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踪的人”与人的失踪——卡夫卡《美国》解析
2010-08-15曾艳兵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天津300387
□曾艳兵(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 天津 300387)
《失踪的人》(The Man Who disappeared),又名《美国》,是卡夫卡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写于1912年至1914年。这也是他的三部长篇小说中出版最晚的一部,该书出版于1927年。小说没有写完,也属于卡夫卡在遗嘱中应当予以焚毁的作品之一。1927年,小说经过卡夫卡的朋友布洛德的编辑整理,以《美国》为书名出版。卡夫卡没有去过美国,但他对那里的民主制度很感兴趣,他也经常提及他的“美国小说”。不过,卡夫卡在书信中提到这部小说时称它为《失踪者》。“我正在写的这篇情节设计得没完没了的故事叫作《失踪的人》……情节完全发生在北美利坚合众国。”①不同的书名对于理解这部小说可能有着完全不同的意义。我国著名卡夫卡研究专家叶廷芳先生认为,“失踪者”也许更符合卡夫卡的“本意”。对于以《美国》为书名的这部小说,我已有过专文论述②,这里不再赘述;对于《失踪者》,国内有关论述极为少见,而这一书名或许就是卡夫卡的本意,因此我们完全有必要从这一视角对小说重新进行分析和阐述。
小说中“失踪的人”自然是指主人公卡尔·罗斯曼,小说正是通过描写他的一再“失踪”,表现了人的失踪,即人的价值失落、人性失落这一主题。卡夫卡在不经意间在他的第一部未完成的长篇小说中捕捉并表现了20世纪最重要的文学主题。“16岁的卡尔·罗斯曼被父母送往美国,因为一位(35岁的)女仆引诱他,并生了他的孩子。”③小说一开始,主人公就从他的家乡、他的祖国、欧洲大陆失踪了,他只身来到了美国。卡尔·罗斯曼是一个张大着眼睛的被放逐者,被放逐者对于放逐者来说,就是失踪者。放逐者希望被放逐者在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永久地消失。
轮船抵达纽约港,手持竹制拐杖的先生上船问过卡尔的名字后说:“我就是你舅父。”他是爱德华参议员。舅父知道卡尔受女仆引诱被父母抛弃的事后,特来此地接他。舅父的朋友波伦德先生邀请卡尔去纽约附近的小庄园里游玩。午夜时分,格林从纽约赶到这里,带来了卡尔舅父的一封信:“我必须把你打发走……你违背我的意志做出决定,今天晚上离开我,那你今后一生都要坚持这一决定;只有这样,这才是男子汉的决定。”于是,卡尔离开别墅,重新上路。他又从舅舅的家中失踪,从繁华的纽约闹市失踪,消失在茫茫的流浪者队伍之中。
卡尔在流浪过程中受到两个流浪汉的欺骗。他后来认识了西方饭店的厨房总管,他们是老乡。总管给卡尔找了份电梯工的工作。流浪汉鲁滨逊喝醉酒来找卡尔要钱,卡尔不得不照顾他,他离开电梯后被领班发现了,领班立刻解雇了他。卡尔没有任何申辩的机会,他再次从西方饭店失踪,开始了避难流亡的生活。
卡尔从广告上得知某剧场招人。他以“内格罗”为名前去应聘,被录用为演员,后又改聘为技术工。卡尔遗忘了他昔日所做过的一切,甚至将父母赐予他的名字“卡尔·罗斯曼”也抛弃了。他疾步上了远去的列车。“他们乘车走了两天两夜。现在卡尔才知道美国很大……”这时的卡尔,没有过去,没有牵挂,没有了明确的身份,不知从何处来,也不知向何处去,卡尔终于从读者的视野中彻底消失。
