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著与探索——黑龙江新生代小说家作品解读

白荔荔 何凯旋

张大朋：大美致静

紧扣时代的脉搏，反映当下火热的生活，以此作为创作的源泉，并且屡试不爽地获得成功的铁律，在今天尘嚣直上浮躁的世相面前，遭到前所未有的挑战。因为当下层出不穷瞠目结舌并且有悖常理的故事，仿佛脱缰的野马，大有愈演愈烈之势，已经远远超越作者结构的能力，无论以怎样花样百出的姿态捆绑在时代狂奔的战车上，追赶那些光怪陆离的世态炎凉，待到读者看罢，依然频频地摇头，可以给你说出一百个更为精彩绝伦的故事，与你一比高低之后不屑一顾。吃力不讨好的宏篇巨著，仍然不甘示弱，以每年近千部的速度予以顽强抵抗，尽力挽回人类心灵工程师的颜面，却已经显得捉襟见肘，气喘吁吁，无人问津。似乎小说这门古老的艺术，已经走到它的尽头。

平心静气地说，这倒也不是作者的无能，只是社会转型时期，金钱至上的现实要求，掩盖了热闹表象下面价值观的颠覆、道德伦理出位的尴尬局面。尽管时代赋予它们特殊时期必要丧失的光环予以谅解，但更多疲惫不堪的迷惘与惆怅，遮蔽在貌似欢歌笑语的容颜下面。作为那颗颗不变的人心，承接古老文明与未来光明前程不安的灵魂，它们承载的其实是无以求助的苍茫现实，是不堪一击脆弱的天性。天性需要得到的慰藉，其实是与贪婪的肉身背道而驰的渴求，有时候越是貌似欢颜的外表里面，越是包裹着本质脆弱的灵魂，这些处于喧嚣中心的颗颗幽灵，恰恰需要踏上一条回归的道路，抵达古老的故园里栖息一番。

张大朋《草莓谷》便是引领着我们走向喧嚣的反面，走向一条不见热闹甚至是寂静无声恒定不变的山间幽谷：星光闪烁之下，鸟语花香包围中间，一座孤零零的矿山周围，几栋被时间遗忘的房舍，几个同样被时间遗忘的人物和事件：有童年的伙伴，有淡淡的恋情，有背柴草的妈妈，有矿山的技术员，有邻家的姐姐，有疯了的婆娘……这些和山谷构成严密不可分割的世界，是一副缓慢不变的景象，仿佛是远古生生不息的延续：母亲背着柴火艰辛的跋涉，最不应该离去的温和的技术员意外地死亡，善良的母亲莫名地阻止了最为温暖的恋情，黑黑的伙伴共同嬉戏的流水，邻家姐姐酷爱读书的盲从，没有死亡发生却总是在感受着死亡恐惧威胁的疯子不间断地呓语……这些淡淡的人物，淡淡的事件，没有猛烈的碰撞，没有歇斯底里的诉求，更多地活动在山谷永恒的风景当中，风景却有着异乎寻常的安静，闪烁着新鲜的露珠，没有尘世的污染，每一片叶子都是翠绿的，它们的枯荣也是平静的，如同景象里的人物，不见恸哭不见大笑，淡淡的愁绪最终也只是化做泪花闪烁的笑容，恰似星光沉落与升起，不会惊扰什么，露珠依然，绿叶依然……

作者并不是让这样的人物和景色自然地发生，不是一般小说不予干涉的自然状态下运行，而是从开始就反复地描写山谷的夜色，并让我们沿着那样沉静的夜色，踏上返回故园寂静的里程，沿途是星光照耀下遍布山谷的鸟语花香，作者在强调这样有悖自然规律描述的同时，始终没有说明自己的身份，但是由于过于沉湎地描述星光下的景物，我们已经感受到处于喧嚣世界当中返回故园迫切的心情。那一定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刻，返回精神的故园途中，看到与喧嚣的世界不一样的亘古图景：没有欲望的驱使，没有日新月异的变化，没有技术革命的原初状态：人是怎么回事，生生灭灭是怎么回事，星光是怎么回事，落叶是怎么回事，露珠是怎么回事，一切都是简单明了的枯荣过程，不需要声息，不需要催促，自有它自行的规律……

这一切都做完了，最后我们看到的一幕却是尤其壮观的寂静：那是一座彩色包裹的山脉，没有污染的自然变化的颜色，已经到了晚秋季节的谢幕时分，五彩的颜色被天父的笔触无声地描绘出来，原来是这样浓烈的色彩，不亚于任何世间人为的痕迹，似乎所有的颜色都呈现了出来，却没有丝毫惊扰的躁动，连掠取它的可能都没有，那是无法描述的色彩，只有沉醉其中地徜徉，忘我地面对着，缓慢地行走，然后悄然地离开……

