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哈金小说《等待》的反讽艺术
2010-08-15李志萍暨南大学外语学院广州510632
□李志萍(暨南大学外语学院, 广州 510632)
19世纪上半期德国浪漫主义文学理论使反讽这一概念溢出其修辞学含义。自此,反讽在文学研究和文学批评领域得到越来越广泛的使用,被视为现代小说艺术的主要特征之一;其含义及表现形式不断被加以扩充和丰富。例如加塞特把反讽看作现代小说的基本要素之一;厄内斯特·伯勒也认为反讽是现代小说的决定性标志。①现代小说叙事理论将反讽视作共识的文学创作原则、结构原则和美学追求。作为非直陈式叙事方式的反讽叙事成为当代小说的重要叙事模式。创作主体回避直接陈述,采用对照性的描写或叙述、独特结构等手法呈现事物各方面存在的悖立状态或人物的“类喜剧”性生活情境,暗含嘲讽、批判或揭弊意味,从而产生复杂的审美意趣和繁丰的主题意蕴。反讽叙事是一种富有效力的叙述策略,对构筑小说的意义世界、形成作品的艺术表现力和内在价值发挥着重大作用。H·R·耀斯认为,“小说作为一种文学样式,其最高成就都是反讽性的作品”②。
美籍华人作家哈金在美国文坛的成名作——1999年10月问世的长篇英文小说《等待》(Waiting)——能击败众多杰出美国作家的小说夺得第50届美国国家图书奖和2000年美国笔会/福克纳奖,并被译成18种文字在25个国家发行,很大程度上源于作家成功地运用反讽叙事技巧,揭示人类情感共性所抵达的深度及反讽叙事赋予作品的艺术价值。
一、小说叙事结构呈现反讽意蕴
《等待》叙述的故事并不复杂:军医孔林大学毕业之际,家人征得他的同意,为他找了一个农村女子刘淑玉订了亲,以便有人照料他病重的母亲。孔林毕业回家见到淑玉,因嫌弃她的外貌想要解除婚约,但拗不过家人的压力,还是与淑玉完了婚。孔林在木基市部队医院遭到护士吴曼娜的追求,两人遂发展成恋人关系。几乎每年夏天,孔林都会回到家乡鹅村去和乡下妻子淑玉离婚。女护士忍受18年等待的煎熬,身心备受摧残,最终与孔林成婚,却并非以幸福快乐结局。
“反讽,尤其是现代反讽,其语言策略或平和庸常,或散淡睿智,平得少有声气,淡得不着痕迹,作品的反讽意义往往由作品的叙事结构来完成。”③《等待》使用的正是这样的叙事语言策略和反讽叙事结构。在全知视点的统筹下,哈金在《等待》中使用简易、练达的语言,以冷静平和的叙事态度,直接、客观化地投射人物的庸常人事。琐碎繁杂的叙事过程符合生活本身的逻辑,尽显生活本来面貌,也贴近了人物的真实。这样的语言运行环境既体现了作家的美学追求,也成为作品反讽叙事的逻辑起点。
《等待》的叙事线条极易把握。小说除在“楔子”中采用倒叙手法从孔林与淑玉分居的第十七年说起,交代了核心叙事——历时18年的离婚案,并插叙了孔林与淑玉的婚姻背景外,正文三大部分的章节里严格按照线性时间顺序对孔林与曼娜发生恋情、孔林与淑玉离婚不成动摇决心、曼娜的两次相亲、曼娜被杨庚强奸、淑玉进城离婚、孔林回乡下卖屋、孔林再婚后的生活等事件一一冷静道来。
但在文本叙事末尾的几个章节,作家匠心独运地安排了叙事结构内部情节因素的悖立互反与正反并置,形成鲜明的对照,取得结构反讽的叙事效果。孔林耗费18年等来的结果——他与曼娜的婚姻——并未带给他幸福,“等待”结果与“等待”初衷的背离是对书名“等待”的反讽。另一方面, 与“好人”孔林对生活备感力不从心、无力挣扎相对比,强奸犯杨庚因致富上了电视专题片,看起来“健康”、“充满活力”。这一对比颠覆了人们“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常规预期心理,对世事荒谬的反讽彰显无遗。
