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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江春水入残冬——论《鼓掌绝尘》对个体意识觉醒和进步婚恋文化观的展示

2010-08-15沈云霞河南财经政法大学文化传播系郑州450002

名作欣赏 2010年21期
关键词:本性

□沈云霞(河南财经政法大学文化传播系, 郑州 450002)

哲学思想的发展变化对文人思想往往会产生深刻的影响。明代中叶以后,以王阳明为首的“心学”对程朱理学拘禁虚伪之处构成了猛烈的冲击,这实际上是对传统纲常伦理的冲击。同时,随着资本主义萌芽日渐滋长,价值观念、人际关系等发生了显著变化,这种思想和价值观念逐渐唤起了人的觉醒,主体意识力图挣脱传统礼教禁锢,有了解放的欲望。在文学反映上,《金瓶梅》得风气之先,明末古吴金木散人的中篇小说集《鼓掌绝尘》继承了这一思想。不同的是,《金瓶梅》描写的是一群非道德典型的“恶之花”,而《鼓掌绝尘》塑造的人物既有传统道德意义上的品德美,又有冲破礼教、抗争禁欲、摆脱家庭束缚、走向自我主体意识的个性美。它不仅描摹世态人情,更歌颂爱情至上,赞美理想的爱情婚姻生活。在《风》、《雪》两集里,作者热情讴歌了因才因貌因情而热烈相爱的男女青年为争取爱情婚姻幸福而敢于冲破礼教束缚并最终取得胜利的精神,明确地展示了那个历史时期个人意识觉醒和婚恋文化观念进步的事实。

一、张扬自然本性,追求个性自由

人的自然本性就是人的原初需求,是人为了维持自身生存必不可少的物质或生理欲望。先秦时期,儒家并不否认“人欲”,但人欲的过度膨胀必然会否认人的特性,从而使人沦落到动物的级别上,因此,他们又主张“谋道不谋食”,把“道”作为完善人的一种道德理想来抑制可能泛滥的人欲。但这一思想发展到程朱理学就走向极端,“存天理,灭人欲”的伦常道德规范与人的个体感性完全对立起来,从而成为窒息扼杀人的自然本性、个体自由的精神桎梏。但思想的发展总是遵循物极必反的运动规律,明中叶以后的进步思想家发起规模宏大的思想解放运动,反对压抑人性,张扬人的本性。领军人物李贽更是旗帜鲜明提出“好货”“好色”等是人的自然本性,是人的天经地义的正当追求,这种思潮深刻地影响了人的传统观念和行为规范。作家往往是一个时代的先知先觉者,文学又是精神的产品,不可能不在文本中人物形象上反映出来这一时代的精神特征。实际上,《鼓掌绝尘》的作者金木散人也正是那个时代具有进步思想的作家,他继承了徐渭、汤显祖、冯梦龙甚至兰陵笑笑生们以情抗礼的思想,张扬情欲,反对理学,在作品里或明或隐地表现出自己的人文主义思想倾向。

