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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学院批评的灵魂

2010-08-15

文艺评论 2010年4期
关键词:批评家文学批评激情

刘 伟

写下这样的题目,并不是附和、认同所谓的“文学已死”、“文学批评已死”的轻率妄断。在我看来,文学批评恰恰在当下获得了从未有过的生命力,各种批评被大批量地生产和倾销,整个批评市场熙熙攘攘,煞是热闹。然而,这种热闹,是不是就意味着文学批评的繁荣?其实,文学批评的繁荣从来不仰仗众声喧哗和集体狂欢,喧嚣与欢悦常常是虚象和幻境,掩盖的是“真实”的谎言和虚假的真相。当然,这么说绝不是有意全盘抹煞文学批评,正相反,是想借此更凸显那些满怀激情、充满理想的学院批评家们,他们是绝不能被无视和忽略的,他们正以自己富于个性化的生命感悟和真知灼见致力于文学批评的重建,最近出版的由张学昕主编的《学院批评文库》便是最好的证言,它几乎囊括了近十年来学院批评的中坚力量,以其深刻而细腻的艺术感受诠释当代文学,以锐利独到的理性思维思考困扰当下写作与批评的一些重要问题。毫无疑问,正是由于这些极有责任感的批评家们的存在,文学批评才被赋予了希望和意义,才保证了学院批评在三分天下的历史洗牌中称雄一方,独领风骚。所以,绝不能说“文学已死”、“文学批评已死”。

然而,我们又不无遗憾地看到,学院批评家们的艰辛努力,事实上,并没有赢得人们对学院批评广泛而由衷的信服与赞许,反而遭到指责、攻讦、蔑视,甚至唾弃。从大量的批评中可见,“失语”、“缺席”、“僵化”、“深奥”、“空洞”、“堕落”和“死亡”等词语成为公众描述学院批评的标签。学院批评陷入了尴尬的窘境:一方面是苦苦奋斗与挣扎,一方面是被百般挑剔与苛责,学院批评已沦为堂吉诃德似的孤独的战斗和徒劳的挣扎。这难道就是学院批评的必然归宿?如果我们不把这当作一种见证自我的悲壮与崇高,而陶醉其中的话,那么,我想追问的是学院批评的孤独和徒劳缘何而生?学院批评如何走出这种无望的“怪圈”?实际上,学院批评的现状已经引起了很多批评者的深刻反思,像有人把学院批评缺席的原因归结为“学院批评的动力机制、思想资源与人才队伍问题”①,也有人认为在如今的学术体制下,论文数量与职称评定紧密相联,学院批评的背后是经济利益在驱动,造成学院批评的困窘,等等。②无疑,这些都是问题的重要方面,但是不是根本原因?解决了上述问题,文学批评难道就能重获新生?在我看来,有比这些问题更重要、更深层的根源,那就是批评灵魂的缺失。

文学批评的灵魂是什么?在我看来是对于文学的信念,是作为知识分子的良知、诗人一般的激情和属于自己的哲学思想。首先,批评家把自己的审美理念和期待、把对于生活的深刻体察和自我认知全身心地倾注到文学批评之中,在文学批评中构筑美的理想和美的世界,这是文学信念的力量。文学信念决定了批评家的坚定的文学态度和独立的文学品格,体现为对文学理想的忠诚,对文学批评的献身,对知识分子良知的坚守。其次,真正的文学批评是一种心与心的对接,也是一种自我内心的洞察,它挖掘人类精神的内面,同时也关乎生命的各种情状和现实的生存境遇。其内在驱动正是作为知识分子的良知,它所蕴含的高尚的人格力量和人类的终极关怀的情怀,散发着魅力四射的人性光辉,透射出强烈的忧患意识和批判精神。这样的文学批评与卑琐、媚俗的无原则倾向无缘,这样的文学批评方能抵达人的心灵。再次,文学创作离不开激情,文学批评作为一种内心的表达和情感的书写同样离不开激情。这种激情是真挚的感情,不仅包含着对信念的执著,对道德与良知的诉求,对文学的虔诚和挚爱,还包含着对生活、对作者和读者的真诚。这样的文学批评不仅具有旺盛的活力和鲜活的生机,而且,可以产生出巨大的感召力和强烈的感染力。再其次,优秀的批评家应有属于自己的,生成于自己生命感悟和审美体验的坚定的关于文学的哲学思想,这种哲学思想决定了始终贯一的文学立场和价值尺度,决定了慧眼独具的审美判断力和超凡不俗的审美选择。赋予这些品格和内涵的文学批评,就是有灵魂的文学批评,就是不死的文学批评。“别车杜”、李健吾、李长之等人的文学批评虽已成历史,但是,它们的生命延绵不断,直到今天还常常被人们提起,原因就在于它们具有独立、坚定和深刻的文学信念、知识分子的良知、诗人一般的激情和独到的哲学思想。提出批评的灵魂问题,当然不是否认理论和知识之于学院批评的重要价值,包括已取得的成就,而是思考如何赋予理论和知识以灵魂,使之成为富有生命活力的思想“资源”,推动学院批评产生更广泛的影响。

