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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存境遇的追问与反思——也评王小波的《黄金时代》

2010-08-15郜大军河南济源职业技术学院河南济源454650

名作欣赏 2010年33期
关键词:黄金时代王二王小波

□郜大军(河南济源职业技术学院, 河南 济源 454650)

论争档案:1997年4月11日凌晨,当代作家王小波因心脏病发作猝死。

《黄金时代》是王小波的成名作,也是其生前身后最受争议的作品。这篇写了十余年带有自传色彩的中篇小说最早曾在台湾《联合报》上连载,并于1991年获得该报第十三届中篇小说奖。当时的评委认为《黄金时代》“有复杂的企图”、“文字最好”。1992年,香港、台湾借势先后出版了《王二风流史》和《黄金年代》。其中《王二风流史》是由香港繁荣出版社出版,收入《黄金时代》、《三十而立》、《似水流年》三个中篇,题目完全是出版者的商业噱头。台湾版的《黄金年代》则是单篇,只是由于编辑的疏忽,“时代”被错印成了“年代”。而此时,《黄金时代》在大陆的命运是以手抄本的形式在北京高校的学生中流传。

1994年7月,《黄金时代》在台湾获奖三年后终于在内地面世。后来据该书的责任编辑、华夏出版社的赵洁平女士回忆,当年她为了《黄金时代》在大陆的出版和发行可谓历尽了艰辛曲折。即使如此,这部主题和主流知青文学明显不同的反思性小说并没有引起国内文坛的足够重视。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作者英年早逝以后才出现了转变。随着作者遗著《时代三部曲》的出版以及《浪漫骑士》、《不再沉默》等怀念性著作的面世,王小波其人其作开始受到广泛关注。对于《黄金时代》,除了受到互联网上无数自称“王小波门下走狗”的人的热烈追捧,王毅、戴锦华、崔卫平等众多学者也纷纷对作品的思想与文体(比如对历史的反思、“性”的反讽艺术)给予高度评价,但整体上的感觉依然是“思想评价”多于“文学评价”。

当然,由于小说中客观化“性描写”的大量存在,也使得《黄金时代》备受批评。在作者刚刚去世之际,老辈学者吴小如(已故)就在1997年第5期的《文学自由谈》上以《“开卷有益”与“杞人忧天”》为题,近乎激愤地批评作品的“色情淫秽描写不知比《金瓶梅》要详尽细致多少倍”,对年轻人在性关系上实际“是在起着教唆作用”;2005年第2期的《文学自由谈》上,青年评论家李美皆撰文《我们有没有理由不喜欢王小波》,同样对《黄金时代》男女主人公的“虐恋”倾向提出批评,并对作品的价值取向以及作者的自由主义立场表示怀疑。

总之,不可否认的事实是,和作者王小波一样,《黄金时代》始终是一个褒贬不一的存在。2009年夏天,《黄金时代》被改编成话剧上演,同样引起世人的激烈争议。这似乎从另外一个侧面证明:王小波和他的《黄金时代》依然没有被读者忘记……

王小波英年早逝以来,其人其作被海内外学界和媒体广为评说,褒贬不一。如果单就作品的影响而言,当数他的发轫之作《黄金时代》。

可以说,这部曾获得台湾《联合报》文学大奖的中篇小说,自问世以来一直争议不断。一方面,在诸多知青小说中,《黄金时代》用喜剧精神和幽默口吻对那个荒谬时代予以痛切反思和辛辣嘲讽。特别是上世纪90年代末期,伴随着所谓自由主义思潮在大陆的兴起,《黄金时代》得到众多人文学者的热切赞美。加之当时网络文学的异军突起,《黄金时代》在互联网上更是受到无数“王小波门下走狗”的热烈追捧,一时影响甚众。另一方面,赞美声中也有质疑的声音出现。譬如吴小如、李美皆等学者就曾先后撰文,对《黄金时代》中的“性爱描写”以及男女主人公的“虐恋”倾向提出质疑和批评。

今天,如果从上世纪90年代的文化语境来看,当年的媒体和知识界对王小波其人其作的赞美似乎被注入了太多的文化想象,略有过誉之嫌,但吴老先生对《黄金时代》近乎情绪化地痛斥明显有失偏颇,而李美皆女士貌似公允的质疑也同样值得商榷。我们不妨看看李是如何评价《黄金时代》里的“虐恋”的:“王小波笔下的受虐者具有强劲的自由意志,但这种自由意志是被王小波强行赋予的,本身就带有很强的假定性,事实上,受虐并不具备什么特殊的力量,也不会产生什么特殊的冲击和震撼,而只能以一种扭曲引起别人的不适而已———在大多数人的眼里,它还只能被认为是一种扭曲,这是一个现在不会改变将来也不会改变的事实。”①

