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文导演电影的意义解读
2010-08-15王黑特中国传媒大学艺术研究院北京100024
□王黑特(中国传媒大学艺术研究院, 北京 100024)
□王观亿(北京八中, 北京 100045)
三十年来中国电影并没有在电影艺术形式层面或电影语言层面为世界电影做出显著的贡献,如果我们从思想内容层面解读中国电影,姜文的电影应该是独树一帜、不可替代的,即使世界一流大师的电影也不过与之比肩而已。
一、对神圣的祛魅
《阳光灿烂的日子》(以下简称《阳光》)中马小军父亲的避孕套在空中飞翔的镜头背景是马小军父母的合影照片。性第一次与解放军的形象联系在一起,这在中国的电影中是史无前例的。马小军与刘忆苦在米兰面前争锋时互相揭露对方的父亲“作风”不好,马小军担忧米兰一到刘忆苦父亲的手下肯定就被刘的父亲给糟蹋了。而他们的父亲恰恰都是解放军的中层首长。进而姜文在《阳光》中把性、色与解放军高层首长更紧密地联系起来。在马小军等一批军队大院的孩子们溜进大礼堂和解放军首长们分享被批判的“有毒”电影时,解放军最高首长身旁的年轻女人泄露了天机。年轻女人与最高首长的关系从她敢于用手抚摸首长,首长听从她看与不看的决定,以及她向在场的所有下级解放军首长宣布命令式的语言,说明这个女人与这位解放军最高首长非同寻常的关系。这位年轻女子可以左右这位首长的意志,在场的其他解放军下级首长也都自觉服从这个女子的指挥。这场戏隐喻意义不言自明。解放军的去神圣化恰恰是从20世纪90年代初开始的,解放军在电影中被祛魅是从《阳光》开始。
《太阳照常升起》(以下简称《太阳》)承续了《阳光》的部分意义主题,解放军继续被祛魅。父亲在小队长的眼睛里是一张穿着解放军军装的、脸部被烧成空洞的与母亲的合影照片。疯癫的母亲是以枪的长度的一步步变短来描述父亲的形象。弗洛伊德指出:枪、刀是男人阳具的象征①,枪的变短在故事层面是官越当越大,隐喻层面是其对妻子性欲愈来愈冷的双重暗喻。“不怕记不住,就怕忘不了。”忘不了是因为太熟悉,太熟悉了就要逃避。这恰恰是父亲放下母亲跑到新疆的原因。最后的红、黄、黑三根(三为多)女人的辫子透漏了真相——李不空和当小队长的儿子一样死于情杀。他曾经和很多女人有过性关系。和不同民族、不同国家的女人有过性关系,最后死于与俄国女人有关的争风吃醋。因此,俄国老太太不好说什么,只是可怜大肚子女人。影片在故事层面已经说明,小队长的爷爷是烈士,爸爸不是烈士。照片上的父亲看似空洞,但是空而不空:他叫李不空!他是最可爱的人——解放军,解放军的首长。
二、政治隐喻
《阳光》中有两个叙事者:文本内的叙事者和隐含叙事者,两个叙事者的反向叙事恰恰是这部电影的成功之处。许多批评文章都忽略了马小军和姜文的区别,在他们的内心深处似乎马小军就等于姜文。事实上成年马小军是文本内的叙事者,而姜文则是以隐含叙事者的力量通过电影画面呈现出来。马小军所要讲述的是一个已然暴富的款爷回忆少年时的潇洒和倜傥风流,只不过在风流方面他夸张了自己的能量。姜文不是文本内叙事者成年马小军!如果说电影中一定要有姜文影子的话,那就是骑棍子的那个傻子。他一直游离于马小军这些人的边缘,在欣赏他们,在观察他们,在嘲笑他们。姜文非常明白历史的真实是什么,作为导演他只能用影像以审美的方式表达自己的历史观和政治观。
傻子骂出的“傻逼”恰恰是隐含叙事者姜文对马小军等人的嘲讽。因为成年马小军这群有钱但缺乏思想的人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特别的迷信。他们不但没有政治理性而且没有历史记忆能力。即使信仰鬼神也是信奉财神和风水之类的东西,他们没有真正的宗教精神。他们并不认同是改革开放给他们带来了发财的机会,相反他们甚至对改革开放有怨言。20世纪90年代这些开卡迪拉克、喝XO的暴发户突然再度信奉起毛泽东(这并不排斥他们同时迷信其他谶纬类的事情),他们再次把毛的照片到处张扬,特别爱挂在汽车后视镜上,以保佑他们平安,保佑他们发财。正如电影开始和结尾都唱出的“文革”歌曲“翻身的农奴想念恩人毛主席”。《阳光》的第一个镜头是毛泽东的石头雕像,并且把它拍得栩栩如生,好像活了;影片再以毛泽东在卡迪拉克里的挂象作为结束段落的第一个镜头,电影意向非常明确——电影是在评说毛泽东时代。关键是姜文作为导演,他在这部电影中如何看待这个时代。
