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淌于心理时间之上的异质历史——试析庞德《诗章》中的历史
2010-08-15熊琳芳湖南文理学院外国语学院湖南常德415000
□熊琳芳(湖南文理学院外国语学院, 湖南 常德 415000)
引 言
庞德对20世纪英美诗歌的革新起了重要作用。他极力反对当时弥留中冗长、陈腐、感伤、布道的19世纪诗歌,以惊人的革新精神和信念开始了现代诗歌的创新。
《诗章》是庞德创作的格局浩大的史诗,但若将该诗严格界定为传统意义上的史诗却并非十分合宜。因为在解读史诗的过程中,读者期待的是一篇叙事诗,并预想着以时间顺序铺陈的史实,且诗中插入的评论也应为叙述史实服务。
且看庞德在该诗中是怎样来组织历史事件的吧:诗中出现的任何史实都无华丽纷呈的背景,没有结尾,甚至好像没有目的。这些史实的呈现是疏散的,异质的,非故事形式的。埋首长卷,读者可能迷失在这些历史事件之中。因为这些断裂的、碎片似的史料极有可能被误认为无特殊深意的背景而忽略,其真正用意却悄然深沉。
一、《诗章》独特的历史表现方式
首先,庞德使用这些史料的方式完全打破了传统文学创作的常规。《诗章》引用文献的方式,打破了文学创作的传统性,尤其是“文学是语言的再创作”这个理论基础。对于引文庞德至多稍做润饰就将之融入《诗章》的纹理。而传统的做法应该是这样的:诗人在史诗中将自己的观点星星点点地层层散布,同时对引用的史实进行艺术雕琢,并用诗意的联想把相关的事件串连以将某种现实烘托。与此相反,庞德更倾向于让事实本身在相应的历史环境中直接外现真理的光华,进而让读者感受到这些纷呈的史实其实只是诗人思维模式的再现。也就是从历史文献中引用和压缩大量引文,并大量依靠这些无艺术加工的原始信息直接构筑史诗巨篇。
其次,庞德《诗章》中巨幅历史文献的引用不仅颠覆了传统的文学创作,还颠覆了两个世纪以来的历史编纂方法。观之以狭义的历史(即历史是历史学家用特定的文字写成的关于过去的事件),庞德所写的绝不会是历史。因其叙述方式和历史编纂方法相差太远,一个专业的历史学家会毫不犹豫地把《诗章》划入文学作品之列。但若我们在广义范围内把历史看作是以讲述真实为目的,对过去的一个学术探索,那么庞德的文字在史学中就存在着一定的重量和价值。从庞德学术的广度和宽度来看,他似乎在《诗章》中建构出了一个有机整体,即一部各种文化(包括欧洲、中国和美国)相互交融的世界历史。在这里,某一特定时期的文明成果能够解决另一特定时期文明中出现的问题,万里疆原的地域,波澜千古的时间,皆在他笔下纵览六合,指点八方。
最后,《诗章》中的历史似乎不是一个有机集中的实体,因为诗歌中零散堆砌的信息虽铺天盖地却似乎没有烘托出一个有支配性的中心事件。庞德完全摈除了能够被称之为“连贯性”的叙述方式。他呈现在读者眼前的大量情节表层上明显互不相干。当读者试图从风格上找到《诗章》的连贯性时,他们只能看到一些异质大杂烩的碎片;当读者竭力从年代顺序上找出其连贯性时,他们会发现,即使最具叙事风格的章节——中国诗章(ChinaCantos)——在年代上都充满随意性和不确定性;至于历史场景更是疏散,整部诗作似乎碎裂在大江东涌的历史洪流之中。
因此,要解读这部史诗巨著,读者需要一种看待历史事件的全新眼光。
二、“心理时间”之上的“银行”主题涡流
在20世纪初,资产阶级的理性主义被战争的炮火摧毁,于是一股非理性主义思潮乘着战争的冰寒料峭而来。伯格森的学说就是这股思潮的代表之一。要解读《诗章》中的历史,就要引入“难以界定”的、非理性的“心理时间”。
柏格森认为传统的时间观念扭曲了时间的本性,歪曲了生命的本质,把时间物理化、机械化、片面化了。因为“物理时间”视生命如同一分一秒依次在空间中移动的东西,用这样的时间概念来标示生命,生命就被空间化、刻度化了,也就无法标示出生命存在的本真状态。他认为要真正把握生命本质只能依靠支撑“主观真实”的“心理时间”。“心理时间”存在于人物的内心世界,是表达生命深度与广度的质量概念。
