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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抗平庸的短篇小说写作

2010-08-15张学昕

文艺评论 2010年4期
关键词:短篇小说现实作家

梁 海 张学昕

我们在这里写下这个题目,主要是从近些年短篇小说所面临的令人堪忧的处境考虑的。一种文体的兴衰,会在不同程度上折射一个时代的审美特性、价值取向和人的精神状况。其实,从文体的角度看,多年以来我们对短篇小说这种体裁就情有独钟。这不仅是因为,我们喜爱短篇小说这种文体所具有、所要求的内在和外在的规定性,使短篇小说的写作具有了更为严格的叙述秩序、技术层面的要求和作家的精神气度方面的趋向性,而且,它内敛的、高度控制的节奏和语言表现的凝练,处理题材的独到视角和选择,的确像闻一多先生对于诗歌形式内容两方面内在和谐统一的描述:戴着镣铐舞蹈。任何一种艺术样式,都有自己的特性,可以在自己的艺术藤蔓上舒展和爬行,但无论怎样肆意掘进,但有一点必须遵守,那就是它必须摆脱自然形态而进入艺术的殿堂。我认为,在小说的几种样式中,短篇小说的技术含量和思想、艺术要求是最高的一类,读起来常有欣赏玉雕、根雕和冰雕的感觉,也仿佛在一种文字的仪式和道场中,以一种精致和纯熟,精神性和艺术性的契合,打磨着阅读者粗糙、荒芜的内心。

特别是近年来,在文学被迅速边缘化的文化语境和商业氛围中,我们认为,这个时候,那些对短篇小说写作仍满怀耐心和信心的作家,一定是对写作和现实都有所超越的作家,而且功利性的、非文学因素极少的作家,这时的短篇小说作品,也一定是作家对叙述艺术处心积虑的精心结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在我们这个时代,没有哪一个短篇小说家可以纯然地通过写作解决生存的困窘,而那些在保持了生活基本稳定状态的作家,尚能够用心于短篇创作,就不能不令人肃然起敬。因此,我们想,这样的作家写作的短篇小说,就已经不单纯是具有美学意义上的价值,也必定是竭力摆脱低俗、抵抗平庸的短篇小说,它无疑将拥有创作主体对文学满怀敬畏之心的良好质地。显然,我们所忧虑的,已经不是这个时代物质性的匮乏,而是人们精神世界的贫瘠、平庸和荒凉。那么,正是如此,文学就更需要有自己写作和存在的坚强理由。经常有人发问:在我们今天的生活里,小说何为?这当然不足为怪。但我想,只要方块汉字存在,文字、汉语言文学想象、折射、还原世界真相的作用就一定会大于越来越虚幻的图像。在这里我不想赘述,因为它显然会超出本文的范畴。

最早,我们曾在苏童、刘庆邦、王安忆、迟子建、金仁顺、阿成等人的短篇小说写作中,就强烈地感受到他们对短篇小说艺术的挚爱和悉心投入。应该说,他们将当代的短篇小说写作推到了一个可喜的高度。最近,我们读到了罗伟章、郭文斌、杨少衡和娜彧的一些短篇小说,令我们欣喜的是,我们同样在他们的短篇里,意识到这几位作家对短篇小说的钟爱和韧性。我再一次从他们小说文本的不同侧面,体会到他们在作品中所达到的心灵的真实性,对时代及其同时代人存在状况的独特理解和表达。在一定程度上,他们似乎是不约而同地试图透过生存的表层现实,去发掘这个时代人、人性以及人的存在的种种可能性。他们都没有将自己的写作,局限在各自认知和体验到的局部的现实,又能够努力去超越我们的经验和习惯。确切地说,我们在其中感受到了一种抚摸或洞悉生活的目光,一种朴素的智慧,一种对生活可能性的发现。更主要的是,我们意识到他们都在几近平庸的存在境况中,以自己的纯文学叙述,独立的文学品格,显示着文学叙事的力量,抵抗着我们这个时代的世俗平庸和精神乏力,同时也捍卫着文学应有的尊严。或许,短篇小说在今天如此的生生不息,正是我们时代文学的中流砥柱。

