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情“三重门”——叶灵凤《鸠绿媚》嵌套式叙事结构探析
2010-08-15南昌大学南昌330031
□饶 虹(南昌大学, 南昌 330031)
嵌套式叙事结构是叙事学研究的重要课题之一,西方文评界对叙事嵌套结构的本质、形式及功能的界定、描述和阐释始于20世纪70年代①。法国作家安德烈·纪德在他1926年问世的伟大作品《伪币制造犯》中首次自觉运用了嵌套结构的叙事技巧。所谓嵌套结构,是纪德从纹章学中借来的表达方法:在一个纹章上雕着一个与之相同的小纹章,里面又套有一个更小的纹章。简而言之,即故事中套故事的叙事手法。
作为一位在小说形式上锐意求新、勇于探索的作家,叶灵凤非常敏锐地注意到了纪德在小说技巧上的大胆创新,为之心向神往。他说:“这几天重读《赝币犯》②。这是我爱读的现代小说之一。1927年冬天,这书出版了还不久,白赛女士的英译本新出版,我就买来读了一遍。……深深觉得这小说的形式颇合我的私意,就深深的爱好了起来。以后又读过一遍,这回是第三次了。”③在纪德的启发和影响下,1928年3月2日,叶灵凤完成了为他自己所格外珍爱的短篇小说《鸠绿媚》。本文拟就《鸠绿媚》文本中内含的嵌套式叙事结构作一探析。
《鸠绿媚》嵌套式叙事结构层次
《鸠绿媚》篇幅不长,全文5714字,但信息容量却相当丰富,在迷离梦幻的文字中,叶灵凤隐藏了三个奇情故事,我权且将它们称为奇情“三重门”——
第一重门:青年小说家春野的奇情。这一重门最显明。讲述小说家春野接受了他的画家朋友雪严赠送的一个小骷髅。素性“香艳风流”的“多情少年”春野自得了这骷髅后竟似痴了一般,夜夜握着它入睡。更奇的是,只要他带着这骷髅同睡,必会在梦中与一美丽女子幽会,如此有两月多之久,以至于精神颓丧,对现实中的情人沉默寡言。此故事由文本叙述者交代,叙事焦点是春野。
第二重门:戈碧堡堡主之女鸠绿媚与教师白灵斯的奇情。这第二重门也较清晰。讲述戈碧堡堡主鸠根的独女鸠绿媚,原本“听见了读书总是烦闷”,但一见到年轻俊美的教师白灵斯,一切对于读书的畏缩立刻消散了,俩人迅速坠入爱河。而此时并不“知道他们的内幕”的堡主鸠根,将鸠绿媚许给了邻堡汉牛主爵的长子汉拉芬为妻。这对情深意切的恋人,在汉拉芬前来迎娶的当晚,相拥跳楼殉情。此故事由春野梦境交代,而叙事焦点是鸠绿媚和白灵斯。
第三重门:波斯公主代达丽与异邦教士克玛尼斯。这一重门最隐晦。讲述古波斯王国有一位美丽的公主,雅号“波斯的月亮”,名叫代达丽。十八岁时,代达丽公主爱上了教她读书的先生,异邦教士克玛尼斯。国王知情后辞退教士,将公主许给一个亲王为妻。公主于婚礼当晚自尽。克玛尼斯潜回波斯,掘开公主坟墓,取骷髅回国。教士死后,骷髅由巴黎博物院收藏,而教士日记中关于这段悲情的记载使他们的故事为人所知。此故事由雪严君讲述,叙述视角再次转换,变为雪严;而叙述焦点也再次移位,转为代达丽公主与克玛尼斯。
《鸠绿媚》嵌套式叙事结构辨析
之说以说第三重门最隐晦,是因为倘不当心,很容易将这个故事与鸠绿媚的故事混为一谈。
权威学术专著、杨义先生所著《中国现代小说史》都在概述《鸠绿媚》情节时于此犯错:“鸠绿媚是波斯国王的公主,天生丽质,人称‘波斯的月亮’。她与异邦聘来的青年教士白灵斯相恋,但父王把她嫁给臣属的一个亲王。她在婚礼前夕自尽了。白灵斯买通公主的守墓人,盗去尸骨,日与相对,夜与共寝。这个有着凄艳历史的骷髅珍藏巴黎博物院,引起无数参观者美妙的幻想。春野每晚以磁制骷髅伴眠,发生了更怪异的事……”④很明显地,杨义在这里将鸠绿媚等同于代达丽,克玛尼斯认作了白灵斯了。叶灵凤“连环套”式的三个奇情故事被杨义先生简化成了两个。