毋庸讳言,学院批评作为一支独立的批评力量,在当下越来越趋于理性化或知识化。回首已经过去的30年,学院批评经历了一个曲折的发展过程。上个世纪80年代中期,伴随着文学批评“方法热”的出现,在经受了西方文艺思潮、理论、流派以及作品的洗礼后,一批在“文革”后成长起来的评论家开始崛起,他们大多是高校的青年教师和作协、社科院系统的青年评论家,对新知识、新理论的渴求与吸收迎合了他们对“主体”的自觉要求,文学批评正是在他们这代人的行动中开始发出独立的声音的。也正是由此,文学批评开始从精神自觉走向理论的自觉。应当说,学院批评是知识生产和科学进步发展的产物。上世纪90年代以后的文学批评在知识经济推动和市场经济大潮的冲击下,在现代性的追寻中,向着纵深挺进,逐步走向学院化。文学批评家的队伍又一次发生裂变。上世纪90年代中期前后涌现出来的新一代青年批评家,则大多供职于高等院校中文学科,已经成为学院批评的基本队伍。他们的知识结构、审美趣味、文化修养与上世纪80年代有很大的不同,一般都接受过完备的研究生教育,精通外语,视野开阔,吸收了大量新理论、新思想、新概念,身兼批评家和学者专家双重身份,他们的文字以理性见长,借助西方的心理学、哲学为自己开拓道路,并逐渐建立起了一套更具有思辨性和严密性的理论体系,文学批评的学术性得到了空前的加强。这尽管成为学院批评时下被批判和诟病的理由,但是,不可否认的是,文学批评学术化和理性化的意义在今天日益显现出来。

文学批评作为一门科学,理性和知识性是其应有的品格。无论是五四时期,还是上世纪80年代的文学批评,都是科学理性和知识发展的结果。而非理性、非科学,必然导致文学批评远离文学、远离真理。疯狂年代的历史已经证明了文学批评非理性化、非知识化的弊端,没有学理的批评必然是“非科学”的。即便在今天我们的很多批评仍然缺乏科学的品格。有的批评家本身学养欠缺,理论贫乏,知识单一,往往难以穿透文学创作表象揭示事物的真谛,难以回应急剧变化的时代和文学出现的新情况。而只有让文学批评秉承科学精神发出自己的声音,我们的文学才有可能健康地发展。

显然,学院批评的突出特点在于理论含量高、知识性强,有人做过这样的分析:“真正‘学院派’的本意只听命于‘知识’和‘真理’。相对于世俗权力(政治的、经济的)而言,它具有独立性。”③这一独立性也正是学院派的优势所在。然而,有人却认为批评家走向知识、走向研究,完全被学院“招安”,已经丧失了独立性,认为“在学术资源重新配置中,以学科为基础的知识生产与传播过程成为主渠道,纯粹的文学批评已经失去了原先在80年代的崇高位置,所谓‘研究’也早已以学术的名义质疑了文学批评在学术上的合法性。”④也有人认为批评进入学院而被充分学术化之后,它的批评激情已基本耗尽,文学研究就成为一种日常的事务性工作,成为知识传授和知识生产的组成部分。这种体制化了的学院批评缺少生机与活力。的确,由于近三十年来的文学批评转向了学院批评,当代文学批评和文学研究经常会交合在一起,呈现特别复杂的格局。也由于知识生产的方式发生了转变,文学批评的生产愈发受制于学科体制内的种种规范,在一定程度上出现了理论脱离创作实际的隔膜现象。另外,也确实有一部分批评家已经退出当代文学批评的舞台,走向历史的深处,通过研究与反思,来达到其对现实社会的映照,表达自己的学术理念。但是,所谓“批评”转向“研究”并不是今天的文学批评的全部事实,事实上,如同我们已然看到的那样,很多优秀的学院批评家,将批评与研究、理论与实践有机地结合起来,以积累厚实、学理严谨的优势和不乏真诚与激情的智性表达,规范并纠正批评的空泛和随意。应当看到,学理和知识赋予了学院批评以深刻与丰富,深厚的理论功底和正规的学术历练,使学院批评家与媒体批评家有了本质上的区别。在此意义上讲,文学批评向学院归宿是一种历史的进步。其实,戴着脚镣舞蹈,同样可以舞得优美、动人。事实上,一些学院批评家的新理论的实践,直到今天还让我们记忆犹新,像陈晓明与后现代主义、吴亮与叙事学、朱大可与西方神学、戴锦华与女性主义等等。显然,文学批评存在的问题不在于吸收了新的理论和新概念,也不在于是出于“学院”的围墙,富有学理性。学理性、知识性绝不能成为否定和抹煞学院批评的某种理由而被放逐。当然,既然是学院批评,学理气是不可避免的,但是,学理气不等于学究气,前者是在灵魂统摄下的理性批评,后者是丧失灵魂的文字游戏。缺失灵魂的学院批评必然导致批评的虚伪性,没有灵魂,学理和知识也是死的。貌似体系完备、结构宏大,纵然有精深的理论,崭新的知识,也是徒有其表没有内在生命力的躯壳。