以上就是卡尔失踪的大体过程,从某种意义上说,卡尔的失踪就是人的失踪。在尼采宣告了“上帝死亡”之后,后现代主义宣告了主体死亡、作者死亡,随之而来的便是文学中人物的死亡。德国著名基督教思想家、哲学家马克思·舍勒说:“我们时代首开先例:人相对他自己已经完全彻底成问题了。”④福柯宣称:“人是近期的发明,并且正接近其终点。”“人将被抹去,如同大海边沙土地上的一张脸。”⑤某些后现代主义学者认为:“面对一个无法想象的现实结果(环境污染、种族大屠杀、主体的死亡),人感到巨大的震惊,丧失了固定的参照点。无论是世界还是个人自己都不再拥有统一性、有机性、意义。”⑥总之,人的失踪是20世纪西方文学中的一个十分重要的主题。卡夫卡笔下“人的失踪”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首先,在宗教意义上,卡尔最初的失踪是人面对上帝的失踪。卡尔因为受到女仆的引诱而失去了上帝的恩宠,正如人类因为原罪而失去了上帝的恩宠一样。人一旦失去了上帝,失去了信仰,也就失去了生活的目标和意义,因而也就成了失踪的人。
卡尔被放逐使我们自然联想到人类始祖亚当因原罪而遭放逐的状况。亚当偷食禁果是因为夏娃的引诱,夏娃犯罪则因为蛇的引诱。耶和华神对亚当说:“你既听从妻子的话,吃了我所吩咐你不可吃的那树上的果子,地必为你的缘故受诅咒:你必终身劳苦……”于是,“耶和华神便打发他出伊甸园去……把他赶出去了”(《圣经·旧约·创世纪》第三章)。卡尔也是因为受到女仆的引诱而偷食“禁果”,他因而遭到了父母的放逐。“他如此受到了惩罚,但他的过错是这样一种过错,只要提及它,他就足以获得别人的谅解了。”卡尔所犯的过错就是一种类似于原罪的过错。
卡尔为什么被放逐到了美国而不是世界上任何一个其他的地方,譬如非洲或者中国?卡夫卡没有明说,但肯定自有其中的道理。我们知道,“美国”在欧洲人心目中,就是被放逐人的生存之地。1620年12月,当英国第一艘运载清教徒移民的轮船“五月花”号抵达普利茅斯后,美国便成了许多欧洲人心目中被放逐者的生存栖息之地。1911年,也就是卡夫卡动笔撰写《失踪的人》的前一年,德语作家埃尔温·罗森出版了一部纪实作品《德国捣蛋鬼在美国》,书中有这样一段话:“每当一个浪荡哥儿捣乱作恶,使全家饱尝其苦、不堪忍受的时候,德语国家的人们通常都会想到一个简单干脆得让人吃惊的办法:把这个败家子打发到美洲去,打发到美利坚合众国去。”⑦
果然,卡夫卡笔下的《美国》,“充满了罪孽,而不是罪恶,其中罪恶和纯真都是和罪孽相关的”。并且,“在美国和在欧洲一样,孩子们都受到了家庭和社会的压制;他所犯下的罪行都是不可避免的,所犯下的错误也是由年轻和没有经验以及受可耻的敦促而造成的。”⑧
卡尔在一次又一次经受了美国的放逐生活后,在小说最后他又接受了新的引诱。卡尔看到一则广告。上面写着“俄克拉何马大剧场”在克莱顿赛马场招收工作人员。“俄克拉何马大剧场呼唤你们!……谁为自己的未来着想,谁就属于我们之中的一员!人人都受欢迎!谁想成为艺术家,就赶快来报名!我们这个剧院需要每一个人,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职位!谁决定加入我们的行列,我们就立刻在这里向谁祝贺!”对于那位迄今在美国还未受到过任何真正的欢迎的卡尔来说,这是无疑是极大的安慰。于是,卡尔用身上仅有的钱买了地铁车票,踏上了去克莱顿的列车。在克莱顿下车时,他见到了数百名扮演天使的少女组成的长号队,她们在任意地吹着闪闪发亮的金色长号。两个小时后,又换上来一群扮演魔鬼的男性鼓手。以上一切,“让人想起圣经中的记述,可以把它比作对基督教会的解释。然而,与其那样,索性把它作为由犹太复国主义者发起的向巴勒斯坦的移民计划更容易理解”⑨。
总之,这是又一次新的生活、新的事业和新的理想的引诱,卡尔的结局如何,我们不得而知,因为小说没有写完,没有结尾。不过,从卡尔以内格罗为名去应聘来看,或许能透露出一丝未来的信息。内格罗(Negro)是一个黑人的名字,这个名字在字母的字数与元音的排列上与卡夫卡(Kafka)有着某些神似。这种神似是否意味着非洲黑人与犹太人有着相同或相似的命运?他们都失去了自己的家园,在世界各地漂流,无法摆脱受排挤、被驱逐,甚至被掠杀的命运。1915年9月29日,卡夫卡在日记中早已安排了小说主人公卡尔的命运:“罗斯曼与K,一个无罪的人和一个有罪的人,但两人最终却毫无区别地被处罚以死刑。无罪者被弄死时人家手下稍微留情,更多的是被推到一边而非打倒在地。”⑩虽然按照布罗德的说法,小说最后的结尾并非如此,但这也足以表明卡夫卡内心的矛盾和犹豫不决。至此我们或许可以猜想,卡尔是否还会再一次经历放逐和失踪?而这一次失踪或许就是永远的失踪!