据此逻辑,李最后得出的结论是“王小波的真正问题可能还在于他是以一种变态来发现变态的”。显然,李把文学人物的虐恋倾向与我们正常人的现实感受生硬地勾连起来,以此质疑《黄金时代》的价值取向以及作者人格的低下,这种立足点本身就很值得怀疑。

其实,针对《黄金时代》里的“性”描写问题,王小波生前曾经这样说过:“这本书里有很多地方写到过性,这种写法不但容易招致非议,本身就有媚俗的嫌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这样写了出来,现在回忆起来,这样写既不是为了找些非议,也不是想要媚俗,而是对过去时代的回顾。众所周知,六七十年代,中国处于非性的年代。在非性的年代里,性才会成为生活主题,正如饥饿的年代里吃会成为生活的主题。古人说:食色性也。想爱和想吃都是人性的一部分,如果得不到,就成为人性的障碍。”②“然而,在我的小说里,这些障碍本身又不是主题。真正的主题,还是对人的生存状态的反思。”③联系起这些真诚的精神自白,至少可以看出,王小波在创作《黄金时代》及其它小说时的态度是非常严肃认真的。

和主流知青文学“青春无悔”的宏大叙事明显不同,《黄金时代》是借助“性”的话题,把读者引向了关于对历史、对人之生存境遇的深层次思考。这也许正是《黄金时代》最广为人知也最为人误解的特征。在这篇以“文革”为背景的小说里,男女主人公不是可歌可泣的英雄人物,而是自认为是“流氓”的王二以及他的女朋友——人们公认的“破鞋”陈清扬。面对恐怖和荒谬的环境,他们俩人创造出一种反抗和超越的方式:既然不能证明自己的无辜,便倾向于证明自己的不无辜。他们以性爱作为对抗外部世界的最后据点,让精神自由和生命激情得到最大程度的释放和张扬:

陈清扬说,她到山里找我时,爬过光秃秃的山冈,风从衣服下面吹进来,吹过她的性敏感带,那时她感到的性欲,就如风一样捉摸不定。它放散开,就如山野上的风。她想到了我们伟大的友谊,想起我从山上急匆匆地走下去。她还记得我长了一头乱蓬蓬的头发,论证她是破鞋时,目光笔直地看着她。她感到需要我,我们可以合并,成为雄雌一体。就如幼小时她爬出门槛,感到了外面的风。天是那么蓝,阳光是那么亮,天上还有鸽子在飞。鸽哨的声音叫人终身难忘。此时她想和我交谈,正如那时节她渴望与外面的世界合为一体,融化到天地中去。假如世界上只有她一个人,那实在是太寂寞了。④

甚至当他们受到政治势力的无情围剿时,依旧处之泰然:

陈清扬说,出斗争差的时候,人家总要揪着头发让她往四下看。为此她把头发梳成两缕,分别用皮筋系住,这样人家一只手提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揪住她的头发就特别方便。她就这样被人驾驶着看到了一切。一切都流进她心里。但是她什么都不理解。但是她很愉快,人家要她做的事她都做到了,剩下的事与她无关。她就这样在台上扮演了破鞋。⑤

在小说里,类似的性心理描写和所谓的“虐恋”情结比比皆是。甚至到了最后,陈清扬竟然“每次出过斗争差”,总会“情欲勃发”,总会和王二敦一次“伟大友谊”。只是,和李姓学者的阅读感受相反,上述语言朴实无华却打动人心,笔者非但没有产生任何“变态”或“不适”的感受,却能从那自然流畅沉痛之极的行文之韵里,体味出作者对美好爱情和诗意人生的向往和追求,同时对男女主人公弥散着痛楚与优雅的情爱心生敬意。

耐人寻味的是,在《黄金时代》里,个体生命最原始最本能的“性”常常被作者置于形而上的严肃话语系统之中叙述。确切言之,即王二和陈清扬那铺陈夸张的性爱场景常常被置于以军代表为首的强权世界的围剿之中。这样,我们在阅读作品时便会发现两组相映有趣却截然对立的话语系统:一方是“流氓”、“破鞋”、“情欲勃发”,一方却是“军代表”、“人保组”和“批斗会”,不经意间已构成其作品里的一个常见的意象——“阴阳两界”。显然,《黄金时代》首先在语言叙述的层面就具有了“对抗美学”的标志——即当代传统小说所特别遵从的神圣、崇高的观念,譬如代表主流意识形态的“军代表”、“斗争差”,不断地被王二和陈清扬“冰冷的精液”、“尺寸空前”的“小和尚”、“浑圆的屁股”之类“丑”的粗鄙话语所解构;同时,在“革命时期”被压抑的激情和性爱的力量,却在《黄金时代》里第一次以毫不羞怯的姿态喷薄而出,以一种惊人的颠覆让人明白,在“无性”的革命时期,“性”致盎然、叛逆另类的王二是多么可爱有趣,而军代表“庄严肃穆的假正经”又是多么贫乏无味、荒唐可笑!