其一,对“好色”“好货”行为的允肯。男女者,人之大欲也,也是人之真情至性最集中最典型的表现形式。在《风》集和《雪》集中,两对男女主人公的爱情都是以“惊艳”开始,韩玉姿和李若兰的美貌是打动杜开先和文荆卿的重要条件。杜开先与韩玉姿相逢一回的回目就是“杨柳岸奇逢丽女”,而韩家两姐妹是“生得天姿绝世,国色倾城”的美色女子(第二回)。月光下,杜开先看到的是“无语独徘徊,仿佛仙姝三岛内,凭栏闲伫立,分明西子五湖中”的青春佳丽,“杜开先看了喝彩道:‘果然一个标志女子!……倘天可怜见,假借一阵好风,把他吹到我这船中,权效一宵鸾凤,也不枉了女貌郎才’”(第二回)。在这里,因貌生情的心理描写,与后期才子佳人小说中男女主人公建立在纯粹精神王国里的柏拉图式爱情相比,少了理想主义的虚幻色彩,多了写实主义的真实成分,尽管它有点形而下的味道,但作者敢于撕开封建礼教虚伪的面纱,直接暴露一个钟情男儿和怀春少女的原始欲望,赞美他们的纯美和坦率,肯定他们的这种表达个人欲望方式的合理性。《雪》集中的李若兰同样“生的姿容绝世”,文荆卿初次见到,暗自夸奖她“好一个着人的小姐,听他细雨娇声,犹胜新莺巧啭,藻词秀韵,还过绝蕊初开”(第二十三回),至此一面之交,文荆卿就“如失了魂,掉了魄一般”(第二十三回),美色的吸引力有如此巨大!在描写女主人公美色绝佳的同时,也没有忘记描写男主人公的外貌之美,他们潇洒倜傥的外表,也是惹起闺情、引起爱情的主要因素。李若兰看到文荆卿人品少年“更加风流俊雅,心中便十分可意”,感叹“好一个风流才子”(第二十三回)。可见,在“好色”上,少男少女有相同的要求,共同的追求。

从男女双方彼此美貌吸引,到经过各自的努力追求发展到灵与肉的结合,对此,作者也无有意回避,而是真实地描写了男女主人公主动实现个人欲望的心理过程,形象地表现了他们在追求个人自由中藐视法度、背逆礼教的反叛勇气与精神。我们可以批判这些描写是迎合读者口味或是作者个人审美情趣庸俗化的一种表现,但我们不能否认,它同时也体现了对人的本能欲望的肯定。对人的自然本性的抒写,正是当时社会生活新方式新变化的艺术反映,是那个时代哲学思想和文化精神的一种形象折射。

对物质利益追求的肯定是作者“好货”思想倾向的表现。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对合理合法的利益追求也是人的自然本性,谋道是“理”,谋食也是“理”。这在《鼓掌绝尘》中具体表现在对经商牟利行为的赞赏上。明中叶以后,在江南沿海地区出现的资本主义萌芽使商品经济得到进一步发展,重商观念逐渐为人们所接受,商业活动和商人、手工业者的形象大量出现在这一时期的小说中,这在《金瓶梅》和“三言”“二拍”里多有描写。《鼓掌绝尘》在《花》集中写夏虎贩米、贩泥人的情节,生动地描绘了当时杭州繁华的商业经济情况。夏虎从荆州长途贩米到杭州,恰逢米价高涨,数船大米几天就脱手,赚了不少利头,然后他又廉价买了泥塑小人,回到荆州竟以数十倍之价卖出去。对此,作者持以明显的赞许态度,无商社会不富、经商个人致富,这些都反映了当时重视商贸、艳羡商人的社会风尚和重利思想,一反君子耻于言利的传统观念,对人们追求金钱愿望予以完全肯定。

其二,对私会私奔行为的宽容。李渔在《十二楼》的“合影楼”中曾有过这样的感喟:“凡天地间越礼犯分之事,件件可以消除,独有男女相慕之情、枕席交欢之谊……莫道家法无所施,官威不能摄,就是玉皇大帝下了诛夷之诏,阎罗天子出了缉获的令牌,山川草木尽做刀兵,日月星辰皆为石矢,他总要拼了一死,定要去遂了心愿。”①这感叹之中,宽容肯定男女情欲的态度是十分明显的。