其次,在政治意义上,人因为追求自由而失去了自己的身份和地位,因而成为失踪的人。德国哲学家比梅尔在分析卡夫卡的另一篇小说《饥饿艺术家》时曾指出,这篇小说所展示的是自由理念的反常化,“其中得到具体描述的颠倒乃是‘自由’(Freiheit)理念,而且就‘自由’紧紧地归属于人类存在而言,那就是对人类存在的颠倒”⑪。追求自由本来是人的理想,但是在现实生活中,人却迫不得已地不断颠覆对自由的追求。追求自由变成了对自我的放逐,这种情形在《失踪者》中同样是显而易见的。
自19世纪以来,在许多欧洲人眼里美国就是一片自由的乐土,1886年,法国人民赠送给美国人民的巨型“自由女神”雕像就是证明。卡尔只身来到代表着自由与民主的美国,他失去了父母的庇佑,却获得了一切由自己做主的自由。卡尔乘坐的轮船驶入纽约港,“这时,他凝望着早已在望的、阳光骤然强烈的自由女神之雕像。她那手持宝剑的臂膀像是重又高高举起:自由的空气吹拂着她。”不用说,真正的自由女神手中拿的不是宝剑,而是火把,因为宝剑通常代表着复仇和正义,而火把则象征着自由,小说中也的确提到了“自由的空气”。的确,美国的自由见证了卡尔一次又一次的失踪,或者说一次又一次地促成了卡尔的失踪。随后,卡尔面对自由女神雕像自言自语道:“真高!”“他压根儿没想到走开,结果被从他身边走过的越来越多的行李搬运工渐渐挤到了紧靠甲板栏杆的地方。”卡尔不知不觉中领略到了自由的力量,从此,“被排挤”成了卡尔摆脱不掉的命运。
卡尔刚来到美国,还来不及为离开家乡亲人而悲伤,立刻就为自己获得了自由而兴奋。卡尔来到了这样一个国家,在这里,“听说有个人白天在店里打工,夜里读书,最后成了博士,我猜想还当上了市长”。在这个国家似乎什么都有可能,到处都是机会。而卡尔呢,现在完全自由了,干什么父母也管不着了。因此,他首先要做的就是为遭受不公待遇的司炉主持正义。“卡尔觉得自己很有力气,而且非常理智,他在家里的时候也许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受。要是他的父母能够看到他在异国他乡,在有威望的人面前,为正义而斗争,即便尚未取胜,但时刻准备最后夺取彻底胜利,该多么自豪啊!”但卡尔并没有为司炉争取到正义和权利,司炉接受惩罚反而被认为是“活该”。卡尔在美国初次自由的行动并没有带来他所希望看到的结果。
随后,卡尔来到已成为参议员的舅舅家里,过上了富足悠闲的生活,但这也是一种近乎禁闭的生活,因此一旦有机会去郊外别墅,他便不顾舅舅的一再劝阻,毅然前往。在郊区的夜晚,他又一次体验到自由的快乐和幸福,但他也因而遭到了舅舅的遗弃。而舅舅的遗弃使他再次变得无牵无挂、无拘无束,他又自由了。“因此,他随便选了个方向,就上路了。”
从此,卡尔开始了他真正自由的生活。他自由地选择了与两个流浪汉一道踏上通往拉姆斯之路,他又自由地选择了留在“西方饭店”当一名电梯工,最后他自由地选择了去“俄克拉何马大剧场”应聘,寻找新的机遇。但是,卡尔的每一次自由都是以失去原有的身份和地位为代价的,他的自由就是他一次次遭受放逐,最后,当他一无所有时,他彻底自由了,而那时他感受最深的就是孤独和凄凉。追逐自由终于走到了自由的反面:不自由;人在自由中最后变得一贫如洗,无所归属。“他是地球上一个自由的、有保障的公民,因为他被拴在一根链条上,这根链条的长度够他出入地球的一切空间,但其长度毕竟是有限的,不容他越出地球边界半步。”⑫
德国著名哲学家海德格尔认为,人的本质逃避人,它不能遇到这个本质。人的所作所为正使他面临一个前所未有的困境:他日益使他周围的环境变得不可居住了。我们总是在我们周围的世界中遇到各种各样人的活动,尤其是在我们不需要的地方也常常不可避免地遇到这类活动。“在真理中,即在其本质中,人总遇不到它自己。”⑬从某种意义上说,人的本质就是人的自由,但人总是同其本质擦肩而过,最后甚至走到了其本质的反面。