乔治·帕特朗指出:“反讽态度暗示,在事物里存在着一种基本矛盾,也就是说,从我们的理性角度来看,存在着一种基本的,难以避免的荒谬。”④作家哈金凭借对生活深刻的洞察力,使用平淡的叙事语言策略,通过叙事结构冷静地呈现人生中深具存在主义哲学意味的荒诞性事实及事物存在的悖谬状态,隐幽含蓄地表达其丰富复杂的反讽意蕴,既使作品不着痕迹地形成蕴涵丰富的艺术张力,又为作品中的人物塑造和主题立意提供多重叙事视境。
二、反讽叙事为人物塑造提供多重视境
《等待》成功地塑造了“过去的文学中没有过”⑤的像杯温吞水的主人公孔林的形象。在塑造孔林这一人物形象的过程中,次要人物杨庚起着不容忽视的对比反衬作用。这种对比反衬建构的反讽叙事效果突显出孔林的性格特征,为读者审视孔林的性格及命运提供多重视境,揭示人性中无法察觉的弱点与人的悲剧性命运的联系。
作为所在医院仅有的四个医科大学毕业生之一的孔林是一个传统意义上善良、本分的好人形象:他高个、话不多,对人言谈和蔼,别人与他交谈时能耐心聆听并重视他们的想法。他的眼镜使他看起来像个有知识的城里人,人们喜欢他,称他“学者”或书呆子。他年年被评为模范军官。但读者通过小说中孔林大量的内心独白走进他的心灵,了解他所经历的人生困惑、痛苦、矛盾、压抑、心理疲惫,同时也能解读出他的性格弱点:犹疑被动、谨慎怯懦。面对生活困境他只能作出无力的挣扎:他要求解除包办婚约,但终究没有全力拼抗而顺服于家乡惯常的伦理习俗;面对来自淑玉娘家兄弟本生对他离婚的阻碍,他只好选择回避与退却,甚至把曼娜介绍给他自己的表哥。
杨庚有着与孔林截然不同的性格品质。他身为边境师部的一个营长,中等个儿,身体像举重运动员般结实,带兵有股狠劲,人称“虎将”,因见过太多的死伤而变得冷酷。在曼娜看来,“他在许多方面都更像个男人,强壮、直率、无畏,甚至粗鲁。她希望孔林能像点儿他,或者这两个男人能交换一些性格就好,那样两个人的性格都会更为均衡一些。林过于绅士味了,脾气好、认真,很少男子汉激情。”⑥而孔林也“认为杨庚行事确定不疑,具有果断的行为能力,是个积极肯干之人”。
哈金善于通过细节与对话描写彰显人物的差异。当孔林就离婚之事向杨庚征求意见时,见孔林既顾忌家乡村民的舆论,不想以过分之举促成离婚,又因心地善良而不愿照他的建议非法地把曼娜据为情妇,“杨庚若有所思地笑了。孔林没有注意到他脸上掠过一丝轻蔑”。这一细节展现了两个人物的性格和价值观的差异。在接下来的对话中,杨庚直接道出孔林性格中不易为他本人觉察的弱点,两人迥异的价值取向也进一步得以展现:
“你一直犹豫不决使自己痛苦不堪。多年来我管过许多人。我知道你这种人。你总担心别人会骂你坏。你竭力有一副好心肠。但心是什么东西?只不过是一块狗会吃的肉而已。你的问题是你的性格造成的,你必须首先改变你自己。谁说过‘性格决定命运’?”
“是贝多芬吧?”
“对了。你懂得这么多,但你行事不果断。”他闭上眼睛又背诵了一条引用语。“‘唯物主义辩证法认为外因只是变化的条件而内因才是变化的基础。’那是谁说的?”
“毛主席在《论矛盾》里说的。”
“瞧,你什么都知道,但没什么能让你硬起心肠来。如果你确实有改变的意愿,你就能创造出改变的条件。”
“但我的情况不是那么简单。”
“毛主席还说过,‘如果你想知道梨的味道,你必须通过自己吃来改变它。’相信我,朋友,和曼娜睡觉。如果你觉得她在床上表现好,你就会更有决心离婚。”
“不行,简直是发疯!”