《鼓掌绝尘》也是这样,其进步的婚恋观念,肯定个性自由的倾向在男女主人公私会和私奔的描写上是显而易见的。其实,每个时期的先进思潮之所以先进,就伦理领域而言,正是因为它是对这一时期群体道德的反动,在才子佳人小说之中,就表现为新型的思想方式与旧有的封建伦理道德的激烈冲突之上,而且只有在冲突矛盾之中,才能显现出新思想的不可战胜,显扬出故事人物追求自由的坚定性。道德作为一种社会历史现象,一直就是动态地存在于人类社会之中,“在人们的道德观念中,丝毫没有绝对的东西,这些道德观念是随着人们生活条件(生产力状态)的变化而变化的”②。私会和私奔固然为旧有的伦理道德所不容,但在《风》、《雪》两集中,对杜开先和韩玉姿的私奔、文荆卿和李若兰的私会,作者没有半句谴责之辞,相反,赞许之情洋溢在字里行间,同情宽容之意坦直明白,“凡事容情多隐漏,此心据理可从权”(第二十七回)。在故事情节的推移中,作者对私会私奔也给予了美好的结局,杜韩两人逃奔途中巧遇杜开先生父,然后一同去长沙安心读书,最终举业有成;文李二人由于私会而被开明太守判婚,成全二人心愿,最终也是夫贵妻荣的团圆结局,这就完全肯定了他们的悖理之行,正是他们敢于越理逾制、张扬自然本性、追求个性自由,才有可能实现自己的美好愿望,踏上未来的锦绣前程。

二、肯定自择婚偶,追求自主婚姻

《鼓掌绝尘》中《风》、《雪》两集开启了明末清初才子佳人小说的写作风气,在思想倾向上为后世的此类小说约定了基调。小说主张冲破礼教的束缚,追求自主婚姻,自择其偶,私订终身,大胆追求自由和幸福,其进步意义是不言而喻的。曹碧松在《才子佳人小说的进步意义和消极意义》一文中指出:“它是来自民间的,自主爱情婚姻的积极肯定,对代表封建宗法婚姻制度的顽固势力的揶揄和嘲弄,从而表现了市民阶层的民主思想。”在小说之中所流露出来的思想观念是时代精神的一种艺术表现,“真实地再现了中、小地主阶级较为开明的知识阶层的伦理观念、政治要求、生活方式和世态人情,与市民阶层的新型思想相接近”③。在历代封建社会里,男女婚配一直就是有关教化大伦的大事,婚姻的缔结,必须循礼守制,通过媒妁之言来由父母包办。在对“父母之命”的遵循中,女子处在比男子更为禁锢的处境里,闺门更是被看作“人伦之源”,女子必须深藏不露在闺阁绣户中修养女德,在无限寂寞里虚掷自己的青春韶华,自由恋爱、自主择婚是决然不能的事情。然而追求自由是人的本性,越是不自由越是渴望自由。《雪》集中的李若兰就是这样一个形象,文荆卿为寻找美人图私闯李家花园,这是一个极具偶然性的机会,李若兰在深闺寂寞之中偶遇风流才子,她的青春一下子觉醒了,追求自我的本性使她紧紧地抓着这个希望,而当这一希望在男女大防的高墙之内一时无法实现时,她竟相思成疾,几乎香消玉殒。在文荆卿假扮医生巧妙探访她时,她实现自由的愿望更加迫切更加强烈,花前盟誓,私订终身,义无反顾地为自己选定“定情之人”。

比起没有行动自由的李若兰,《风》集中的韩玉姿不仅深陷在相国“侯门深似海”的大院之中,而且身为相国歌伎,已无人身自由,但也正因如此,韩玉姿的追求更加放肆大胆,更加坚定不移。马尔库塞认为:人的历史就是人被压抑的历史。文化不仅压抑了人的社会生存,也压抑了人的个性生存,但这种压抑恰恰是前进的前提。④身的活动范围愈狭促,心的活动能量就愈强大,封建礼教的严密框束必然会使得解放的欲望突出重围,走向实现自我的自由之境。觉醒——追求——成功,《风》、《雪》两集所描写的两对才子佳人的爱情婚姻历程,无疑向世人表明,悖逆旧有道德法则、自择婚偶、自主婚姻是通向幸福的阳关大道,也昭示了传统理学的婚恋观念在新的生活方式、进步的社会思潮面前日渐没落,走向穷途末路的必然性。

