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的春秋笔法——话说“贾琏之俗,凤姐之威”
2010-08-15孔昭琪
/孔昭琪
一
所谓“春秋笔法”是指像孔子作《春秋》那样爱憎鲜明与高度概括的一字褒贬的写作手法。文学作品中的春秋笔法,显示了作家或人物鲜明的爱憎以及对事物的高度概括与深刻认识。伟大的古典文学名著《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即不乏此种春秋笔法。
《红楼梦》的春秋笔法最典型的莫过于第四十四回贾宝玉所说“贾琏之俗,凤姐之威”一句。
第四十四回,值王熙凤生日,王熙凤因贾琏与鲍二家的偷情而大泼其醋,且其间王熙凤与贾琏都拿平儿出气。对此,贾宝玉不仅把平儿“让”到他的怡红院,而且以“我们兄弟姐妹”的身份“替他两个”向平儿赔不是。宝玉还让平儿用袭人的衣裳换下污染的衣服,“拿些个烧酒喷了,熨一熨”,吩咐丫鬟为其舀水洗脸,并亲手揭开妆盒为之提供脂粉之类,令其“理妆”。
做完了这一切,宝玉觉得“竞得在平儿前稍尽片心,也算今生意中不想之乐;因歪在床上,心内怡然自得”。进而又发出无限感慨:
忽又思及:“贾琏惟知以淫乐悦己,并不知作养脂粉。”又思:“平儿并无父母兄弟姊妹,独自一人,供应贾琏夫妇二人,贾琏之俗,凤姐之威,他竟能周全妥帖,今儿还遭荼毒,也就薄命的很了。”
“贾琏之俗,凤姐之威”。好个一字褒贬的春秋笔法!这一“俗”一“威”高度概括了贾琏与凤姐为人行事的基本特征。
二
先说这“贾琏之俗”。
这里的“俗”是指庸俗、浅薄,而在宝玉,主要又是指贾琏在私生活特别是性事方面的表现。因为宝玉正是由此番因贾琏偷情导致其家庭纠纷而发出的一段感慨。
在《红楼梦》的公子哥儿中,“贾琏之俗”可以说仅次于薛蟠。而仅在其性生活方面就可以举出:
第二十一回因女儿巧姐出疹子贾琏被迫“隔房”,仅“十几天”,他便生出几起风流韵事。作品写道,“那贾琏只离了凤姐,便要寻事,独寝了两夜,十分难熬,只得暂将小厮内清俊的选来出火”;最终,还是与“多浑虫”的老婆“多姑娘儿”大偷其情。而“隔房”结束回家后,被平儿发现他与“多姑娘儿”的信物“一绺青丝”之后,凤姐突然出现,贾琏“在凤姐身后”“‘杀鸡儿抹脖子’的使眼色”暗求平儿为其遮盖;凤姐走后,大白天的他竟向平儿求欢等等,这一系列滑稽表演,可谓把一个“俗”字解读得淋漓尽致。
至于上述于凤姐生日偷情导致凤姐“泼醋”,贾琏与凤姐、平儿、鲍二家的一场混战之后,贾琏仗着酒胆,手执宝剑追杀凤姐,并在贾母、邢夫人、王夫人诸长辈面前“撒娇撒痴,涎言涎语”等等表演,无疑都是这“俗”字的形象化的生动诠释。即如贾母所云:“凤丫头和平儿还不是个美人胎子?你还不足?成日家偷鸡摸狗,腥的臭的,都拉了你屋里去!”(第四十四回)
三
再说这“凤姐之威”。
在《红楼梦》的所有人物中,“凤姐之威”可谓无与伦比。在一百○五回贾府被抄家之前,“凤姐之威”则随处可见,俯拾即是。这“凤姐之威”应该包括权威、威力等,也就是威胁性、震慑力,有时则简直可以说是淫威。试依其在作品中出现的先后为序予以观照:
在《红楼梦》中首次展示“凤姐之威”的大事是“王熙凤协理宁国府”。秦氏死后,其公公贾珍说宁府“里头着实不成体统”,因向邢、王二夫人请求要凤姐料理丧事。他说“从小儿大妹妹玩笑时就有杀伐决断,如今出了阁,在那府里办事,越发历练老成了。我想了这几日,除了大妹妹再无人可求了”。“宁国府中都总管赖升闻知里面委请了凤姐,因传齐了同事人等”,要大家“小心伺候才好。每日大家早来晚散,宁可辛苦这一个月,过后再歇息,别把老脸面丢了。那是个有名的烈货,脸酸心硬,一时恼了,不认人的”。
于是,凤姐以快刀斩乱麻的手法,大刀阔斧地整顿了宁国府的后勤队伍。头一天,她便拿迟到的“迎亲送友上的一人”开刀。她先以讽刺的口吻“冷笑道”,“原来是你误了!你比他们有体面,所以不听我的话!”直到处理了一系列事务之后,她才“登时放下脸来”,命令“带出去打他二十板子!”,“于是宁府中人才知凤姐厉害,自此俱各兢兢业业,不敢偷安”。(第十四回)