再次,在社会意义上,人在现代工业社会中,尤其是在官僚技术机构中失却了自身。“技术是理性主义的一种物质化身,因为它源于科学;官僚政治是理性主义的另一种化身,因为它旨在对社会生活进行理性的控制和安排;而这两者——技术和官僚政治——一直在越来越有力地支配我们的生活。”⑭“在一个官僚化的、非个人化的社会里,人的无家感和异化感更趋强烈。”⑮“卡夫卡对社会机构有浓郁的兴趣。社会机构是指各种起不同作用的社会组织,如家庭、公司、政府机关、学校、医院、监狱等等。”⑯
卡尔首先是因为违背了家规而遭到父母的放逐,但他自己其实是受害者。卡尔受到家里35岁女仆的引诱,他对那位姑娘并无情感。有一次,她把卡尔带到她的小房间里,随后把门锁起来。“她把自己一丝不挂的身子压在他身上,接着动起手来,卡尔实在反感,把头和脖子摇摆出了枕头,随后,她用下身推了他几下——他觉得好像他成为了她身体的一部分,也许由于这个原因,他感到害怕并急需救助。她多次表示希望再见之后,他终于哭着回到他自己的床上。”女仆因此生下一个小男孩,父母为了避免交抚养费和丑闻,于是将他们亲爱的儿子打发到遥远的美国去。卡尔在家庭中失去了自己的位置,家庭的荣誉和原则显然比卡尔更为重要。
儿女对家庭原则的顺从到默认社会机构,这中间的转换自然而合理。当代哲学家阿尔杜塞认为,“儿女因为依赖父母而受到父母之爱的束缚,于是默认了父母的权威,任由他们支配自己弱小的生命,并内化了各种行为标准,然后把这些标准传给自己的后代。默认父母的权威让家庭规则不至遭到破坏,可是默认父母权威这个行为会一直延续到成年后的生活中,继而表现为默认社会机构。”⑰当今社会在很大程度上已不再依靠暴力进行压制,而常常是通过人们接受各种社会机构的规则或潜规则来完成自己的统治。
卡尔还未下船就初步领教了社会规则的力量。卡尔在船上结识了司炉工,司炉工向卡尔倾述了自己所遭受的不公正待遇。卡尔陪同司炉工一起来到了船长室,以讨回公道,在这里卡尔遇到了他那受人尊敬的参议员舅舅。舅舅是这样看待司炉工的:“司炉真是活该,船长先生认为怎样好就怎样对待他……这也许是一件有关公正的事,但同时也是有关纪律的事。二者,尤其是后者,在这里决定着船长先生的评判。”在这里,公正代表着纪律和规则,而纪律和规则则由船长来代表。
卡尔在舅舅权威的阴影下生活,舅舅代表着纪律和规则。在舅舅的公司里就运用美国的最新技术对人进行最严格和机械化的管理。在这套管理模式下,人的身体受到强化训练以达到最高效率。“来来往往的人匆匆忙忙不断穿过大厅的中央。没有人打招呼,打招呼这一做法取消了,每个人紧跟着走在自己前面的人的步子,同时盯着地板,看走什么地方能尽快地走到前面,或是从拿在手里的、快速走路时摇摆不定的纸上看几个句子或几个数字。”舅舅经营这一模式已经30多年了,他的公司规模很大,而这里的一切都发展得很快。在舅舅的世界里,人屈从于纪律和规则;一旦你违背纪律和规则,便将从这个世界消失。一天晚上,卡尔应邀赴波伦德先生在纽约郊区的别墅游玩,有忤逆舅舅的意思,也就是违背了舅舅的纪律,于是他被舅舅永远逐出了家门。
稍后,卡尔在西方饭店的经历更是说明了公司纪律和规则的权威和力量。卡尔因为短时间离开了电梯被领班发现了,于是领班抓住卡尔的衣领,将他几乎是提到钉在墙上的电梯工作规则面前,命令卡尔大声念。卡尔声辩道:“我晓得这一段,我也有一份服务规则,并且也认真地读过了。但正是这样一项规定,因为从来不用,所以忘了。我已经干了两个月,从来没有离开过岗位。”门房总管乘机谴责卡尔:“你是唯一一个不跟我打招呼的家伙。你有什么可骄傲的!”于是卡尔明白,他已经被解雇了。海德格尔说:“在利用公共交通工具的情况下,在运用沟通消息的设施(报纸)的情况下,每一个他人都和其他人一样。这样的杂然共在把本己的此在完全消解在‘他人的’存在方式中,而各具差别和突出之处的他人则又更其消失不见了。在这种不触目而又不能定局的情况中,常人展开了他的真正独裁……这个常人不是任何确定的人,而一切人(却不是作为总和)都是这个常人,就是这个常人指定着日常生活的存在方式。”⑱卡尔因为不跟门房总管打招呼而被记恨在心,因此他被解雇在所难免。当所有的人都变成了“常人”时,没有人还能保持自己独立的精神和品格。当“常人”蜂拥而出时,真正的人也就消失了。
