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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院批评的学术策略

2010-08-15戴瑶琴

文艺评论 2010年4期
关键词:学院派当代文学批评家

戴瑶琴

学院批评①的崛起是中国20世纪90年代以来备受瞩目的文学现象,它是中国现当代文学批评的主体。“学院”吸纳了最广大、最专业的批评家群体。一方面,学院拥有自创的批评“品牌”,很多高校都有自己的学术大家与批评新锐。另一方面,上世纪80年代以来,为数不少的活跃的文学批评家皆被“学院”招贤。因此,曾与学院批评三分天下的“社科院批评”、“作协批评”,当前仅从构成者这一角度分析,很多学者已成为“学院派”的主力②。同时,“学院”依然在培养“将来”的青年批评家。大量的文学专业硕、博研究生,是学院批评延续和壮大的生命力。而当下活跃的媒介批评,虽展现着与学院批评对立的创作姿态,它标榜自身的公共性、开放性与在场,借此攻击学院批评的个体性、封闭性与距离。但仅在批评主体上,它就无法割断与学院的联系,从根本上看,媒介批评者绝大多数都是经历了学院的正规训练,并掌握着学院批评的学理规范。正是由学院“制造”的批评者承担着当下媒介批评的重要力量。

学院批评对中国文学的贡献是不可忽视的,最突出的成绩就是它以其专业化与学理化为中国文学,特别为当代文学作家作品提供了新的发现、定位、评价,这不仅具有理论意义,而且具有现实价值。同时,也正是通过学院的努力,为中国文学打开了丰富广阔的西方文艺理论视域。20世纪90年代学院批评家的激情、清醒、严谨激活了板滞的中国当代文学,学院批评家对当代文学的介入,是从批评的角度将文学与政治的主动分离。学院派兢兢业业地守卫文学的大厦,并时刻充当着当代作家的监护人。应该说,当代文学在学院派呵护下重新抖擞精神,并寻回失落已久的文学自尊。1993年的夏天,由王晓明等学院派发起的人文精神讨论,是上世纪90年代最重大的文化事件之一,它是学院派集体亮相,更是其对文学、对社会的建设性作用的集中展示。

上世纪80年代以来,学院批评从未掩饰对西方文艺理论的偏爱。“作协批评”、“社科院批评”实质上在上世纪80年代也同样参与了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理论化”的学术建设。高行健1981年在《现代小说技巧初探》中试探性地流露对西方现代派的欣赏时,还曾十分恐惧他会因此而被批判。1985年后,越来越多的西方理论的概念和术语刺激着研究者麻痹的味蕾,大家不约而同地等不及消化,就囫囵吞咽下去了。一时间,荣格、康德、萨特、巴赫金、海德格尔、萨义德、德里达、拉康、罗兰·巴特、海登·怀特轮番主导着学院批评的话语权,当代文学研究呈现一派学术的狂欢。我认为,开拓当代文学研究的视野、表达中国学者在世界文学场中与西方学术、西方文学对话的抱负,才是学院派批评“理论化”的重要目的。

应该说,“理论化”既是学院批评的学术贡献,也是其最受抨击的研究方法。这里存在两个悖论:封闭与僵化。“理论化”的出现,是以其开放性去冲击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的封闭性,它为文学研究提供了新的切入点和新的阐释方式。而当前学院又恰因其封闭性被诟病,原因是与活跃的媒介批评相比,他们固守西方某个理论概念,将作品放置于其编织的学术网络之中,忽视了文学本身的生动性与灵活性,放弃了批评家应具备的“在文学现场”的身份。学院批评的“理论化”初始是以反僵化的姿态出现,以西方的启蒙精神和人道主义对抗由《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确立的中国当代文学的战争文化传统。而当前研究中,“理论化”又造成批评的固步自封。为了突出并强调学院批评的学理性,批评者刻意制造出目标理论与研究对象之间的亲密联系。晦涩的文艺理论与雷同的研究方法在学院批评群体中“播撒”,并繁殖成固定的研究模式,不可避免地出现“千人一面”的研究效果。学院批评的接受,愈发深陷入“小众”。

学院依据自身的文学理论素养,为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确立了一些新颖的批评范式,但这些范式被发展到极端,成为了不可突破的固定模式。现代主义与后现代主义理论经几位学者引介入文学研究中后,迅速成为了研究者手中的“红宝书”,继而变成贴在学院派掌心甩不掉的膏药。言必“现代”,一度成为中国学院批评的独特风景。“现代”批评范式模式化扼杀了其原始的生命力,同时也充当了范式本身的终结者。而真正给予学院批评沉重一击的来自其内部。由高校教师与研究生共同构建了一个研究论文概念复制的团队。“结构”、“解构”、“后殖民”、“现代性”、“女性主义”、“文化认同”等一再成为论文中的高频词汇。作家作品无奈地被归入这些预设的研究框架。内部的失序催化了学院派破坏性的滋生,也使它在媒介公众批评面前底气不足。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学院批评与媒介批评的较量,都处于无意识地以己之短攻彼之长的方式中。