大正月里,贾环与丫鬟“赶围棋作耍”输了钱发赖,被宝玉教训、劝说,回家向其母赵姨娘诉苦,赵姨娘指桑骂槐地训斥之际,被窗外路过的凤姐听见,乃发话道,“凭他怎么着,还有老爷太太管他呢”,“他现是主子,不好,横竖有教导他的人,与你什么相干?”一句“环兄弟,出来!跟我玩去”,贾环“便赶忙出来”,因“贾环素日怕凤姐,比怕王夫人更甚”。问明情由之后,凤姐训斥道,“你明儿再这么狐媚子我先打了你,再叫人告诉学里,皮不揭了你的!为你这不尊贵,你哥哥恨得牙痒痒,不是我拦着,窝心脚把你的肠子还挖出来呢!”(第二十回)
总之,只要是有碍于王熙凤的权势或私利,不管是主子还是奴才,都逃不脱这“凤姐之威”。
第二十一回贾琏“隔房”回来,凤姐要平儿“仔细查”贾琏的铺盖、衣服,说“这十几天,难保干净”,“一席话,说得贾琏脸都黄了”。
仅贾琏偷娶尤二姐一事,王熙凤就将从奴才到主子的相关人物无一幸免地全部惩治了一遍。贾琏在花枝巷安家偷娶尤二姐,王熙凤闻风往访,在那里“服侍”二姐的鲍二后娶的妻子“多姑娘”听得兴儿“大奶奶来了”一声报,“顶梁骨走了真魂”;尤二姐“也一惊”(六十八回)。贾琏回来,见二姐已被王熙凤接走,“只在镫中跌足”;“园中姐妹一干人暗为二姐担心”(六十九回)。为贾珍父子帮贾琏偷娶二姐之事,王熙凤气势汹汹来到宁国府,“西府二奶奶来了”一声报,贾珍“倒吃了一惊,忙要和贾蓉藏躲,不想凤姐已经进来”,贾珍遂吩咐“好生伺候你婶娘,吩咐他们杀牲口备饭”,“说着,便命备马,躲往别处去了”。这里剩下尤氏、贾蓉母子任凤姐蹂躏。“贾蓉跪在地下碰头”,“自己举手,左右开弓,自己打了一顿嘴巴子”。“凤姐儿滚到尤氏怀里,嚎天动地,大放悲声”,“把个尤氏揉搓成一个面团儿,衣服上全是眼泪鼻涕”(六十八回)。至于有关下人,那就更惨了。因兴儿没有及时报信儿,凤姐说“再有一句虚言,你先摸摸你腔子上几个脑袋瓜子!”兴儿被逼“左右开弓,打了自己十几个嘴巴”,“在砖地上咕咚咕咚碰的头山响”,口称“只求奶奶超生”。
最后,凤姐说,“我不看你刚才还有点怕惧儿不敢撒谎,我把你的腿不给你砸折了呢!”处置完了兴儿,再喊过旺儿,“凤姐把眼直瞪瞪的瞅了两三句话的工夫”才说话。(六十七回)
再如上述贾琏与鲍二家的偷情一事,因相关丫鬟躲躲闪闪未及时给她报信儿,王熙凤即命小厮“拿绳子鞭子,把眼睛里没主子的小蹄子打烂了”;“扬手一巴掌,打在脸上,打的小丫头子一栽;这边脸上又一下,登时小丫头子两腮紫胀起来”,还要“把嘴撕烂了他的”,“烧了红烙铁来烙嘴”,“拿刀子来割你的肉”等等,无所不用其极。
总之,作者通过具体情节,特别是与王熙凤有着各种利害关系的情节,充分展示这“凤姐之威”。
四
然而,随着故事的发展,特别是随着贾府的被抄家而日益败落,这“贾琏之俗,凤姐之威”也必然随之发生变化。
而首先发生变化的是这“凤姐之威”。
第一百○一回,一天晚间,王熙凤在大观园先后遇狗及秦氏阴魂,吓得“心惊肉跳”,“浑身汗如雨下”,“毛发悚然”,因而夜里没有睡好,次日五更贾琏早出办事。平儿说“我替奶奶捶着,好生打个盹儿吧”,“那凤姐刚有要睡之意”,即听得那边李妈虐待女儿大姐儿,并诅咒“真真的小短命鬼儿!放着尸不挺,深更半夜嚎你娘的丧!”一会儿,贾琏因“去迟了”事未办成扫兴而归,见“他们还没起来”,“贾琏一路摔帘子进来,冷笑道:‘好啊!这会子还都不起来,安心打擂台打撒手儿!’一叠声又要吃茶”,见是乏茶,“贾琏生气,举起碗来,‘哗啷’一声,摔了个粉碎。凤姐惊醒,吓了一身冷汗”。因贾琏此番外出办事还与凤姐娘家有关,凤姐因此理怯。夫妻因之死啊活啊地拌起嘴来,“凤姐道:‘你也别说那个话,谁知道谁怎么样呢?你不死,我还死呢!早死一天早心静!’”由这些情节可见,原本对凤姐就怕多爱少,加之凤姐毒计害死尤二姐,贾琏对她早心存芥蒂;而凤姐兄长王仁又不争气,她已自觉矮了几分。如此种种,从夫妻感情,到在下人心目中乃至贾府中的地位,这“凤姐之威”已今非昔比,其夫妻感情与地位亦在悄然发生着微妙的变化。