众所周知,20世纪90年代初期中国有一种怀念“文革”的情绪在文化底层蔓延,一些人认为“文革”时期虽然物质生活窘迫,但是人们的精神生活并不差,人人平等,人们有理想有信念,起码没有腐败。姜文在《阳光》和《太阳》两部电影中讲述了自己对这段历史的回忆和评价,并且揭示了这些人的历史健忘症。
姜文的笔法非常具有美学含量,《阳光》中他是用中年马小军的视角来叙述“文革”历史的,中年马小军是欣赏这段历史的,但是他的欣赏并不代表姜文的历史立场。如果我们不以成年马小军的眼睛看待这段历史,我们会看到:
1.孩子们学业荒废,老师对“害群之马”内心充满惧怕。
2.孩子们集体传唱着与他们年龄不符的流氓歌曲、抽烟、拍马子、打架斗狠、强奸未遂等等。
3.当时的少年儿童由于崇拜英雄,在社会舆论引导下进而渴望战争,令人想起《西线无战事》中德国孩子们被哄上战场的历史。胡同打群架不仅仅是展示马小军残忍的内心,也是为了引出卢沟桥下更大规模群体斗殴这场戏。稍细心就会注意到,打架的双方一面是穿绿军装(象征军队势力),另一面基本是穿蓝色工装(象征工人阶级)。他们都信仰同一个小坏蛋。当他们在莫斯科餐厅把小坏蛋高高抛起时,背景是毛主席像,小坏蛋被捧得和毛主席一样高。小坏蛋的开场白也是毛主席诗词的套改版。
4.毛泽东时代真的平等吗?电影给出了否定的回答。(1)朝鲜人民军协奏团访华演出,只有少数特权阶层可以享受,真正爱好音乐的人为了看演出只好装作朝鲜大使,公安人员把他带走的后果不言自明。马小军一行的父亲们不过是中层首长,连他们都没有资格看这样的演出。那么普通工人,特别是农民有权利、有机会观看吗?这样的演出对当时中国内地人民来说几乎是最奢侈的精神享受。(2)军队大院看电影也分阶层等级,首长们可以在礼堂里看内部西方“有毒”电影,普通人只能露天看《列宁在1918》之类的革命电影。现场观众对电影台词倒背如流,马小军们可以熟练地玩这类电影的每一场戏,说明他们对这类电影已经看了无数遍。中国当时存在着严重的文化和信息不平等。(3)马小军等军队干部子弟可以到莫斯科餐厅过生日,当时普通百姓可以吗?除了军队干部子弟,马小军们只和外交部大院的于北蓓这样的朋友来往。米兰家也不普通,她能留在北京郊区农场,而不是到边疆或西部插队下乡,说明米兰也不是普通家庭的孩子。有历史记忆的人们都知道,毛泽东时代阶层壁垒非常严格,身份意识非常明确。②
故事中唯一值得赞许的大概就是马小军和米兰的爱情故事,但这段故事却是成年马小军的一段虚拟的幻想。影片在最高潮处马小军和刘忆苦打架,成年马小军用诡异的笑声把此前的叙事全部推翻,尤其是最美好的部分——马小军和米兰的爱情——全部否定。神秘仙化的米兰蜕变成了现实中的疯丫头于北蓓,从而揭示出人们的回忆往往带有欺骗性。说明怀旧作为人人皆有的精神本能往往具有强烈的美化趋向,因为过去的岁月都是人类个体年轻的时光,青春比一切物质的现实都更加美好。因此,过去的岁月在这部电影中是彩色的,而现实是黑白的。影片的批判锋芒指向20世纪90年代在大众中集体发酵的怀念毛泽东时代的怀旧情结。影片中“文革”时代的毛泽东已成为僵硬的雕塑,现实的毛泽东成为保佑大众的牌位神符。人们对毛泽东时代产生怀念情感是因为处在社会舞台上的现在的中老年人的年轻岁月留在了那里。
如果说中国电影在叙事形式上有重要突破的话,《太阳照常升起》应该是一部不可多得的现代主义风格电影。它在追求艺术形式和镜头语言的不确定性和抽象性,在荒诞的叙述中实现揭示、质疑和批判的意义。
《太阳》从大的历史时段就已经表明了政治隐含的意义指向:1958年是时间倒叙的开始,占有一个叙事段落,其他三个叙事段落则是1976年的春、夏、秋。1958至1976年是典范的毛泽东时代,是中国共产主义的经典历史段落。③影片中所有的段落都具有荒诞性叙事,隐喻了这个历史时期中国社会政治的混乱和无序。
1958年冬季,李不空(阿辽沙)的妻子(周韵饰)站在高塔上喊:“阿辽沙,别害怕,火车在上面停下了,他一笑天就亮啦——”“他”在第一层次是小队长(房祖名饰),1958年他不但没有笑而且一直在啼哭。第二层次的隐喻意义是从1958年开始中国进入黑暗的年代,而且是西北那样的寒冷的冬季。这个黑暗历史一直延续到1976年秋季。④
1976年春季,小队长的妈(周韵饰)站在树上再次高喊:“阿辽沙,别害怕,火车在上面停下了——”,但这次是“天一亮他就笑了!”春季,当小队长刚要笑时,却被警察李叔喝止了。其意义隐含也许是1976年的“四·五”革命运动,被纠察队和警察镇压了。当时人们刚刚看到邓小平复出后抓整顿、抓经济建设的希望,又破灭了。到了1976年秋季,电影画面上终于看到了小队长的笑脸,“他一笑天就亮了!”我们知道1976年秋季中国发生了重大的历史事件,“四人帮”被粉碎。天终于亮了。⑤