事实上,当我们获得了最新式的武器,同时也构筑起学院批评的坚硬的外壳时,学院批评实际上却陷入两难境地:许多新的理论、概念编织的文章,愈发充满理性和学理色彩,愈发符合学术规范,但是与此同时,鲜活的思考、浓烈的激情和超凡的想象力,以及关注现实的热情却日益地萎缩干瘪,难以读到令人兴奋不已的思想冒险、精神漂流所带来的生命体验和心灵感悟。有人把当下文学批评斥之为“无心的写作”,认为“里面除了空洞的学术词语的堆砌和貌似庄严实则可疑的价值判断,并没有多少属于批评家自己的个人发现和精神洞察力”⑤。这实质就是灵魂缺失的表征。但是,能否由此断言灵魂的缺失是与学理和知识的增加存在着必然联系?

在我看来,理性化和知识化本身并没有过错,问题是在高度重视学理性的同时,忽略了对内在灵魂的诉求、张扬和倡导。这其中市场经济大潮和媒体批评的冲击或消极影响当然不可低估。但是,最重要的还是我们自身没有将二者有机地融合起来,缺乏应有的自觉意识,造成了畸形、失衡的发展。所谓学院批评的“缺席”和“死亡”,实质就是批评灵魂的“缺席”和“死亡”。真正的学院批评是有灵魂的。我们常常向往上个世纪80年代的文学批评,实际上,其主要也是从“学院”发出的声音。我们怀念“五四”批评家,其实,其主导力量恰是学院批评家们。他们共同点就在于理性被灵魂所驾驭,科学受精神所统摄,二者融为一体,达到了高度的统一。

反之,理性和知识性一旦被置于与内在的灵魂相对立的立场,那么学院批评所包含的精神气度、思想力量和社会影响力就变得十分的渺小,在被割断了与内在灵魂的有机联系之后,它事实上只能是毫无生气的理论与概念的运用而已,我们当然不能否认各种理论和概念在对于解读和阐释文学现象的意义,但是作为现代精神世界折射的文学,如果离开了内在灵魂的把握,仅仅依靠理论和概念的话语修辞及其逻辑游戏,我们能否全面而深刻地描述我们的文学现象,揭示我们的精神世界?不可想象,缺失信念、良知、激情和哲学思想的文学批评,怎么可能依然保持对于文学的那份执著与操守、那份激情与投入,怎么能引起读者和作家的关注与认可,又怎么可能抵达文学的精神世界?这才是学院批评屡遭诟病的根源所在。确实像有的批评者所指出的那样:“假如抽离了灵魂的现场,批评只是一种知识生产或概念演绎,只是从批评对象中随意取证以完成对某种理论的膜拜,那它的死亡也就不值得同情了”。⑥这种局面当然不是我们希望看到的,我们希望看到的是富有灵魂的,充满旺盛生命活力和强大影响力的文学批评。

今天我们已进入媒体强势时代,面对市场经济之手运作下的媒体批评的冲击与挑战,学院批评是躲在学院里,脱离社会现实,摆弄智力魔方和话语游戏,自命清高,与世隔绝,还是介入社会现实,投身文学实践,对时代发生实际的影响?学院批评该如何运用自己资源,发挥其优势,发出自己的独立声音?这是我们所有学院批评家责无旁贷必须回答的严峻课题。在这种形势下,为学院批评“招魂”就显得尤为重要。为此,现在我们急需要做的就是大张旗鼓地弘扬文学的信念、知识分子的良知、诗人一样的激情和个人化的哲学思想,以此呼唤“批评灵魂”的回归。

① 唐小林《学院批评缺席的背后》,《文艺报》,2005年3月24日。

②余三定、朱供罗《2001年以来文学批评研究综览》,《理论与创作》,2007年第3期。

③黄兆晖《张柠:将常识问题公诸于众》,《南方都市报》2004年11月8日。

④王尧《文学批评:在媒体与学院之间》,《人民日报》,2008年1月31日。

⑤谢有顺《对人心和智慧的警觉——论李静的写作,兼谈一种批评伦理》,《南方文坛》,2006年5期。

⑥谢有顺《文学批评的现状及其可能性》,《文艺争鸣》,2009年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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