《诗章》中历史主题的更迭转换疏散而零落,全诗流动着十分明显的断章和变化。若用惯常的从一个主题过渡到另一个主题的方式沉淀其结构,读者可能会在沧海桑田、转眼千年中茫然。当面对松散的碎片时,读者不能依旧套以连贯的和不连贯的“物理时间”予以理解,因为庞德拿来表现主题的史料可是完全不受时空限制的。因此,当读者面对《诗章》中的不连贯性时,应诉诸不受时空限制的“心理时间”。
纵览《诗章》,“银行”的高频出现明示着它是庞德理解历史变化的一个兴趣中心,而这一放射性的“结”,隐约在“心理时间”之中,并环绕着货币、高利贷、债务等相关主题。庞德在“银行”这一主题下,引用相关的历史碎片,绘制其轮廓和变化。实际上,“银行”不是一个具体的所指对象,而是贯穿史诗的一个主线。“银行”在“心理时间”中的铺陈是缜密从容、杂而不乱的。
《诗章》中的历史事件显然没有用传统的“物理时间”顺序串连:“优等的银行和劣等的银行”的主题和高利贷的定义分散在《50年代的诗章》(The Fifth Decades of Cantos),货币制造在《君主》(Thrones)中才有明确的描述,“美国银行系统”除了在第88、89章以外主要集中在《十一章新诗章》(Eleven New Cantos);而国债,税务,黄金标准则散置在全诗与其他所有主题相联系。然后庞德的目光转向50年代,在《中国诗章》、《亚当斯诗章》、《比萨诗章》,直到第88、89章主要描述1831年-1834年的美国银行战争,在《君主》中主要关注货币的发行。“银行系统”这一主题并没有直接提及,而是像一个历史的阴影盘旋在金银比价的描绘之中。
可以看出,“银行”这一总流化为诸多千层细浪的小主题,它与其中的许多小主题相邻或部分交叉,悄然隐匿却光华深敛,处处不在处处在。由于“心理时间”不是在空间流动的单一刻度,读者要挖掘的也不是一个单一的目标,而是一个相关概念群在“心理时间”之上自由交错的空间。这些小主题相互交织烘托大主题的纹理也自由碎裂在这个空间,这也是它们在《诗章》中铺陈方式。
下面举例将该过程加以阐释。“优等银行”和“劣等银行”在史诗中的铺陈跨越了不同国家,不同的历史时期,自由盘旋于“心理时间”的长河中。
在同一时间点,庞德首先将西亚那银行(Monte Dei Paschi Di Siena)和英格兰银行进行比较,二者都是17世纪的欧洲银行并存在至今。以西亚那银行为例,庞德分析了“优等银行”的特点:储蓄利息为5%,借贷利率稍高出0.5%以补偿,任何贷款都不得超过3年,贷款人都要物尽其用,银行的最终作用是服务社会和帮助财富的增值。
若西亚那银行是“优等银行”的典型,英格兰银行则是作为罪恶的象征提出:它不是为了国家的持续稳定,而是在1694年为给战争提供贷款而大量发行纸币以豢养政府的一个机构。然后时间和空间上突然断裂,直接进入一个多世纪后的美国,庞德进一步指出英格兰银行是美国银行的样本,这迂回出现在第38、88和89章中。
在美国的银行系统中,时间也在过去与现在,不同国家、不同时期之间跳跃。在《诗章》中铺陈如下。
亚当斯和杰斐逊时期的银行较之以其他时期的银行又是一个极端,亚、杰时期银行的作用是为了联邦的收入,以保证美国对英国的独立。然而汉密尔顿建立的第一个美国银行完全在模仿英格兰银行,其主要职能是发行纸币,掌握政府的总收入,把票据贴现,拥有或从事不动产交易,即银行成为了流通的货币,一个商人,一个当铺老板,而不是一个储蓄机构。1815年,麦迪逊总统在位时期,战争银行产生,该银行是为了给战争经济支援,用税收偿还给政府的贷款,这分散在《诗章》第27、88和89章。庞德加入个人总结,“每个贴现率的银行是完全的腐败,公众的税收落入了私人的腰包”以此区分“优等银行”和“劣等银行”。
“高利贷”与“银行”一样也是个综合词汇,它在“心理时间”的历史洪流中远远超出了“对贷款收取较高利息”的字面意义。庞德在第65章定义高利贷(usury)为“对购买力的控制,不经生产而得到的利益”。
