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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访民间的汉调——考察“图兴汉”汉剧社

2010-07-11叶萍

戏剧之家 2010年1期
关键词:汉剧票友戏迷

文/叶萍

票友,是“不以优伶为职业,以道乐而学戏剧者”,出现于以戏曲为主要公共娱乐活动的时代。他们有别于普通观众和职业伶人,集群为社,以吟唱把玩、粉墨登场为乐,是中国戏曲文化庞大家族中活跃、生动而独具魅力的文化景观。

事物总有其与时代相吻合的历史处境。当工业文明乃至信息化浪潮席卷中国大地,戏曲艺术逐渐被众多的娱乐方式边缘化时,尚在活动的票社便成为颇具探究价值的文化现象。在文献当中,对票友活动较为详尽的研究集中在国剧京剧上。汉剧虽为京剧之母,其围堂坐鼓、业余菊班却仅有历史勾勒,鲜有现状研究。本文以“图兴汉”汉剧社为例,力图阐明今日的汉剧票社在逆境中得以延续的原因。

刘德保的玩票生活

刘德保,是“图兴汉”汉剧社的负责人,出生于1931年。他与汉剧的缘分,从幼年时代便开始了。

解放前,武汉市居民的业余文化活动,除了看电影就是看戏。相对楚剧而言,汉剧有一定的社会地位。居民们日常招待宾客,请看大戏(汉戏)是必备的节目。日本鬼子侵占武汉时,刘德保十几岁,年龄尚小,居住在硚口水汉码头一带。在酷爱看戏的码头工人的影响下,逐渐对汉戏产生了浓厚兴趣。当年,大哥在戏园子里点油灯,刘德保便隔三岔五去“蹭戏”看,就这样,常年的浸染,使他对汉剧词曲了然于胸。

解放后,刘德保参加了工作,因足球踢得好,当上肉联厂足球队的队长,常在各地参加比赛。工作期间,他住单位集体宿舍,离剧场较远,交通十分不便,加上上演汉剧的剧团大为减少,仅存两个,汉剧渐渐淡出了刘德保的生活。

重拾汉剧是1985年调到新华饭店后的事,在一些老票友的鼓动下,刘德保开始了“玩票”生活。

他最初出来玩时在不少地方唱过。上世纪90年代初的时候,硚口公园有人在玩,负责人叫肖少如,后来硚口公园被拆,汉剧迷们没了唱戏的地方,就想把满春路兰紫剧社接下来。因为玩汉剧的人彼此都很熟悉,便力邀刘德保和一位名叫吴明有的老汉剧迷参加,当承办剧社之事筹办好之后,肖少如却退出了。玩汉剧是要贴钱的,而刘德保和吴明有两人无力承担,只能另找他人参加,吴明有找了陈家军,刘师傅找了陆林。四个人才把剧社顶起来。自此之后,刘德保一直没有退出。兰紫茶馆被拆后,票友们转移到琴台文化宫的茶馆,与茶馆老板张永红有了交往,之后,剧社跟随茶馆四处搬迁。

在众多的戏迷成长经历中,刘德保的汉剧情缘是具有普遍性的。一个人的生长历史,就是其成长的特定环境对他进行文化塑造的历史。不管他愿不愿意,祖辈们的生活习惯都会影响他的生活习惯,他们的文化信仰就成为其文化信仰。在老一辈的影响下,“他就成了自己文化的小小的动物”。刘德保成长为汉剧票友,是受周围环境的影响。尽管,在特殊年代,汉剧曾一度淡出他的生活,但由于自小打上的文化烙印,在环境条件一旦成熟时,便再次出现在他的生活里,从此再也无法抹去。

茶老板的汉剧情怀

因为演出场地变动的原因,笔者对“图兴汉”汉剧社的调查虽只做了六次,却去了三个不同的地方:红色广场、南城巷、硚口区文化馆。每次造访,都能感受到戏迷、票友对汉剧的钟爱与坚持。这些原本可能是素昧平生的人,不顾年事已高,因戏相聚在一起,风雨无阻,这,靠的是人缘,是以汉剧为媒介将人与人紧密联系到一起的缘分。

2007年1月22日,天下着小雨,好冷,我反复检查所需的器材——摄像机、照相机、录音笔后,便乘车赶往位于琴台红色广场内的茶馆。说是茶馆,却与现代都市里装修豪华的“茶坊”有着天壤之别。走进小铁门,一条破烂狭小的通道出现在眼前,左边是一排低矮的小平房,传出阵阵麻将声,径直向前走,靠右是一座用油毛毡做顶、做墙,搭建起的约一百平米的简易剧场。舞台陈设简陋,陈伯华当年的剧照犹如汉剧的标志,醒目地悬挂在幕布上。场后的几桌麻将打得有声有色,引得不少老人围观。