细读文本我们会发现:第二个故事与第三个故事的不同之处。
首先,姓名不同。故事中先后出现两对恋人名字:鸠绿媚—白灵斯;代达丽—克玛尼斯。
其次,身份不同。鸠绿媚的身份,小说一开头就交代是“戈碧堡堡主鸠根的独女”,住在一个克玛尼斯“不相识的城堡”;而代达丽的身份,则由画家雪严之口交代,是“波斯一个国王的公主”。
第三,经过不一样。鸠绿媚与白灵斯相恋,堡主鸠根并不知道内幕,所以鸠绿媚才会怨怪白灵斯“在万事都来得及之时……你不去向我的父亲要求”;而代达丽与克玛尼斯相恋,国王是知情的,知道后才辞退克玛尼斯,下嫁代达丽。
第四,结果不一样。鸠绿媚是在汉拉芬迎亲当晚与白灵斯相拥,双双跳楼殉情;而代达丽是在情人被逼走、自己被父亲强迫的情况下于婚礼之夜自尽。自尽之后,克玛尼斯才挖出她的骷髅相伴,直到代达丽的鬼魂终于等到机会与他重续宿缘。也就是小说第三节一开始介绍的,代达丽呼唤克玛尼斯:“克玛尼斯,我的先生,我的爱人,我尝了几世孤独的生活,我静候了无数恐怖的黑夜,我现在才寻到了我的光明,我现在才有机会再看见你。来罢,克玛尼斯,我们来再继续我们未了的宿缘罢。来,跟了我来。”于是克玛尼斯“飘飘荡荡地随着她走去”,一瞬之间,只剩了他一人,他已站在“一个不相识的城堡外”,成了白灵斯。也正因为如此,鸠绿媚与白灵斯才一见如故,“但是想不起是在什么地方见过”。
《鸠绿媚》嵌套式叙事结构的模糊性
既然有上述种种不同,第三重门为什么还显得特别隐晦呢?我想是由于作者叶灵凤在嵌套时故意作了模糊处理。在第二节画家讲述代达丽与克玛尼斯的故事时,原可以点出他们各自的名字,这样一来嵌的套就清晰多了。但作者偏偏没有这样做,而是留下巨大的空白,只在第三节一开始突兀地出现他们的名字,而且一闪即过。“空白”是在不影响作品主题明确、形象完整的前提下,以模糊的、不确定的表达来激发和诱导读者的想象和联想,让读者充分发挥自己的主观能动性,对作品中提供的内容进行再创造。从类型上来说,它包括语言文字的形式空白;或是人物身份背景不明,充满神秘色彩;以及省略掉某一重要的情节结构,当然也有的作品是混合了以上几种情况。它属于有意省略、空缺的部分,蕴藏着审美潜能和艺术张力。而《鸠绿媚》在嵌套时的模糊处理更多的属于人物身份背景不明类型的空白。
英国著名文学理论家特里伊格尔顿明确指出:“任何一部作品,不论它多么严密,对接受理论来说实际上都是由一些空隙构成的……作品充满了不确定性,充满了一些看来靠读者去解释的成分。”⑤传统叙事手法倾向于令读者阅读过程舒适、明晰;而现代叙事手法则更喜欢故意在阅读过程中设置障碍和困难,令读者在求解之后感觉到智力上的愉悦。
深受西方现代叙事技巧吸引的叶灵凤曾经说,现代的短篇小说“已经不需要一个完美的故事”,写短篇就是要“抓住人生的一个断片,革命也好,恋爱也好,爽快的一刀切下去,将所要显示的清晰的显示出来,不含糊,也不容读者有呼吸的余裕,在这生活脉搏紧张的社会里,它的任务已经完成了”⑥。而在《鸠绿媚》文本中构建嵌套时就清晰地显现了叶灵凤对于人生断片的爽快剪切,对于完美故事的断然抛弃。
《鸠绿媚》嵌套式叙事结构的功能
那么,嵌套叙事结构在《鸠绿媚》中具备什么样的功能呢?