南帆说得非常到位,概念和理论命题都非精髓所在,重要的是“这一切如何真正启动了思想,并且支持思想持续地向纵深展开。”③研究取向的“西望”具有合理性,只是当前的学院派批评,尤其是广大的研究生群体的学术选择,在理论的处理方式上过于重视对技术层面的探索,而忽视了在思想层面的精进。

学院批评正实施向“文学现场”的回归。事实上,长期以来,仍有学院批评家始终坚守着从文本出发的学术立场,如张学昕、谢有顺、吴义勤,不以概念的输入为目的,而是沉浸于文学世界,对作家进行跟踪式研究,实现两者间直接的心灵对话,以灵动的语言表达、真诚的文学思考和扎实的理论素养充实着学院批评的文字肌理。

反观媒介批评,它的重要特点恰是不离文本,切实的文学在场训练出了其敏锐的文学感悟力和文学想象力。从某种意义上说,媒介批评是一种动态批评,特别是文艺时评,随时并及时地出现在文学现场,与作家作品的互动,赋予其激情、感性和锐气。因此,鲜活生动成为媒介嘲笑学院派暮气横秋的炫耀资本。同时,媒介批评拥有更大的受众群,它也能有效地推进当代文学的发展,激励更优秀的创作实绩的产出。但是,中国现阶段的媒介批评并不成熟,它更多地依赖商业运作制造注意力经济,远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强大,将学院批评推入逼仄境地。相反,纸质媒介批评与学院批评在某种程度上成为同盟。学院批评家对媒介批评的参与,既扩展了学院派的生存空间,又强化了媒介的理性色彩。这是一种文学批评的双赢。而真正对学院产生较大冲击的还是网络批评,后者最大的优势是批评主体的开放性,没有“圈”的约束。它确有对文学的热情和真诚,有强烈的问题意识,但也有不可忽视的主观臆断、绝对个人主义,抑或是英雄主义,甚至不惜使用语言暴力。

学院批评家意识到了本身存在的研究误区,回归文学现场是学院批评的发展趋势,“学院批评正在逐步改变迷惘而喧嚣的状态,以自己愈益坚实的批评实绩,重新寻找自己的姿态、批评立场、精神方位和话语方式,以重新确立批评的合法性。”④回到文学现场牵涉的另一个话题就是介入,即对生活的介入和对社会的介入。学院批评遭遇的发展困境,其实也是一种人为窄化,很重要的原因是批评主体久居“象牙塔”,保持研究与社会的疏离,依照自己成型的研究体系将作家作品对号入座,未能以发展观去分析研究对象的个体性。介入能启动学院派钝化的艺术感觉,并敦促其摒弃陈旧的创作认知。需要指出的是,20世纪80年代学院批评的肇始是以回归校园、远离政治来实现对文学本体的捍卫,这是对当时极左思潮裹挟中的文学批评的有力反拨。而如今学院批评对社会的介入,主要是立足对现实的关注与参与,从而积累更切实的生活经验,获得更准确的文学理解,而并非要求学院派回归体制内,放弃思想的自由与批评的独立。

虽然媒介对学院批评的口诛笔伐都砸落在引经据典、皓首穷经,但是学院批评之所以被媒介不断关注,还有一个未被触碰和揭示的本质原因,来自学院派批评秉持的精英立场。李怡提及“‘学院派’批评常常高居于‘学术’体制的制高点上,以规范、维护所谓学术的‘纯正’显示自身的力量,在学贯中西的姿态中表现自己深厚的学养,在旁征博引中讲求学理的根据,‘无一字无来处’,学院就是以这样的‘身份意识’标示着与当下浮泛之风的距离。”⑤对于“江湖派”来说,精英与启蒙紧密结合,学院派的精英立场似乎暗示了它采取的是一种自上而下的学术启蒙,并且展示了在文学研究领域统率群雄的学术担当。“精英”是学院总在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学术姿态,却忽视了其会让“草根”黯然神伤的现实效果。从当下的批评现状看,部分媒介批评兴奋地手执西方“公共知识分子”的浅层理论,标榜“独立”姿态与“批判”精神,进而凭借“公共”立场与学院的精英身份分庭抗礼。