一个作家之所以要写作,其内在的动因之一就是源于他对存在世界的某种不满足或不满意。他要通过自己的文本,建立起与存在世界对话和思考的方式。而一个作家所选择的文体、形式和叙述策略,往往就是作家与他所接触和感受的现实之间关系的隐喻、象征或某种确证。在这里,我们郑重推介罗伟章的短篇小说《青草》,这篇小说从叙事内容到艺术结构都达到了短篇小说一个相当高的水准。他以想象性的体验,去触摸、表现出现实生活所隐含的真实和引发灵魂阵痛的形而上思索。从故事的表层看,罗伟章在小说中用力写一个先天弱智男孩的童年遭遇和不幸,而实际上,小说是想反衬出成人世界里人性的龌龊和卑污以及存在的无法直面。可以想见,一个一出生就羸弱无比、愚顽痴呆的人还能够得到世间怎样的礼遇?他不该来到这个世界吗?本是双胞胎的兄弟,一个精明精灵,一个愚笨却善良,那后者在这个世界上是否应该获得起码的生存权利?该不该得到一个生命最基本的尊重?这似乎早已是不容置疑的问题,但傻兄弟所面对的却是来自父母、兄长和老师的厌恶和唾弃,他无力抵御的竟然是亲人们非理智的怒斥、非人性的蔑视和非道德的暴力!傻兄弟只有在他拯救的濒死的小羊和斑鸠那里,才能触发内在的灵性,传导出他内心的柔弱无助和本质的善良,才能凸显人性的美好,以此找到存在的唯一依据。罗伟章将这篇小说取名《青草》,寓意深刻而宽厚。他在描摹场景化细节的同时,不断地挣脱那些纯粹的写实性话语,腾挪、跳转地将故事带入一种隐喻、象征的状态。傻兄弟的目光里分明透着人性的柔软和坚强,小说多次写到他用眼神“说话”,“我看见兄弟不能呼吸,只把大大的眼睛鼓出来,好像他的眼睛是跟肺连在一起的”。也许,世界上万物就像那生生不息的青草一样,它最终能够长多高、长多大、活多久都不重要,关键是它要在属于它自己的世界里生长,即使傻兄弟是一颗青草,我们也没有理由越过道德和伦理的边界,窒息它的生命。而在这里,傻兄弟却只能被大自然无垠的旷野所收留,他与包括父兄在内的人们之间的障碍和鸿沟,深深地嵌入他们共同的存在空间,让人类自己惊诧。青草,它会有怎样高贵或卑贱的血统呢?我们只是期待,这仅仅是人类丰富性之中病态的一面而不是一种可怖的常态,小说在美感风格上弥漫着一种整体的沉重的苍凉感。以往,我们很少能在一个短篇小说的形象世界里,体味到蕴藏于哲思中生命的强烈律动,罗伟章的叙述荡气回肠,令人深思,使这篇小说有足够的力量去唤醒、融化人性中那僵硬的冰层。我无法掩饰我对于罗伟章这篇小说的喜爱,以前经常听见有人将罗伟章的写作归入什么“底层叙事”,在读过他近期的一些短篇小说之后,我坚信,将一位在叙述中埋藏了多种艺术表现可能性的作家进行“分类”,或界定“本质”,对于他独特、鲜明而富于变化的写作而言,显然也是轻率和粗暴的。

郭文斌的短篇小说《七巧》,在一定程度上,与罗伟章的《青草》有着极其相近的先验性命意和个性化的叙述编码,他们都有着非常清晰的叙事目标和“仪式性结构”。不同的是,郭文斌更喜欢将故事有意悬置于一种神话和俗事的模糊轮廓中,让具体可感的生活场景,与人物对神话或现实的想象形成“互文”,从而呈现一种独特的体验和感觉。叙述、对话、民谣、情歌、戏剧性、神话、童话、通灵等等,郭文斌在这个短篇里大张旗鼓地布满各种小说和非小说的因素,充分地演绎民间资源可能给这种叙事所注入的丰沛的滋养。可以说,在一个属于“公社”的时期里,借用家喻户晓的牛郎织女的民间传说,连通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许多事物的“诗意”,建构一个既有生离死别、生命的悲与喜、情感的伤与痛,又不乏生活的戏剧性、命运感的诗性的“乡土民间”,是一种精巧的构思。“七巧”是神秘,是自然,是人生,也是宿命。小说貌似“非逻辑”化的叙述,试图呈现民间的质朴和朴素,这是郭文斌颇有强烈形式感的大胆而细腻的创意。无疑,郭文斌在这里又给我们的短篇小说增加了一种新的叙述的可能性。

另外两篇小说,可以说是直接“介入”现实的作品。杨少衡的《丧事从简》从题材看是写官场是非,实则是想揭示复杂人性在这个特殊场域中的挣扎、变异和多重性表征。必须承认,县委副书记、副县长陈学辉是一个有责任感和良知的干部,却不是一个健康、健全的“官人”。陈学辉想有所为,有进取心,只是他的“终极”驱动力和欲望,使其在与本应是“公仆”正确轨道的取向上发生较量,以致生发出焦虑和抑郁的病态。这里不妨想想,杨少衡在“官场”叙事的敏感地带,以如此短小的篇幅,引爆内心与现实,权力、政治与心理、灵魂的冲撞力,给陈学辉这个人物选择了一条不归路,这是否也是一种无奈之举呢? 娜彧的《麦克林》,虽然看上去是一篇不十分注重小说技术的文本,但作者显然格外青睐对小说中麦克林这个形象的描绘。娜彧在一种平实的、无技巧的叙述中,很轻松也很轻巧地向我们呈现出一个曾经身价百万美金的华裔移民,落败后怎样作为一个整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导游的日常生活。生活的残酷,似乎并没有在麦克林的内心刻上沉重和绝望,他一如既往、小心翼翼的工作虽然显得机械和笨拙,但娜彧以她轻便的叙述颠覆了现实叙事的呆板性,也缓释了存在本身的滞重性。小说叙述的表层和深层,都没有任何深度隐喻,但隐藏的精神“内爆力”却给人一种真实感。

从某种意义上讲,在我们这个时代,阅读文学作品,阅读短篇小说,可以说是“另一种奢侈”,我们姑且称之为“超越现实的文化奢侈”。这不仅是写作者选择写作向度时的忘我,一种源于对文学敬畏的执著,同时也是阅读者精神的高蹈。当然,我们并不是说,写作短篇小说和阅读短篇有多么了不起,但这确实是一种高贵典雅的、更切近文学本身的事业。短篇小说在这个时代的命运,可谓风雨飘摇,需要有人执著地坚守。同时,我们也极不情愿文学、特别是短篇小说写作本身游离于众生,彻底地变成“精英”读本。文学和文学史是需要时间的,时间最终可以去掉非文学、非艺术的因素,凸现出它应有的力量。不管怎么讲,在一个商业主义甚嚣尘上的文化语境中,短篇小说不回避现实,有现实感、责任感,更有艺术感,充满强烈的自由精神,颇为可贵。而短篇小说的不媚俗,或者不乏悲壮地抵抗平庸的精神状态,就更是让我们称道和欣慰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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