但是，我们真的离开了吗？这条始终没有出现草莓的《草莓谷》！当我们万分疲惫的时刻，当远游作为风起云涌的时尚，纷纷背起行囊准备逃避现实压力，我们不是渴望抵达这样一条没有污染的寂静山谷吗？

孔广钊:技艺使结果变得繁复而绚丽

小说作为一门结构的技艺，似乎已经不大被人们提到，请看当今满目的篇章，或者为民请愿的当下底层描述，或者跨越百年长河的史诗模式，人物的全知全能，情景的平铺直叙，故事的起承转合，完全符合评书的朗朗上口，恰似百姓博客随手拈来的轻而易举。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取悦读者更多的眼球，这就有点像当今的民居建筑，作为艺术已经不见其踪影，处处是简陋的一览无余的高楼大厦，哪还见得繁复的线条，曲径通幽的回廊，在风剥雨蚀中迅速地退化成为不屑一顾的垃圾，但是谁又理会时间给予它们公正的判决，现实的卖点成为博得更多利益的唯一标准。

但是我们依然不要忘记那些对于简单粗鄙行为的抵抗者，让我们看看他们是怎样将技艺归还于结构，使得简单的过程变得繁复，直至走向抗拒时间侵蚀的绚丽的未来。孔广钊《关于鲁平》完全可以用一句话概括出来的小说：作品在对历史阶段性的整体迷狂现象追问过程中，通过一个富有代表性的特殊人物，得出来与其说是时代的失控，不如说是个人失控的本性，契合了失控时代选择的具体答案。更为详细地讲解一下的话，应该是说在省城一所教师成分复杂的重点中学里面，有一位工人出身的教授政治课程的班主任，带着家庭出身带给他固有的习性，固执而又不加掩饰地为自己班级争得蝇头小利，争夺代表先进班级的流动红旗，整个的姿态粗俗难看，完全是为一副翻砂工人简单蛮勇的方式，一扫人民教师应有的斯文形象。当战斗的号角作为指路的明灯，吹响时代的最强音，并需要一位出身良好的代表人物，用自己实际行为加以阐释明灯所代表具体内容的时候，他被毋庸质疑地选中，出席各级活学活用代表会议，以他不加掩饰的夸张姿态，以他翻砂工人简单和蛮勇的表现，赢得一次又一次热烈的掌声，直至一路坦途抵达登峰造极的顶点，受到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亲切接见。可是急剧变化的政治运动，犹如城头变换的猎猎旗帜，需要新的人物重新挥舞起来的时候，他被迅速地打翻在地。他那些粗鄙的行为，那些少有城府的言辞，成为执掌旗帜的新人捞取政治资本有力的口实。可是他并不具备灵活的头脑，及时控制住自己失控的行为，审时度势地俯首称臣，从而明哲保身地存活下来。昔日荣耀的舞台上演绎出来截然相反的闹剧，他依然无法控制住自己已经高昂的情绪，陶醉在昔日荣耀的幻象当中，振臂高呼出来需要万众响应的声声口号，看上去如同一个虚妄狂妄的疯子，当被作为真正的精神病患者抛弃街头，一个人在凄风苦雨的街头，整日里高呼着混乱的口号，直至凄惨地死去为止，再也无人理睬。

小说的高妙之处是并没有直接地让这个人物出场，通篇没有听到主人公直接站出来进行全知全能说话的声音，而是一开始作为年轻教师的作者，站在崭新时代的立场上，对小说这门古老艺术在严酷现实面前羸弱的表现，发出来调侃与轻蔑言辞的当口，一个女记者及时地出现，并巧妙地把他引领到旧时代的故纸堆里面，使之对昔日波澜壮阔的时代，以及那个时代当中呼风唤雨的人物命运，产生出来浓厚的兴趣，并决定沿着一条隐蔽的线索，前去调查事件真相来龙去脉的过程中，一个熟悉的兰老师出现，一个校园门口熟悉的疯子出现，一个疯子身边熟悉的年轻人出现，最后出现一个终日坐在图书馆里不意被察觉到的老教师。这些平日熟悉却又被广为忽略的小人物，通过他们沉湎于记忆深处的声音，娓娓道来地复原出来旧日波澜壮阔的时代，和那个时代呼风唤雨人物悲惨的命运。他们的讲述完全是出自一己的揣度，是出自自己不同性别不同年龄阶段的声音和语气：兰老师是中年女性的声音，带有家庭妇女式的琐碎和不屑的语气，疯子是曾经惨遭主人公疯狂迫害后的现实标本的体现者，身边的年轻人作为疯子的后代，发出来年轻人愤怒激昂的声音，附带着对疯狂而死的疯子遭到报复后快感的语气，终日坐在图书馆的老教师，是冷静公允的声音，是带着了望过去展望未来的语气，最后是女记者作为主人公血脉相承的复杂的声音，发出来自相矛盾的深切的叹息之声。正是这些不同的声音，在看似讲述另外一个时代另外一个时代人物，并把他们成功地表现出来的同时，我们已经看到更多的人物，迥然相异地存在于讲述人不同的语气里面，也在不知不觉中存留下来自己的形象，作为见证者早已无法掸掉身上沾满过去的尘埃，尽管每个人都有充分的理由，用以描述自己远比被讲述者成熟伶俐的旧日面貌，其实不过是一个时代大多数参与者集体的写照，只是没有风头浪尖上不堪和踉跄的狼狈，也就没有不明不白消亡的惨境出现，但留在记忆深处的他人的印记，又怎么不是时刻折磨自己心灵的划痕？其间年轻人貌似无辜并且理直气壮的声音里面，也难以避免地继承下来一代人传递给另一代人不可逃脱的劫数所在，然后会像种子一样代代相传下去，并且预示着并不乐观的未来，当然也可以乐观地看作是警钟长鸣的寓意所在。