在第65和51章,在时间的回流中,高利贷还是“剥削”与“创造力中止”的同义词。在其压迫下,人们被迫遵从市场规律,提高生产数量。质量即随之破坏,然后经济衰竭拉开序幕。要求此种税率的银行是精湛工艺和艺术的天敌。由于利率是不考虑生产可能性的所得,高利贷则更是生产的天敌。于是,这样的结论——高利贷削弱了生活的质量和创造力——就产生了。
高利贷银行也是和其他相关主题交流的一个“结”,往返在“心理时间”之上。最明显的就是银行利用特权为统治者提供战争贷款。给荷兰威廉王子(William of Orange) 贷款£1,200,000都是银行通过债务认购而来,即根据贷款的数量发行纸币,银行给国王的一部分是黄金,一部分是纸币,其中还有一部分是用笔写出的白条,它用来还国王的债务,由银行以7%的贴现率来发行。这导致在银行才建立两年的1696年国王就已经欠债£3,034,5760,最终发行货币的特权就完全落入银行手中。
《诗章》中最令人咋舌的债务也在“心理时间”的自由维度之中与银行或高利贷复调交织。由英格兰银行1694年产生的一千二百万英镑的公债,在一个世纪内增加到二亿七千四百万(第66章,第381行)。1774年英国贷款总额等于出口总额(第69章,第400行),1850年就更惊人了——九亿(第86章第607行)。似乎只有在心理时间的断层中才能找回传统时间的碎片。
庞德的结论是国家不应该从银行借款,因为银行本来就是国家的,应该由国家自己发行货币,这样就是无息的。在《比萨诗章》中,庞德三次走回同一个时间点,指出赢萨拉米斯海战(Salamis)的海军是靠政府贷款支持的。由此得出,国家能够成为债权人。
《诗章》在叙述银行控制货币发行时谈及了公债,而公债又与银行主题多重交错。比如,西亚那银行在意大利托斯卡纳对政治的良好影响,当他的最后一个成员1743年去世以后,哈普斯堡皇室(Habsburg)掌握了托斯卡纳,使之在战前负了14万斯库多的债务等。
《诗章》围绕公债展开的造福社会的小主题并不是很多,更大部分谈及的是高利贷和经济欺诈。欺诈是对金银货币价值的操纵和篡改,尤其是在战时产生的一些特殊情况下。例如,一个世纪以前的拿破仑战争引起了罗斯切尔德(Rothschild)家族事业的大转折,牢固地树立了其作为英国和法国国家银行的地位。战争和黄金标准水平的回落使英国进入大萧条时期。在美国,欺诈的一个界标就是革命后篡夺权力的丑闻。
往返于内战前后的时间之上,庞德指出,内战是欺诈的另一个界标。这里的主要人物就是摩根(Henry Morgan),在第60章中就描写了银行家怎样出售政府的武器以及从黄金投机者那里获利。战争初期,黄金变得供不应求,它的价值随着前线的战事而浮动,如果北方军队赢,价格就下落,如果联邦政府胜利,价格就上涨。而摩根知道怎样从中获利,所以战场的成败决定做生意的时机。
尽管《诗章》呈示给读者的历史是一个貌似大杂烩的史实拼凑,但若从“心理时间”和主观视角的多重维度透视,就能勾画银行以及淡在心理时间迷雾中的诸多复调小主题,沿迹探寻庞德的史诗叙事艺术。
结 语
在《诗章》的表层,庞德胸藏锦绣,按照自己的意图堆砌从历史专著、回忆录、自传或其他资料中收集的大量毫无加工的史实,天地轻转、时间环流中读者接触的是一部使用“引文”或“解释历史资料”的艰涩厚块。然而,我们却不能简单地把《诗章》中的看似毫无交集的历史描写理解成完全异质的。这些情节或交叉、或相似,只是隐没在“心理时间”的洋流之中,掩藏了能够串联的逻辑或修辞部分。要解读这部史诗巨著,读者需要的是一种“不连贯思考”的方法,一种以“心理时间”看待历史事件的全新眼光。因为只有徜徉于心理时间之上才能将《诗章》中幽暗无波的异质陈述焕出锐剑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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