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堂——杜甫的心灵驿站
2010-07-17撰文
□撰文 /桂 林
遥望公元759年,崎岖蜿蜒的蜀道上,一位衣衫褴褛、面色饥黄、头发花白的诗人带领着全家老小,从狼烟四起的关中一路跋山涉水,向着美丽富饶的成都缓缓走来……
于是,一个春雨绵绵的午后,在充满诗意的浣花溪畔,我怀着一种朝圣般的心情,拜谒了这位终生颠沛流离、穷困潦倒的诗人以及曾给他短暂停歇的草堂。
春望:草堂水榭间那一抹绿痕
想象中的草堂应该是充满着乡野气息的,芳草萋萋,竹影摇曳,大有些许遗世独立的况味。当然,这毕竟只是想象。当我抛开尘世的繁华和嘈杂,一脚踏进草堂大门,闯入眼帘的,首先是一片湿漉漉的幽然而纯净的绿。轻风拂过,那绿仿佛在流动,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予人一种世外桃源般的宁静和清凉,俨然一首有声有色的诗。
许是下雨的缘故,偌大个园子游人稀少,雨粒轻落在竹林和小径上,一如诗人苦涩里那一抹淡淡的微笑。翻山越岭,为避战乱,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在成都亲朋的资助下落得一处立足之地。“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但有故人供禄米,微躯此外更何求!”这个命运多舛的诗人,似乎可以在此稍稍歇口气,安顿一下那颗操劳、疲惫的心了。
穿门过桥,绕过影壁,便是梅林后的大廨。蜡梅刚谢,空留若有若无的清芬。大廨间矗立着一尊诗人铜像:双膝跪立船头,瘦骨嶙峋,愁容满面,那一袭暗色长衫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刮走……中年之后,他似乎从未快乐过,或者说从未真正舒心地笑一回。纵使有“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的短暂飞扬和酒醉般的狂癫,那也是瞬间梦花开落,笑里含泪,泣中带伤!
草堂的主厅叫诗史堂,端放着一尊诗人的半身像,依然是微蹙双眉,愁颜不展,目光中透露出苦思忧伤。堂内东西两侧分别是杜甫和李白的雕像。这两位诗歌史上惺惺相惜的大家,虽然性情和创作风格不同,但并不妨碍他们成为感情真挚的好友。他们相互仰慕、推崇备至的唱和一时传为佳话。
出了诗史堂便是柴门,也即是诗人常常提到的“蓬门”。“白沙翠竹江村暮,相送柴门月色新”,颠簸的诗人在苦难中也会发现柴门上的浓浓月色,是恰好温热了用来下酒?“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那是久不相见的友人和欣欣然的花草带来春风的暖意……俯仰吟啸间,好雨知时而来,白鹭翩然而去;季节更替中,古老的黄桷树正在透绿,柴门上的爬墙虎悄然返青,并慢慢伸展开腿脚……
听雨:浣花溪畔的诗意葱茏
雨,细细洒落,打湿了青色幽深的石板路,也洗亮了春绿渐浓的花、枝、叶、树。
浣花溪,一个似有流水淙淙、花蕊飘香的美妙地名。
嘴里轻声默念着这个地名时,仿佛在柔声念叨着一位心仪的女子——西施浣纱?貂蝉拜月?玉环羞花?还是这芙蓉城里的女才子薛涛正施施然巧手亲制桃花笺?如此曼妙的地名不知是谁起的,竟会引发这么多的浮想联翩。转念一想,一千多年前,颠沛流离至此的大诗人,是否也是因为这“浣花溪”的芳名而要在此栖居下来,建一座草堂,以期会那冥冥中的清芬呢?
几排竹篱,几方矮墙,为漂泊的诗人构筑了一处宁静的家园,让他失落跌宕的心情有了短暂的安慰。彼时正值岁末,和北方冬天的萧瑟正好相反,满街的绿树红花令锦官城的年景更加温暖而热闹,尤其是歌舞升平的蜀中气象与中原北土上战争带来的硝烟形成巨大反差。在这潺潺流水的浣花溪畔,在这四周充溢着田园气息和居家温馨的草堂里,他一反曾经的愤世嫉俗和苦难阴郁,抬眼看见了“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的情境;在秉烛夜读的窗口,他侧耳听见了“好雨知时节,润物细无声”的温情;他已经很平和地感受到“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的旖旎;他甚至精神一振,江畔独步寻花,忘情于“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了!
诗人本好游,不光李白,杜甫亦然。客居成都,自然少不了拜谒三国故都武侯祠。那祠中森森古柏和树上嘤嘤黄鹂,无法不让他慨叹一代贤臣诸葛孔明“出师未捷身先死”的悲凉。琴台路,曾经发生过司马相如和卓文君“凤求凰”的浪漫之地,其实距离浣花溪并不远,顺流而下,不知道诗人邂逅的是蒹葭苍茫野花缠绕呢,抑或文君动人的笑靥?