除此之外，作者让我们看到当年留下来的人物资料原件、汇编出来的调查报告正本，这些适时地出现在讲述者文字后面内容翔实的附录文件，作为时代佐证的另一种声音，没有讲述者现在时态的语气特征，完全是当时庄严辞令的义正言辞，让我们在对比中看到复杂的结构形式，体验到事过境迁人事沧桑的感慨与超脱的姿态，小说单一的空间不觉间得到了更大的扩展，形成虚构与纪实双重并举的艺术效果。

这样多人物勤劳的工作，这样多翔实材料的佐证，足以作为一座殿堂的椽木，支撑起来繁复绚丽的檐廊，时间在它的身上穿梭往来，最终无法摧毁的是作者工匠一般娴熟的技艺。风剥雨噬之后，遗留下来的哪怕是空旷的庭院，已是一派凋零的景象，但后来的赞叹之声，依然留恋于它繁复的艺术结构所呈现出来非凡的复杂之美。

魏文一：父亲的情感生活

应该说《父亲的情感生活》，的确是我们忽略的一个话题。如果换做《儿子的情感生活》，倒更顺理成章：晚辈正值灿烂年华，恰逢宽松和谐社会，怎样折腾都可以出彩，都可以允许。再者说换做《父亲的生色犬马生活》，也可以与当下情场璀璨的世相相吻合，不过倒是有些不耻，有些贻笑大方。唯独正经八百地探讨《父亲的情感生活》，倒真是有些恍若隔世，有些无从下手，以至于怀疑我们的父亲是否应该有额外的情感生活。不过细究下来，每个人生活真正的开端，并且体验到情感方面万般的滋味，有哪个敢说不是从浪得父亲名分之后，真正拉开人生舞台绚丽帷幕的呢？

魏文一小说《父亲的情感生活》，写的是很早离异的父亲，在余下漫长的生命历程当中，虽然阅尽各色百味女性，最终也没能如愿地再次走入婚礼的殿堂，直到生命终点，依然怀揣完美的理想悄然离去的悲情故事。

这里的父亲不是酒色之徒，不是朝三暮四的阔家子弟，他出生普通温暖的家庭，做事认真并且追求完美，对他人的要求首先从自己做起，并且身体力行。与母亲的结合与离异，在儿子的眼睛里，父亲讨厌母亲懒惰的习性，同时更为讨厌母亲总是能够拿出来懒惰的理由予以搪塞的行为。为此父亲专门歇工一天，一手喂养着孩子，一手操持着家务，到晚上一切井井有条，让母亲无话可说。离异后的母亲对父亲也找不出可以埋怨的理由，只是万般地疑惑他究竟是为了什么？

