三首写蓬莱宫、曲江芙蓉苑、昆明池,皆关乎国家大事。这里写个人游赏(取萧涤非《杜甫诗选注》之观点),以及个人的今昔对比。杜甫在“安史之乱”前曾在长安居留十年,在长安郊外的杜曲、樊川等地置办过田地,对这一带的人文风物他是非常熟悉的。这一首诗就是写他记忆中当年长安郊外的景物和游赏之乐。头两句是说从长安经过昆吾、御宿两地便来到 陂,那紫阁的峰影倒映在清澈的湖水中。这两句包含四个地名,都在长安的东南面,往游 陂须经过昆吾、御宿两地。 陂旁边有峰名紫阁。紧接的颔联是两个使用特殊句法的名句,自古以来,对这两个句子的技巧以及内涵就众说纷纭。明末清初的顾宸在其《辟疆园杜诗注解》中云:“旧注以香稻一联为倒装法,今观诗意,本谓香稻乃鹦鹉啄馀之粒,碧梧则凤凰栖老之枝,盖举鹦鹉、凤凰以形容二物之美,非实事也。重在稻与梧,不重在鹦鹉、凤凰。若云鹦鹉啄馀香稻粒,凤凰栖老碧梧枝,则实有鹦鹉、凤凰矣。少陵倒装句,固不少,惟此一联,不宜牵合。”这一说法比较实在:杜甫诗歌的对仗以及修辞多用虚实相生之法,比如凤凰本来是传说中的高贵神鸟,《庄子·秋水》篇说这一类鸟“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所以杜甫就用凤凰来修饰美化 陂的梧桐(以虚写实),并非这里的梧桐上真有凤凰栖息。鹦鹉虽然乃现实中所有,在唐朝也被视为珍禽,但未必真拿 陂出产的香稻来喂养鹦鹉。总之,这两句“铺排精丽”,乃是为了衬托强调

陂物产丰美,有名贵的香稻和古老的梧桐。这两句中的“啄馀”和“栖老”二词其实也很值得注意:盖“啄”跟“馀”可以自然搭配成词组,但“栖”跟“老”搭配则不太自然,虽然从律诗句法而言,这二者都应该被视为同一类型的词组,但“老”字跟“碧梧”放在一起解释更自然。比如李白《秋登宣城谢 北楼》有句云:“人烟寒橘柚,秋色老梧桐”,即把“老”与“梧桐”搭配。当然,一定要理解成凤凰长期栖息在这梧桐上,以致岁月流逝,这梧桐也老了,这样也未尝不可以。

第五、六两句回忆当年的岁时游赏之乐:那些出来春游的女子在湖边拾取翠鸟的羽毛,互相馈赠(有人将“问”解为问候,似不妥。当指女子以翠羽之类互相交换、馈赠),那泛舟湖上的神仙伴侣流连忘返,时近傍晚还把船划向湖中。这两句诗音节和意象都很美,格律也十分精严,化用典故而不露痕迹,技巧极其高明。曹植《洛神赋》描写洛川神女“或采明珠,或拾翠羽”,此处借以描写 陂的游女宛如洛川神女,高雅而脱俗。《后汉书·郭太(泰)传》描写名士郭太(泰)与河南尹李膺同舟而渡黄河,众宾客望之,以为神仙焉。这里借以描写杜甫当年与著名诗人岑参兄弟同游 陂的往事,杜甫曾在《 陂行》这首诗里描写过当时的情景。在这两句里,“春”和“晚”二字亦当注意:“晚更移”是很自然严整的搭配,“春相问”的“春”则比较独立,可以自由移动,表示一个抽象的季节概念,这也是杜甫以及唐代诗歌句法值得注意的一点。最后两句跟前面六句相比,是一个跌宕或顿挫,从美好回忆突然坠落到现实,情绪也从昂扬变为沉郁。这两句大意是说:当年我曾在那里献赋(杜甫早年曾向玄宗献上《三大礼赋》,受到重视),感动过君王,而现在呢,却在这江边小城且吟且望,低垂着白发萧疏的头颅。关于“彩笔昔曾干气象”的理解存在分歧:有人认为是说杜甫文采当年曾震动君王,有人则认为是文采干犯山水之气象。萧涤非先生认为当取前者,因为杜甫是有政治抱负的人,他对自己的文采当年获得君王青睐念念不忘,然而现在他年老飘零,已经不可能再去实现自己的抱负,故曰“昔曾”,这跟前文也形成照应;若说是曾经干犯山水气象,那么当年文采能如彼,现在难道就不能了吗?杜甫大概也不会这么想。而且,按照前一解释正好归结整个组诗,按照后一解释则只能归结这一首诗(参见《杜甫诗选注》)。这一说法是非常有道理的。对于最后一句的“苦低垂”,萧涤非先生也作了很贴切的解说:这是说诗人苦苦地只管低垂着头,久久无语,跟“吟望”(仰首吟唱)形成对照,这是诗人刻画的自己的形象,让我们有如同觌面相对的亲切感。但这一形象,不是软弱,而是顽强;不是可怜,而是可敬、可感(参见《杜甫诗选注》)。