哈金在这段对白中运用的反讽颇有点王朔式言语反讽的意味:杨庚竟然引用毛泽东语录来鼓励孔林做有悖党纪党规之事。名人语录与语境的错位造就的反讽正合了布鲁克斯下的定义:“反讽,是承受语境的压力。”⑦
哈金通过作品中人物之口道出诸多西方小说大家在塑造小说人物形象时奉为圭臬的“性格决定命运”,唤起读者对人物命运困境与人物性格的关联性思考,为作品末尾章节对人物命运的反讽埋下伏笔。及至读者读到强奸了曼娜的杨庚由于致富光荣上了电视,“性格决定命运”的回声使得读者对比观照孔林和杨庚二人的命运:好人孔林多年来被他人的意见、外在压力、幻觉、自身内化了的官方规则所左右,沉陷在个人情感婚姻的困境中无力挣扎;而以自私自利为生活原则、行事果决又不无卑鄙、冷酷、狡诈的恶人杨庚却总能得到他所想要的(曼娜的处女之身及发财扬名)。在这种反讽式观照中,读者得以超越单一视境审视到孔林的悲剧性命运源于他自己性格中的弱点。正如作家尹丽川所说:“时代的悲剧终究是有限的、有出口的、可破坏可摆脱的,而最可悲的则是人性中无法察觉的那部分。”⑧
外在社会环境的压迫机制对人物的控制往往须通过人物自身的协同合作才能起作用。哈金在作品中对故事发生时期的政治背景着笔极少,没有描写文革时期血腥的武斗场景,人物们生活的部队医院和鹅村享有与世隔绝般的平静。孔林的上级领导对他施加的压力仅体现在医院政治部苏副主任找他谈话,要他作出口头承诺不与曼娜发生性关系、不违反医院有关男女交往的规定。而孔林性格中循规蹈矩、驯服、盲从的奴性使他非常在意人们的流言飞语,按照领导当局、规章制度的要求规范自己的行为,不越雷池半步,更别说抱怨、质疑、反抗那种要求的非理性与反文明。
这种奴性即是他身上与社会外在压迫体制协同合作的同谋因素。他用“革命伦理观”约束自己和曼娜的关系:我爱她依恋她,但那与性无关。我们的爱不是建立在肉体关系上。向苏副主任作出的口头承诺对他有着惊人的约束力。医院里禁止异性成对出现在院墙外散步的规定取消一年后,“可是不知怎的对他和曼娜而言,好像还是有一堵墙在包围着他们,婚后他们从没有一块在院外走过”。如此深切地将官方规则内化为自己的行为准则的必然结果是麻木地同化为外在压迫环境的一部分,直至失去自由行为能力。这就是多年来孔林陷入情感困境无力挣扎,只能像个梦游者般麻木等待的深层原因。哈金在淡化处理社会政治背景及外在压迫机制的同时,通过反讽叙事效果揭示人性弱点如何与外在压迫环境协同合作禁锢人的行为能力,使作品关注的具有普适性的人性问题更得以突显。
三、对爱情主题进行双重反讽
在哈金对《等待》中人物的庸常生活进行耐心的写实中,读者品读着人物的生命流程,感觉着他们耗尽青春、激情的漫长等待。18年等待之后孔林终于得以从与淑玉的婚姻关系中解脱出来。这次成功的离婚手续不到半小时就完成了。简单得令孔林感到困惑,多年的挫折和绝望在这不足半小时的时间里结束了,他可以开始新的生活了。但哈金没有让故事终结在孔林与曼娜的婚礼上,他不给读者想象“有情人终成眷属”后过上幸福美满生活的空间。曼娜在婚礼上的心酸哭泣似是控诉过往等待岁月对她的身心摧残,又似预示他们的婚姻生活不会幸福如意。漫长的等待深深地改变了她,使她从一个可人的年轻女子变成了无可救药、脾气暴躁的泼妇。
对孔林而言,随着再婚扑面而来的现实是人到中年的力不从心和逼仄的个人空间。婚后的夫妻关系及养育孩子的生活琐事使他疲于应付,曼娜性情的改变使他无法忍受,曼娜身罹重疾更使他茫然无措。耗费18年等来的爱情不断遭到他的内心质疑,并最终遭到了他的反思性否定:“傻瓜,你等了18年,却不知道你真正想要什么!18年啊,你的青春、你最宝贵的年华,流走了,荒废了,只等来了这一场该死的婚姻。”潜藏在这反思性否定之后的是主人公过了大半人生却突然对自己的感情和人生决定心生悔意,对生命的茫然无力和失败感。