三、淡化尊卑意识,倡导平等思想

中国封建社会是以男权为中心的宗法制社会,自从妇女从母系氏族的神坛上走下来之后,就一直处于附属的地位,随着封建伦理制度的日渐完善和儒教思想日益加强,奴隶般的地位和悲剧性的命运在一代又一代的妇女身上重复着,沉重而严酷的精神枷锁深化了男尊女卑的思想观念,加深着妇女的悲惨境遇。妇女解放的尺度从来就是衡量一个社会解放的尺度,从来都是表现一个社会文明程度的重要标志。在文学作品中,这种解放就往往表现为争取爱情的自由与婚姻的自主这一具有深刻社会意义的方面上,并在婚姻爱情的共同追求上,体现出来男女平等的进步思想。

《鼓掌绝尘》中的《风》、《雪》两集都是显扬女子才情的爱情小说,韩家两姐妹能吟善赋、能歌善舞,李若兰小姐更是精于诗词,作者创作这种以才女为中心人物的作品,在才情的基础上建立新型的爱情观、尊卑观,就把女子提升到与男子同样平等的位置。这种显扬女子、颂其异能的创作思想影响了后来诸多才子佳人小说,从而成为一种比较固定的思想倾向,并向父权制社会吹进一股清新而强劲的风气,为荡尽男权制度的残冬寒夜,建立近代民主思想唱响了序曲。

除了在礼赞妇女、显扬才女的写作意图上体现作者男女平等的意识外,对出身微贱、身份卑下的妓女的尊重同情和赞扬也是作品进步婚恋文化观念的显示。《风》集中的韩家二姐妹是作者十分赞誉的两位才女,虽然她们是韩相国的歌伎,并以侍妾的卑贱身份陪伴年迈的相国,然而在文本中,我们找不到任何轻视、鄙夷的字眼,有的只是对其境遇的同情,对其美貌才情的颂扬,对其行为方式的赞赏。男主人公杜开先虽贵为翰林公子,才学出众,在对韩玉姿的追求上,明知韩的身份地位,但从见面到追慕再到离家出走,恩爱始终,患难与共,没有一点嫌弃,没有半点后悔。这就深刻而真切地传达出了以杜开先为代表的知识分子阶层对“伎”这一低卑行业女子的理解与同情,对她们持以开明的态度和乐意接受的开放姿态。《月》集中的王二,本是教坊司的官妓,藏到陈进家中后,陈进就把她纳为二房,并不以为耻。儿子陈珍在生父嫡母作古之后,也没有因生母的身份而影响他的仕进,捐官之时,携妻带母,一起进京,并为其养老送终,并无些许羞赧嫌憎。这些事实都表明,同情和容纳娼妓出身的女子,已不是当事人超然物外的旷世之情所致,恰恰相反,是他们融合当时社会风气的一种表现,是整个社会都已处在开明开放的思想观念之中了。这一点,我们可以从杜开先的义父杜翰林、生父舒适芝、岳父金刺史等上层人物及家长对杜韩婚事的默许赞同的态度上得到证明。

总之,作者把一直处于社会生活边缘的妇女置放在小说中心人物的位置上来,对才女显扬其能,大加讴歌,对被欺侮被蹂躏的女子,也同样通过艺术手段来表达对她们的同情与尊重,在呼唤人格平等的写作意图中,表现出知识分子阶层和新兴市民阶层对人的自然本性、人的个体自由和平等互爱婚恋观的追求与歌颂。尽管在封建社会里,就自由恋爱、自主婚姻而言,对大多数人来说,只能是一个美好的梦想,但《鼓掌绝尘》所展示的这种先进的思想意识,却是在黑暗的夜空里燃亮的一缕振奋人心的理想之光,在那个特定的历史文化环境中,如一江清冽的春水流入陈腐的残冬,在浪漫主义的暖风里带来了民主自由的春消息。

①于文藻点校:《李笠翁小说十五种》,浙江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148页。

② 普列汉诺夫:《普列汉诺夫美学论文集〈没有地址的信〉》,曹葆华译,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318页。

③ 《明清小说论丛》第一辑,春风文艺出版社,1984年版,第43页。

④ 马尔库塞:《爱欲与文明》,上海译文出版社,1987年版,第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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