父亲重新踏上新生活的里程，依然精神抖擞，依然寻觅爱情，爱他的女性自然层出不穷。父亲生活严谨工作认真不缺银子，对亲朋好友富有责任感，加上凛然的外貌，都是这些情感受到过伤害，终于确定爱情准则的女性所心仪的目标。父亲与她们相处到同居，一切都做得自然彻底。但是，时间都很短暂。她们或多或少都有着跟母亲相似的缺点，这是父亲不能原谅的原因。直到遇上真正打动他心灵的坤。坤是位妖娆的女性，她的妖娆表现在她的无羁、她的放任、她的多变、她的自由……这让在情感生活中苦苦寻觅的父亲，犹如茫茫沙漠中遇到久逢的甘露，女性所展开的魅力，在情侣私密的空间里，网一样将父亲牢牢地笼罩。坤其实与众多女性、与母亲没有什么不同，甚至比她们还要显得漏洞百出，但是，恰恰是这些百出的漏洞，没有成为妖娆女性的羁绊，反而变成为她施展魅力的有力手段。她时而哭诉自己的贫穷，发誓如果父亲不给她换掉皮裙，大夏天天天穿着它去找到父亲的单位，看父亲怎么样面对朋友面对同事。跟着又是百媚娇滴，缠绕着父亲，以她的貌似天真的姿态，尽展女孩般妖娆的娇宠，让父亲疲惫的身心彻底放松下来。父亲知道遇到了适合自己的女性，从来没有流过眼泪的他，终于在妖娆的坤面前，不禁地潸然泪下。他们开始为一点小事可以吵嘴，为一点小利可以相互不理，完全不再顾及自己的年龄，恍若回到年少的游戏当中。最后或是父亲没有撑住，或是坤没有撑住，到头来都是坤以她妖娆的身姿主动投入父亲的怀抱，孩提一样嚎啕大哭，父亲这个时候变做了坤的父亲的角色，百般呵护，坤马上又变成了他的妖娆之女，破涕为笑，尽展女性的百倍的妖娆。

真正的爱情又是什么样的？什么能够叫父亲这样刚强的汉子落泪！眼泪是可以作为爱情的试金石的，尤其对于真正的男人，有泪不可以轻弹，但真正地泪花四溅，也许爱情可以算作其中较为金贵的一朵。如果这样一路下去，不会有另外结局的产生，我们依然可以说这是一篇温暖的小说，可以安慰我们仓皇的生活，让更多金屋藏娇的美梦得以成真，让更多同床异梦的夫妻得以遐想。但是，这样终究不是一篇具有“发现”意义上的佳作。“发现”的意义在于我们广泛地忽略、它却又是我们生活当中最为隐蔽、同时又是最为尖锐的存在，一旦触及那将是不寒而栗的颤栗。尽管我们不愿意真正地面对，可是它往往存在于我们的最深处，除非我们视而不见，难得地糊涂下去。

父亲作为一位勇敢面对的颤栗者，终于发现这样的爱情并不是生活的本身，那么生活的本身又是什么哪？当然是明媒正娶，上拜高堂下拜父母，然后回到柴米油盐的幸福轨道上来。但在上一次失败的婚姻生活上，父亲毅然离开的行为，早就表明他是一个力求完美无缺的理想主义者，并且每每要身体力行去完成这种完美理想行为的人。在这一点上，一旦把爱情等同完美理想生活看待的时候，爱情也就会露出来它固有的破绽，这些破绽一旦以父亲的理想标准加以衡量，它也就不能够满足父亲完美生活的要求。爱情作为完美生活在这里发生了歧异的变化。父亲最终成为自己完美生活准则的牺牲品，尽管千载难逢的爱情来得那么地不易，那么地悱恻缠绵，但与父亲完美的准则发生抵触，父亲还是要放弃掉的。父亲无法逾越自己生活的准则，相比较而言，爱情说到底是双方的生活，准则却是自己的生活，为了自己准则而抛弃爱情，或者希望爱情成为自己准则的附属品，这样的爱情其实比比皆是，但却哪有那样妖娆的景象呈现出来。妖娆是自由的花朵，所以芳香四溢，一旦附属也就丧失了它的芬芳。父亲到底还是爱自己的，如同爱情一旦生活了，到底还是要凋谢的道理一样。与其说终于还要凋谢，还不如让它盛开，可是这样的盛开已经不为自己所有的遗憾，分分秒秒无不咬噬父亲的内心。父亲辗转反侧于两种不可调和的矛盾中，最终悄然地离去，眼里依旧闪烁出来难得一见的泪花，这样的泪花只有在爱情璀璨的巢穴里面暗自盛开过。

作为父亲的观察者，儿子在这一篇小说里，始终是客观宽容地面对父亲种种的行为，始终没有出面横加干涉，做出道德的评判，哪怕是面对父亲频繁更换女性的行为，也是以窥见父亲真实心态作为出发点，以父亲探询真正爱情意义作为终极目的，百般地呵护，充满着期待，丝毫不去惊扰父亲的一举一动，直到最终悲情的结局无法阻挡地来到面前，儿子也还是没有惊扰父亲的悲伤，只是默默地把自己的期待，捋着父亲行为划出来无言的轨迹，化做合理的想像加以展开或者加以否定，帮助我们理解有关父亲的爱情与生活，得出来它们不可协调的真谛。所以说，这是一位宽容的作者写下的一篇宽容的小说，就像宽容的儿子对待自己的父亲，为我们的读者找到一条更为宽广的道路，用以抵达自己内心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