在学院批评的研究方法日趋多元的研究背景下,也有学院批评家开始向“史”回归,他们在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中汲取中国古典文学的研究方法,形成文学研究与史学研究相结合的研究范式。这一“古典化”学术策略的出现有一定的原因。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已难出新意的前提下,众多学者转向西方寻求思想支援,即引进西方文艺理论解读中国现代文学作家作品。应该承认,这些研究成果确实频频为现代文学注入活力,但也不乏一些生硬的嫁接,因此,理论移植产生了部分负面效果,即新理论的张力远远超出了作品本身的艺术承载,并极大挑战甚至是颠覆了创作者的本意。可以说,学院批评的阐释行为本身就具有对作者的彻底“解构”的效果。陈寅恪先生曾提出重要治学观“一时代之学术,必有其新材料与新问题。取用此材料以研求问题,则为此时代学术之新潮流。治学之士,得预于此潮流者,谓之预流。其未得预者,谓之未入流。此古今学术史之通义,非彼闭门造车之徒,所能同喻者也。”⑥一部分学者秉持此理,选择向内转,回溯中国近现代史,通过对史料的发掘,期待以新材料来为中国现代文学做出新阐释。例如陈平原对小说叙事模式以及现代文学的研究、沈卫威的茅盾研究和学衡派研究。再如一向以激进批评面貌示人的王彬彬,他的现代文学研究,如鲁迅、胡适、瞿秋白,都是建立在发现丰富史料的基础上的。现代文学的“古典化”是文、史、哲三个领域的整合,它体现出的是一种学科集合优势,强化了学院研究的学理特点,更在学院与媒介比较中,呈现出深厚的研究功力与连续的研究实力。“古典化”已确立的最明确的两个研究方向:一是对现代(20世纪20-40年代)报纸、期刊的研究,分析其与现代文学的发生、与中国社会的变革之间的内在联系;一是通过报纸、期刊、书信、回忆录、手稿,对现代作家作品进行辑佚与钩沉。目前,“古典化”研究被作为学院“掉书袋”指控的一项例证,这是因为批评者对古典化的认识不够充分。许多“效颦”论文的出现,根本原因在于研究者并未领悟“新材料”的内涵。陈寅恪提出的“新材料”,核心动词是“发现”,“发现”并不同于梳理和罗列,“发现”须建立在对史料的全面把握和融会贯通之上,从抽丝剥茧中寻获被埋藏的真相。同时,研究的价值更显现在发现新材料后,进而提出一些新问题。会使用“发现”的材料,才是研究出新的更高能力。

学院批评是以批评重塑文学对人的影响力。在物化、异化、欲望化的世界中,文学对受众的吸引力在急速下降,影视与网络成为日常生活的主宰。在信息高速路上,创作和批评即使加不进汽油,也不可以蜗牛的速度散步。文学价值的彰显需要作家与批评家的共同努力,它离不开后两者的积极应对与主动争取。每个时代都会有撼动人心的文学力量,也都有鞭辟入里的思想批判,文学经典综合人性的深度、思想的力度、想象的丰富度和语言的宽广度。当前的学院批评应该建立并恪守时代的文学判断力,检视当代文学的创作实绩,从而发掘当代文学的经典作家作品。学院批评需首先充分调动起批评家对文学的热情和想象,主动与当代文学建立一种心灵共鸣,以其集体智慧,凭借专业素养澄清文学的本质内涵:它不是社会的文化快餐,而是人类心灵的精神慰藉与思想补给。因此,新世纪学院批评的出发点,它仍是“不追求学术的姿态,但要追求灵魂的活力”。⑦

①学院批评涵盖文学、历史、哲学、艺术等多个领域,文章仅就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中的学院批评进行论述。

②如原社科院系统的学者:陈晓明在北大、南帆在福建师范大学兼职、孟繁华在沈阳师范大学、何向阳在复旦大学。如原作协系统的学者:贺绍俊在沈阳师范大学、王彬彬在南京大学、谢有顺在中山大学、洪治纲在暨南大学。

③南帆《学院派批评又有什么错?》,《中华读书报》2003年6月25日。

④张学昕《“学院批评”始终是中坚力量》,《文汇读书周报》2010年1月27日,第1版。

⑤李怡《寻找批评的主体性》,《福建论坛·人文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4期,第78页。

⑥陈寅恪《金明馆丛稿二编》,北京:三联书店,2001年,第266页。

⑦刘再复《与老朋友重逢像在做梦》,《南方周末》2010年5月6日,第E22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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