对这场爱情的否定使孔林重新游移于淑玉和曼娜之间。他恍然发觉他用了18年时间逃离的前妻才能带给他想要的安宁,与之相伴的是明白的取舍倾向:“现在有一件事他非常确定:在爱情和安宁这两者中,他宁肯选择后者。”于是对爱情的追求终在生活平静的嘲弄中以对爱情主动放弃的意愿告终,孔林针对无爱的包办婚姻进行一番挣扎后精神上主动趋于回归。这种颇具《围城》意味的爱情悖论成为读者会心而人物不自知的情境反讽,于不着痕迹中冷静地呈现孔林“等待”的荒谬性及其“类喜剧性”生活情境,从而既突显作品对爱情主题的反讽,又形成蕴涵丰富的艺术张力,揭示了事物存在的悖逆状态以及人们赖以生存的世界的矛盾、荒谬本质,使作品具有了存在主义形而上的深度内涵。
哈金在演绎时间影响、改变爱情之主题的同时,审视了现代人“爱无力”的精神困境,从另一层面对爱情主题进行反讽。
孔林在内心反思他与曼娜耗费了18年等待的爱情时,终于醒悟到他自己的问题是“这辈子从来没有全身心地爱过一个女人,他总是被女人所爱……也就是说,情感方面他没有成熟”,他觉得心痛:他充满激情地爱恋的本能和能力在有机会发展成熟之前就萎缩了。遗憾的是这种反省能力来得太迟了,他意识到“他太老了,没有行动的勇气了”。于是读者与孔林一道领悟到小说中隐而不现的深层结构反讽:他的爱情故事实质上是无爱的爱情故事。
从未写过情书的他看了董迈写给曼娜的情书后深有感触:
……看完所有的信件后,他感觉心中升起一丝疑惑。使他不安的是董迈描述的那种绝望的激情对他完全是陌生的。他从未体验过那样一种对女人的强烈情感;他从未写过一句充满那样的爱的话。每次他写信给曼娜,他会称她为“曼娜同志”,或戏称她为“我的老太太”。也许我读书读得太多了,他推断,也或许是我受了更好的教育变得太理性了。我受到的培训使我变得像个科学家般理性——知识使人变得冷血。
如果说孔林对耗费了18年等来的爱情的反思性否定可以让我们读出“围城”意味:婚姻是爱情的坟墓,那么孔林激情爱恋的能力的缺失则更能令现代人感到悲哀——这种缺失在更深的层次上对现代人崇尚知识和理性的流行价值尺度进行了质疑。在孔林的自我反省中,知识和理性似乎是他无法成为完整意义上的人(或者说拥有健康心理的“正常的人”)的元凶。荣格认为,艺术家就是他那个时代精神秘密的不知不觉的代言人。⑨哈金运用手中的文学之笔细腻、敏锐地探触现代人心灵层次的残缺,对作品的爱情主题进行反讽的同时对现代人的精神苦痛予以人道关怀,这正是《等待》能打动无数不同文化背景的现代读者的艺术魅力所在。
① 厄内斯特·伯勒.反讽和现代性[M].华盛顿:华盛顿大学出版社,1990,73.
② H·R·耀斯.审美经验与文学阐释[M].顾建光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7,282.
③ 贾越.反讽艺术的美学特征[J].浙江社会科学.1997,(6):115-118.
④ 乔治·帕特朗.反讽:心理学研究[A].法国和国外心理学评论[J].1906,(2),153.
⑤ 哈金访谈.http://www.douban.com/group/topic/1021761/
⑥ 此处及文中未作标注的引文都出自Ha Jin.Waiting[M].New York:Vintage Books,a division of Random House,Inc.1999,并由文章作者翻译.
⑦布鲁克斯.反讽——一种结构原则[A].赵毅衡编选.“新批评”文集[C].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1.
⑧ 尹丽川.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关于哈金的《等待》.http://wenxinshe.landaishu.com/home/blog_read.asp?id=257&blogid=1093.
⑨ G·G·荣格.人、艺术和文学中的精神[M].孙长安,丁刚译.北京:华夏出版社,19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