然而“凤姐之威”的根本动摇乃是第一百○五回贾府被抄家。因为王熙凤放高利贷“重利盘剥”即是被抄原因之一,故第一百○六回标题之一即为《王熙凤致祸抱羞惭》。而“凤姐之威”的彻底丧失则是第一百一十回为贾母办丧事。她与贾琏作为内外当家,主办贾母丧事,银子周转不灵,贾琏被贾政责难;凤姐遭邢夫人掣肘,对下人又指挥不灵,她甚至哀求女仆们“大娘婶子们可怜我罢!”凤姐如此捉襟见肘,“失魂落魄”,一筹莫展,与当年为秦氏主丧时呼风唤雨、指挥若定的威风不啻霄壤之别。李纨感叹道,“可怜凤丫头闹了几年,不想在老太太的事上,只怕保不住脸了”。最后在贾府上下一片怨声载道之中,凤姐口吐鲜血,“昏晕过去”。至此,“凤姐之威”已经荡然无存了。
而几乎与此同时,这“贾琏之俗”也在逐渐发生变化。随着贾府“大故迭起,破败死亡相继”(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的巨大变化,这位惯于在外面沾花惹草的公子哥儿,一改昔日之“俗”,渐渐成熟、老练起来。作为贾府的外当家,他不仅要应付来自母亲邢夫人的各种干扰与无理要求,而且要打发和应酬宫里和各种社会关系中的大小事务。在贾府被抄,暴露王熙凤“重利盘剥”之事,叔父贾政指责他“连你自己屋里的事还不知道”。特别是在贾母丧事期间,银两周转不灵,又遭邢夫人掣肘,他碰得焦头烂额,一筹莫展,贾政还责备他“倒可笑你如今竟换了一个人了,为什么这样料理不开?你跪在这里是怎么样呢?”(第一百一十二回)诸如此类,受了不少委屈。
从家庭生活而言,贾琏与王熙凤算不上恩爱夫妻,王熙凤是“醋缸,醋瓮”(第六十五回兴儿语),贾琏对她怕乃至恨多于爱。而王熙凤害死尤二姐,使他在感情上遭受极大的打击;王熙凤的早逝,又使他在繁重的家务中失去左膀右臂。其父贾赦多行不义,行为不端,在很多事情上给贾琏做了很坏的榜样;继母邢夫人“秉性愚弱,只知奉承贾赦以自保,次则婪取财货为自得”(第四十六回),她对在王夫人那边管家的贾琏夫妇,处处掣肘,而一有机会便乘机敲诈,捞取财物。因此贾琏在父母那里并没有得到多少亲情。这样一些家庭生活上的不美满和感情生活上的挫折,磨掉了贾琏身上不少的“俗”气,特别是后来贾府被抄家以及由此带来的一系列变故与不幸,使他承受了更多的劳碌与压力,因此,对于关心他、疼爱他的平儿,对于为他付出母爱的婶母王夫人,他都十分动情地报以感激与尊敬。如王熙凤死后,贾琏要离家探望流放中重病的父亲,临行前要求王夫人“时常管教”女儿巧姐,请看这段婶侄对话:
“……姐儿心里也明白,只是性气比他娘还刚硬些,求太太时常管教管教他。”说着,眼圈儿一红,连忙把腰里拴槟榔荷包的小绢子拉下来擦眼。王夫人道:“放着他亲祖母在那里,托我做什么?”贾琏轻轻地说道:“太太要说这个话,侄儿就该活活儿的打死了!没什么说的,总求太太始终疼侄儿就是了!”说着,就跪下来了。
王夫人也眼圈儿红了,说:“你快起来!娘儿们说话儿,这是怎么说?……”(第一百十七回)
至一百十九回,贾琏回来,得知邢夫人、王仁、贾芸、贾环等合伙迫害巧姐被平儿和王夫人等设法搭救,“贾琏进去,见邢夫人也不言语,转身到了王夫人那里,跪下磕了个头,回道:‘姐儿回来了,全亏太太周全’……”“贾琏见了平儿,外面不好说别的,心里十分感激,眼中不觉流泪。自此,益发敬重平儿,打算等贾赦回来,要扶平儿为正。”
这些情节都十分感人,显示贾琏在经受重大家庭变故和复杂心路历程之后,逐步变得是非分明、感情真挚,其真诚、老练,一改昔日之“俗”。
这自然又是续作者高鹗的功劳,且足见其功力与才华。
总之,一句“贾琏之俗,凤姐之威”,涵盖了丰富、复杂的情节,高度概括了贾琏与王熙凤为人行事与个性品行的主要特征,堪称《红楼梦》中的春秋笔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