小说中对交通工具,尤其是当时在美国已经相当普及的汽车的描写和遐想,表明卡夫卡已经预感到了机械时代人的异化和失落。“时而有辆汽车冲破雾障开过来,三个人不约而同转过去看。这些车多半很庞大,外形异乎寻常,出现的时候又如此短暂,即使想看清上面有没有乘客也来不及。后来,运粮去纽约的马车队开始出现了。这个马车队分成五列,占满了这个路面,滚滚不绝,谁要是想横穿马路也穿不过去……行车的速度也不是一成不变的,要是一处广场从岔道上涌入的车辆过多而必须大大调整行车秩序时,整个行列就会堵塞,车辆只好慢慢往前挪动;但不久,所有汽车便又可以风驰电掣,你追我赶一番了,直到仿佛全都受了同一个刹车的控制,重又一齐安定下来。”“路上整天都有汽车一辆接一辆开过去,好像它们是从遥远的地方按一定数量发送过来,而下一个遥远的地方又期待它们以相同的数量开过去。这一整天,从清晨到现在,卡尔没有见到一辆车子停下来,也没见过有一个乘客下车。”机器越来越庞大,越来越密集,而人则变得越来越小,以至模糊不清、无法辨认了。整个社会就像一架巨大的机器呈现出一体化、统一化、精密化,“仿佛全都受了同一个刹车的控制”。当然,“卡夫卡并非只考虑劳动条件的异化和机械化等等,这些他早就有十分清楚的了解,他的天才在于他认为男人和女人不光在劳动中,而且在其他活动中,休息的时候,恋爱的时候,抗议的时候,生气的时候,等等,也仍然是这部机器的一部分。”⑲个人就是社会这架庞大的机器的齿轮或螺丝钉,任何个人稍稍自由的个人动作和自由都将使他脱离机器或被这架机器碾得粉碎。
以上即卡夫卡通过描写和叙述卡尔的失踪所展现的“人的失踪”的基本内涵及意义。从失踪的人到“人”的失踪,卡夫卡似乎感觉到了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无数死亡的人,预见了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犹太人的集体失踪。“乍看之下,旧欧洲这块是非之地上的这些麻烦好像是小小的民族之争,对欧洲的政治命运不会产生任何后果。然而在这些地区,在战前欧洲两个多民族国家俄罗斯和奥匈帝国消失以后,又出现了两个受害的群体,它们的苦难与两次世界大战之间同时代其他群体的苦难不同;它们的情况比破产的中产阶级、失业者、小土地出租者、养老金领取者等等被剥夺了社会地位、工作机会、财产拥有权的人更糟:他们失去了被认为和被界定为不可分离的权利,即人权(the Right of Man)。”⑳人权的消失就意味着人的消失。小说的最后一章“俄克拉荷马露天剧场”写作于1914年10月,这时距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已经两个月了。1914年8月2日,卡夫卡在日记中仅写了这样一句话:“德国向俄国宣战,——下午去游泳学校。”㉑卡夫卡心中的隐痛也许难以用言语来表达。这时奥地利当局正在全民总动员,卡夫卡的两个妹夫都应征入伍了。战争虽然没有在卡夫卡的创作中直接留下多少的痕迹,但对于卡夫卡的思想和生活的影响却极为深刻而持久。
卡夫卡的三部长篇小说其实可以看作是前后连贯一致的“三部曲”,描写一个人从出生到童年、青年、成年、壮年的成长经历。“至少在观念上,这部小说并没有与以后的创作完全分离,它第一次奏响了以后一再出现在卡夫卡的三部长篇小说中的主旋律。”㉒三个主人公的共同特点之一,就是他们都是从纯真世界被驱赶出来的。“罗斯曼因为与女仆的性关系而被驱逐到了美国的新生活之中。约瑟夫·K则是因为无法证明自己‘法律上的无罪’而被驱逐到‘新世界’;而K则是因为城堡不能接受他到那里去的‘纯真’理由而被驱逐到了不确定的‘新世界’。”㉓可以说,描写人的失踪是卡夫卡小说中一贯的主题,人的被驱逐就意味着人的失踪。卡尔是“一个张着大眼睛的被放逐者”㉔,他的一次次失踪必定使面对他的读者不得不睁大眼睛。
①⑩ 卡夫卡:《卡夫卡文集》,祝彦、张荣昌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年版,第四卷,第26页,第36页。