许是天府之国独特的自然和人文环境的影响,令诗人在成都期间,满怀着罕见的温情与细腻的笔触,传神地描绘着成都的风光物态与蜀地的风土人情。这个寓居他乡的人每天以赤子般的爱怜,一一感受着成都的日夜、成都的雨滴、成都的花草怡情、成都的闲适温润。草堂盖好了,他欣然提笔写《堂成》:“背郭堂成荫白茅,缘江路熟俯青郊”;登楼望远了,他即景抒怀:“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友人来访了,他殷殷迎送:“岂有文章惊海内,漫劳车马驻江干”;甚至和周边的村农相处甚好,人家的樱桃熟了,采摘一篮送过来,他也以诗相记:“西蜀樱桃也自红,野人相赠满筠笼”……虽然他的身体日渐衰老,心境却胜过流离失所时的任何时分。也许,较之代表作《三吏》、《三别》所发出的悲苦呐喊,这些诗情画意、情调别致的小诗,难以控诉当时朝廷的黑暗与民众的疾苦,但类似于“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和“一行白鹭上青天”等清丽景象,仍不失为一代大家留在人世的艺术瑰宝,如遥远的绝响一般,回荡在天地苍穹之间。
如今,诗人已去,浣花溪千古留名。空寂的石阶上,草绿苔青,泛着岁月年轮的光泽;浣花溪的清流里,水藻漂游,印记着逝者如斯的伤痕。目光所及,耳畔所闻,伸手所触,无不是诗人苦难中的不屈,孤清时的超脱,贫寒不改其志的人格以及无可比拟的美好诗篇。
祈愿:茅屋为秋风所破的济世怀想
迈过窄窄的小石桥,一步溯回千年。
和工部祠、大雅堂的巍然厚重不同,茅屋简朴得叫人叹息。尽管心里早有准备,毕竟中学时代就熟悉了那首著名的诗歌所述,但那是臆想中的。真正站在雨丝寒凉的屋檐之下,纵然屋后溪水环绕,门前古树婆娑,我,依然心里发酸,不忍卒睹。
陈设简陋的茅屋内,狭小的书房,开着同样狭小的木棂窗户。一桌、一椅、一只简陋的书架,可能这里也常兼做诗人会友之地的缘故吧,另外加了一只矮小的几案。竹制的笔筒里插着一支毛笔,旁边是一本落满了灰尘的书卷——在如此孤寂的环境中,我仿佛能体会诗人当年的清苦和诗味的幸福。在那些桃花灼灼、蛙声四起的春夜,饱含着成都平原水汽的和风,从浣花溪的水面上轻轻吹拂过来,诗人独坐在一盏荧荧如豆的油灯下,一边磨墨,一边思忖着令他焦虑忧心的时事,那些千古名句便在心潮滚滚中蜂拥而来……
苦难的磨砺,颠簸的艰辛,报国无门时只有借诗歌来抒发着自己的失意,但又不被失意的情绪吞噬。悲苦难抑的心境和愤世嫉俗的个性给了他一支匕首似的诗笔,为我们展现着唐朝末年纷纷乱世下的惨淡民生,为我们泣诉着故土难离家园难归的无奈痛心以及诗人兼济天下的伟大抱负。“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坎坷一生,终不得志,却给我们留下了一千四百多首脍炙人口的诗歌,留下了一颗高贵的心!
回眸:千年草堂的文心诗魂
从黯淡的茅屋走出来,正巧看见阳光穿过铅灰色的阴云,落在门前的桃树上。桃叶渗出点点新绿,衬着身后森森绿荫,一种无以言说的温暖霎时传遍我的全身。
感谢杜甫,文学史上的一代诗圣。交友唱和,赋诗题画,精彩佳作的频频问世令其神采飞扬。寓居成都的日子,成了他一生最暖色的回忆。
感谢韦庄,一位唐末五代的著名诗人。他在前蜀王(王建)的朝中为官时,已是杜甫离世近百年了。当他听说杜甫曾在浣花溪畔安家客居好几年,便于乱草丛中苦苦寻觅,希望能够发现诗人生活的蛛丝马迹。缘,纵是隔世百年,亦不会断。他在蓬蓬杂草乱石中居然找到了当年草堂的残垣,再根据传闻和记载,复原了草堂模样,这才得以给后世一个祭奠和凭吊诗圣的机缘。后经历朝历代不断地修缮扩建,今日的杜甫草堂,终成一处天下闻名的诗人故居和丰碑永存的诗歌殿堂。
感谢草堂,因为它,我们与杜甫紧紧相连。有人说,杜甫草堂不像武侯祠,它不是用来纪念功垂千古的文臣武将,而只是仅仅纪念一位曾经寄居成都几年的穷诗人。诚然,当我们在幽雅青翠的园林间漫步,难免不去想象,不去追忆诗人的身世与经历、愁苦与欢喜,草堂漫步,可以是庄重的、沉思的,也可以是会心的、惬意的。
感谢成都,在广袤、肥沃的原野上为诗圣筑造了一个异乡的家园。而今,每年的正月初七,也即是成都人的传统节日——“人日”,游杜甫草堂已然成了人们缅怀一代诗圣的自发活动。春寒料峭,却挡不住人们内心的澎湃热情。或是一次有关杜甫文物的资料展,或是以杜诗为题材的书画作品展,或是形式独特的杜诗朗诵会……也许遥隔着千年时光,今天的他们未必能够准确地传达诗人当时的心境,但在诗人曾经生活过的草堂茅屋、水榭碑亭前,倾情吟哦那些真情饱满、光芒依旧的诗篇,无疑是对诗人最好的纪念和安慰。
离开碑廊,缓缓向后门走去,两旁葱茏的竹林渐渐被赭红的院墙隔开,但见粼粼细瓦及斑驳的墙壁上,三角梅的枝叶长得正旺,想必都是后来迁入的,她们也喜欢上了成都温暖湿润的气候,喜欢上了草堂里弥漫着的浓浓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