首先,起到了强化主题的作用。我们姑且把以春野为叙事焦点的故事命名为A,以鸠绿媚和白灵斯为叙事焦点的故事命名为B,以代达丽和克玛尼斯为叙事焦点的故事命名为C。则我们可以发现,A是以文本叙述人为叙述视角的最高故事层;B是以故事A中故事人物身份出现的春野梦见的故事,属于次故事层,或叫嵌入本文;C是以故事A中故事人物身份出现的雪严讲述的故事,也属于次故事层,或叫嵌入本文。B和C是平行关系,它们都是嵌入A中的故事。以公式表述,即A包含B和C;而非A包含B,B包含C。这三个故事虽然结构(故事形式)不同,但实质(故事内涵)相同,都表现了对于至真至美的爱情的执著、沉迷。按照叙事学嵌套结构理论,《鸠绿媚》中的嵌套属异构同质。而异构同质嵌套最主要的功能就是使一个主题在多个故事中不断回响,得到强化。这三个故事表达着一个共同的主题,也即文中多次强调的:“宿缘”。而宿缘从根本上说,也即叶灵凤多部作品中经常出现的主题:爱情至上。爱能让人超越一切障碍生死相随,无论是代达丽、克玛尼斯,还是鸠绿媚、白灵斯,还是春野,都对至真至美的爱情充满向往,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困难都至死不悔,而爱的力量也超越了生死阴阳,将有缘人永远维系在一起。在这里,嵌套结构犹如多声部的同主题复唱,交响合鸣,有力地强化了主题。
其次,在形式美学上达到了层次丰富、变幻多姿的效果。翻开《鸠绿媚》,犹如推开一座深宅大院的朱门,但觉庭院深深深几许,曲折环复,令人着迷,非常符合叶灵凤唯美主义的创作追求。他翻译过唯美主义作家王尔德《格雷的画像》的序言:“艺术家是美的创造者”,“书籍绝对没有所谓的道德的或不道德的,书籍只有写得好或不好”⑦。通过嵌套式叙事结构,他在小说中不断变换叙事视点,造成流动摇曳的风姿,并促使读者参与创作,要求读者重组文本,从而产生新颖的叙事吸引力。试比较沈从文的《月下小景》,同样是些充满神秘气息的爱情故事,同样全文五千余字,沈从文用的是单层结构叙事笔法,显得单纯圆润;而《鸠绿媚》用的是嵌套结构叙事,则显得繁复多姿、幽深绮丽。
总之,通过嵌套结构叙事,《鸠绿媚》于五千余字的短制中涵括了三个超越时空的奇情故事,丰富和完善了中国现代小说叙事手法,具有独特的审美价值。
① 参看邹颉:《叙事嵌套结构研究》。
② 又译《伪币制造犯》。
③ 叶灵凤:《纪德的〈赝币犯〉》,收入《读书随笔》。
④ 杨义:《中国现代小说史》(第一卷),第639页。
⑤ 特里伊格尔顿:《美学意识形态》,第80页。
⑥ 叶灵凤:《谈现代的短篇小说》,载1936年4月15日《文艺》1卷3期,引自《二十世纪中国小说理论资料》第三卷,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
⑦ 叶灵凤:《艺术家》,收入上海现代书局,1928年版《天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