《太阳》1976年夏。姜文再次以性为表层故事叙事,同时在第二层次阐述了政治隐喻。从意义的第二层看,是以摸屁股这一荒诞的故事隐喻了“文革”中整人的一系列手段,总之是用尽一切人和一切办法逼迫一个人就范,让他们承认莫须有的罪名,然后把他们置于死地。姜文是用性这一隐蔽的意象展示整人的过程和细节。姜文不写简单的批斗和硬性扣帽子,是一种更高层次的人性展露。摸屁股事件同时还是对毛泽东时代种种政治斗争的嘲讽和鄙视。
三、哲理象征
姜文的三部作品中都有一个不被社会接受的离群者,《阳光》中是傻子咕喽木,《鬼子》里是瘫子七爷,《太阳》中是疯妈。他们都在清醒地观察和批判着当时他们生活的社会。《阳光》中童年傻子是观察和暗示马小军们,他嘲笑马小军把米兰介绍给同伴。他用哭暗示马小军,米兰已经成为刘忆苦的马子。他用骂给成年马小军当头棒喝。《鬼子》展示了一个智叟——五舅老爷;一个愚公——瘫子七爷。其中隐含的哲理是明确的:大愚若智,大智若愚。
《太阳》还体现了东方人固有的哲学思考:作品以疯妈为媒介展示了虚与实的关系,有与无的关系,生与死的关系,理想与现实的关系,此岸与彼岸的关系等等。小李叔叔在疯妈眼里是已经牺牲的人,但是现实他又是从新疆穿了四个兜回来的警察。说明生与死是一种主观的认定,要看站在什么角度观察。进而疯妈自己又忽然消失,但她漂游在河上的衣物又说明了她的存在。如果说生是有,死是无的话;无可以生有,有可以变无。我们东方人认为在生与死之间还存在着非生非死的中间状态。
为表述更深层的哲学思辨,《太阳》剧组还特意搭建了一个类似坟包样的鹅卵石白宫,里面摆满了生活中破碎的东西。要到这个白宫去必须要过一条河,要过这条河就必须乘坐草皮筏子。一切都显出东方式的神奇和超现实意境。河流成为此岸世界和彼岸世界的界限。在此岸世界中消失的事件可以在彼岸世界中再现出来,包括仙逝的疯妈,也可以在彼岸的白宫里看到。但是彼岸世界的事件是那样的虚渺,具有一种“超以象外,得其环中,持之非强,来之无穷”⑥的美妙意境。姜文在用审美意象和我们讨论何谓之有、何谓之无,何谓之现实、何谓之理想,何谓之此岸世界、何谓之彼岸世界。彼岸世界的事物可以是实在的,但是如果你过于持重地把握,它又破碎了、消失了。此岸世界的事物是实在的,但却又是短暂的,终将散去,但是在彼岸世界却又可以找回他们的行踪。人是为此岸而生,抑或为彼岸而存?小队长对死亡是那样的轻松自如,好像只是出游一般没有恐惧,也许他是在游历了疯妈的彼岸世界之后觉得彼岸或许更加美好、更加自由?那里有他的亲生父母?因此,他特意到外地找到天鹅绒是在故意找死。
如果我们认为《太阳》不过是姜文的故弄玄虚,并不存在什么意义,那么姜文在影片中已经做了回答,他借疯妈的口回应说:“只能说你没懂,不能说你没看见。”
姜文电影作品具有非常宽泛的可读性,我们不能以其中的某一个意义掩盖其他意义的生成。在我们赞许地称姜文的电影是作者影片时,同时也就意味着对其作品解读的开放性态度。⑦
① [奥]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第116页。
② 理特:《阶层·身份·意识形态——几部电视剧再解读》,《当代电影》,2005年第1期。
③④ [美]R·麦克法夸尔、费正清编:《剑桥中华人民共和国史——革命的中国的兴起,1949-1965年》,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324页、第336页。
⑤ 毛泽东时代的特点之一是林彪“四人帮”搞法西斯主义专政,对此中共中央早有定论。如《人民日报》1979.01.03第1版《发扬民主和实现四化》指出:林彪、“四人帮”能长期凌驾于党中央之上,大搞法西斯专制主义,他们的法西斯专政造成了万马齐喑。
⑥ 郭绍虞编:《中国历代文论选》第二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203页。
⑦ 因版面紧张,本文是万字文章的减缩版,删去了对《鬼子来了》的解读,删除了无意识分析、俄狄浦斯情结等更深层次解读,其他部分也做了大量减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