② 参看拙文《闭上眼睛的图像——论卡夫卡的〈美国〉》,《外国文学评论》,2000年第4期。
③ 见卡夫卡:《美国》,米尚志等译,安徽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第3页。本文所引用译文均见于此书,不再另注。关于《美国》,还有多种译本,有的译为《失踪者》,叶廷芳主编:《卡夫卡全集》,张荣昌译,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2卷。
④⑭⑮ 威廉·巴雷特:《非理智的人——存在主义哲学研究》,段德智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版,第68页,第289页,第37页。
⑤ 福柯:《词与物》,莫伟民译,上海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506页。
⑥ 塞尔登等:《当代文学理论导读》,刘象愚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242页。
⑦ 赫伯特·克拉夫特:《卡夫卡小说论》,唐文平译,北京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2页。
⑧㉓ 库斯:《卡夫卡:迷途的羔羊》,张振、刘洵译,大连理工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56页,第66页。
⑨ 平野嘉彦:《卡夫卡——身体的位相》,刘文柱译,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51页-第52页。
⑪ 瓦尔特·比梅尔:《当代艺术的哲学分析》,孙周兴、李媛译,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65页-第66页。
⑫ 叶廷芳主编:《卡夫卡全集》,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5卷,第9页。
⑬ 比梅尔:《海德格尔》,刘鑫、刘英译,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第133页。
⑯⑰ 里奇·罗伯逊:《卡夫卡是谁》,胡宝平译,译林出版社,2008年版,第74页,第79页。
⑱ 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王庆节译,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156页。
⑲ Gilles Deleuae and Felex Guattari Kafka:Toward a Minor Literature,The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p81.
⑳ 汉娜·阿伦特:《极权主义的起源》,林骧华译,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358页。
㉑ 叶廷芳主编:《卡夫卡全集》,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6卷,第334页。
㉒Ernst Pawel,The Nightmare of Reason——A life of Franz Kafka,New York:Farrar·Straus·Giroux,1984,p255.
㉔ 戴维·马洛维兹:《卡夫卡》,赵丽颖译,文化艺术出版社,2003年版,第16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