另外还值得一提的是,这首诗写到的 陂、紫阁作为当时著名的游览地,除杜甫曾数次形诸吟咏之外,其他诗人也多有提及。比如晚唐著名词人韦庄也曾在这一带长期居住,后来搬往河南(韦庄四十二岁时)。二十年之后,经过黄巢起义的冲击,唐王朝已经日薄西山。韦庄因为出使巴蜀,途经樊川、 陂一带,看到人烟萧条、沧海桑田,写下了两首令人恻怆的七律——《过樊川旧居》(却到樊川访旧游,夕阳衰草杜陵秋。应刘去后苔生阁,嵇阮归来雪满头。能说乱离惟有燕,解偷闲暇不如鸥。千桑万海无人见,横笛一声空泪流)、《过 陂怀旧》(辛勤曾寄玉峰前,一别云溪二十年。三径荒凉迷竹树,四邻凋谢变桑田。

陂可是当时事,紫阁空余旧日烟。多少乱离无处问,夕阳吟罢涕潸然)。如果说韦庄这两首诗描写的乃是亲身经历的沧海桑田的变迁,那么杜甫这首诗(也包括前几首)则是主要描绘记忆中当年长安的繁华富丽,盛唐如同一个难以忘怀的旧梦,令人追念不已。对于现实中长安的衰落杜甫没有在这里直接触及,但在“安史之乱”刚爆发时,曾滞留京城的杜甫写过《哀王孙》等名篇哀叹京城的满目疮痍。如今时间又过去十多年,则长安的衰微岂堪回首!因此,诗人虽然没有在这里正面描写长安今日的没落,但今昔盛衰之感已经包含在其中了。如果说韦庄的诗情调感伤悲凉,那杜甫则是哀婉、痛惜、沉郁顿挫了。杜甫的诗包含巨大的时空跨度和深沉的历史情感内涵,这是包括韦庄在内的任何其他诗人都无法相比的。

通过以上对《秋兴八首》的详细分析,最后可以大致归纳杜甫七律之独特成就及艺术特征:一、将磅礴飞动的气势与精严工稳的格律结合在一起;二、将丰富深厚的内涵与复杂高超的技巧融合为一,从而形成一种工丽严整、开合动荡、浑融流转、深沉厚重、婉而多讽的艺术风格;三、具体的艺术技巧可以大致归纳为以下几个方面(约略言之):1、时空的大幅度跳跃、转换(在长安与夔州、过去与现在之间跳转),通过对照(将过去的长安及唐王朝与现在对比,将过去的自己与现在的自己对比——这是杜甫晚年追忆性诗歌的一个基本思路)以形成巨大的情感张力(抒情力量);2、句法的凝缩、颠倒、分割(如“云移雉尾开宫扇,日绕龙鳞识圣颜”、“香稻啄馀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章法的转承、交错、飞跃、呼应,能通过一些十分特殊的结构方式使语辞、意象的表义变得层次更丰富,或者具备更多的相互生发性,或云:他将语言的表达功能更多地激活了,一个词或意象可以同时表达多个含义。其对仗则极其工稳严整——不仅仅是形式上的,诗的内容亦如此;3、虚实的巧妙结合(如“听猿实下三声泪,奉使虚随八月槎”、“西望瑶池降王母,东来紫气满函关”、“香稻啄馀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4、典故的运用炉火纯青;5、对诗句内部语法、逻辑关系的隐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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