由此不难发现,王小波在《黄金时代》里只不过是借“性”浇自己胸中块垒而已。小说里所有的“性爱”场景的想象与描写,实际上已变成一种游戏,对抗权威冒犯禁忌的游戏,而作品所真正关注的正是荒谬社会环境下的国人——“沉默的大多数”的生存境遇问题。也正是因此,作者在《黄金时代》里对自己亲身经历的像“行货”一样被运往云南边疆的知青经历深恶痛绝,对当时“无智、无性、无趣”等等“虚伪的崇高”和不人道现象予以无情批评。

遗憾的是,很少有读者想到,在王小波着魔般地历史回望中,在王二和陈清扬戏谑狂欢的性爱背后,其实深隐着作者对历史的痛切反思和刻骨铭心的生命体验。在一次与友人的谈话中,王小波曾经伤感地说:“我的大半生都是在抑郁中度过的。”⑥在《黄金时代》里,主人公王二也说过类似的话:我从13岁那年,就成了一个悲观主义者。(在小说中,王二13岁那年正是“文革”开始的1966年。而王小波在家里男孩中排行老二,他的以“王二”为主人公的系列小说多带有自传色彩)。在王二的眼里,精神和肉体都备受折磨的插队生活仿佛“是个缓慢受锤的过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失,最后变得像挨了锤的牛一样”⑦。后来,在谈及自己小说里那些看似有趣的“黑色幽默”时,王小波还曾说过:“那些现在让我写成了有趣的故事,在当时其实一点趣都没有,完全是痛苦。我把当时的痛苦写成现在的有趣,现在的小孩看到的只是有趣。而我们现在的生活还是这样,有趣的事情本来是没有的。”⑧

显然,王小波本质上是一个悲观主义者。“文革”的经历对他性格和创作态度的形成影响至深。众所周知,不仅《黄金时代》,王小波的其他一些作品包括大量杂文,多以“文革”时代的政治环境、文化环境为基本背景。或者说,一种潜在的、近乎悲愤的“文革记忆”在他的创作中始终起着一种关键的作用。正是由于“文革”这个巨大阴影曾经的统治和很大程度上的依然存在,使王小波能敏锐地能感受到历史和现实对人处境的压迫。因此,在自己的小说和杂文里,他对“以灌输革命思想”为己任的军代表,对上世纪90年代“中华文明即将统治世界”的高亢论调,对“中国可以说不”的狂热民族主义等等一切有可能以“信仰”或“革命”的名义卷土重来的潮流,都时刻保持着高度的警惕,并一一予以辛辣嘲讽和无情批评。

需要认清的是,《黄金时代》所拒绝和颠覆的绝非某种具体的权力、意识形态和话语系统,而是扼杀人性的权力机器与“历史”本身。作者那些脍炙人口的杂文可以作为旁证。比如读《红楼梦》,许多人读出了批判封建社会等等大义,王小波却偏偏从两个姑娘(林黛玉和史湘云)在大观园里情不自禁地联出“颂圣”诗句的细节,一针见血地指出古代文人身上根深蒂固、“融化在血液里”的“忠顺”思想(《沉默的大多数》);从耍猴人“为了繁荣社会主义文化事业”这样一句习以为常的开场白里,他却敏锐地看出话语世界在日常生活中对“沉默的大多数”看似缓慢却又浸入肤髓的思想屠杀(《论战与道德》)。此外,对电影《庐山恋》中的恋人情到浓时高呼:“我爱你,祖国”,对电视剧《年轮》里热恋主人公表白时的大喊:“我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王小波都认为是一种让人肉麻的虚假和矫情,是对历史的一种粉饰和添魅。

今天重读《黄金时代》,我们也许才会明白,在表面幽默戏谑轻松的文字下面,在王二和陈清扬放荡不羁惊世骇俗的性爱背后,隐含着的正是作者对国人生存境遇和中国文化苦运的痛切反思。从这个意义上讲,《黄金时代》确乎是一部关于人性、历史与社会的寓言。它和鲁迅的《狂人日记》一样,具有深刻的启蒙意义和悲悯的人道主义关怀精神。在中国迈向现代化的21世纪,《黄金时代》作为中国当代小说的独特个案,它所承载的丰富的文化信息和思想价值必将会被更多的世人所认识。

① 李美皆:《我们有没有理由不喜欢王小波》,《文学自由谈》,2005年第2期,第58页-第59页。

② 王小波:《沉默的大多数》,中国青年出版社,1997年版,第331页。

③⑥ 艾晓明、李银河:《浪漫骑士——记忆王小波》,光明日报出版社,1998年版,第51页-第52页,第351页。

④⑤⑦ 王小波:《黄金时代》,花城出版社,1997年5月版,第47页,第43页,第7页。

⑧ 朱 伟:《王小波的精神家园》,《三联生活周刊》,2002年4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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