此处每周一、三、五演出,以票友们自娱自乐为主,也会定期邀请省、市汉剧团的演员来助兴。票友由业余爱好者、以前的老艺人和各地县、市退休的演员构成。在一阵锣鼓声中,演出开始了,节目顺序是《法场换子》、《汾河湾》和《辕门斩子》。虽为挂衣演唱,但票友颇具实力的表演赢得了阵阵掌声。《汾河湾》中的两位老太,据说分别是从崇阳县汉剧团和黄石汉剧团退休的,曾是剧团的主力军。她们原为武汉人,当年响应号召下到地方,现退休后回汉定居。当天在演出时还发生了点意外,二胡师傅中午喝多了酒,在不需伴奏的间隙打瞌睡,将身旁的盲人琴师撞下台,幸亏被人接住了头部,才没有大碍。小小的混乱后,演出恢复。

2007年8月15日,我再次来到红色广场内,意外地发现铁门被一把大锁锁住了。询问中得知,此处要修路,茶馆搬迁到南城巷去了。一路打探,终于找到茶馆。

茶老板张永红,是汉阳钢厂的下岗职工。经营茶馆已有不少年头。因为市政建设的原因,茶馆搬过六次家。最早在红色广场内的空地上,因卫生大检查而搬到了文化宫,后来文化宫改造,要修建琴台大剧院,就搬到了汉阳公园,在汉阳公园要绿化改造时,又搬回了红色广场,这时是在广场后面,靠近铁路的地方,现在又因为广场建设的原因搬到了南城巷。

刚开茶馆时,就有汉戏迷在茶馆里玩,时间一长,戏迷们有了搭台唱戏的想法。张老板看到老人们爱戏,他也希望能通过“戏”来吸引客源,便修建了后来的舞台。他说:“戏迷在茶馆唱戏,茶馆每天要倒贴30到40块钱,但因为在这喝茶的老人们喜欢看戏、唱戏,我和戏迷之间也有了感情,茶馆数次搬家,汉剧票友们都跟随一起。所以,就算倒贴也希望唱戏能坚持下来。”

后来,因为南城巷茶馆在居民区内,在此唱戏有扰民之嫌,茶老板与汉剧社的缘分到此结束。经多方联系,“图兴汉”在硚口区文化馆落脚不久,再度回到汉阳公园。

历史的年轮总是改变事物于无形之中。汉剧在日新月异的现代生活中,尽失昔日的繁茂。不经意间,前辈们熟悉的传统生活模式,在遭遇西方强势文化之时,渐失它的本来面目。而对诸如刘德保一类的老人而言,看戏就像吃饭睡觉,原本就该是生活的一部分。当外部世界的相对稳定被打破,看戏、玩戏就成为不易之事。

现状与“规矩”

“到目前为止,在武汉市能够常年坚持演出的汉剧团体,除了省市一个半剧团外,恐怕就只有这里了。”刘德保先生的一番话语,道出了汉剧的万般无奈。曾经的“黄鹤楼汉剧阁”已散摊;2006年,由洪山区文化局组建的“振兴汉剧团”,也未天天演出,只偶尔排些戏下乡;武汉市的汉剧院仅剩两家,在人民剧院一星期演两次,观众不多,还不能坚持。目前,迷汉剧的窝子分布在硚口和汉阳,武昌仅存小部分,其他地区只有个别。观众数量大量减少,年龄结构已经老化。就“图兴汉”而言,最多时达到四百余人,其中,七十岁以上是主力军,五、六十岁的是少数,五十岁的是个别,九十岁的以前有四个,2007年后仅剩一个。

近来,随着“黄鹤楼汉剧阁”和硚口菊班的散班,票社人气渐旺。蹒跚而行的“图兴汉”,凭借着系列举措,在风雨飘摇中坚持下来。

订“规矩”

获得观众的支持和信任,是票社得以维持的基本手段。从汉口转到汉阳来时,剧社在观众中曾宣布了三条“规矩”:

第一条:坚决不收观众的钱。

刘师父对此的解释是“:玩汉戏人的脾气是有传统的,就是又臭又硬。虽说环境不蛮好,但是硬得很,不找哪个要钱,要赞助。我们觉得有能力玩就玩,要不就不玩。我们接触的汉剧圈子基本上都是这样。以前有个在票界满有威望的票友叫菊长寿,得知有一个票友唱戏找人要钱,便找人传话说‘哪有票友兴找人要钱的道理’,以后这个传统就这样传下来了。”

第二条:不收会费。整个剧社的运转主要靠“茶资”和剧社负责人的资助。

第三条:请大家监督,保证不在中间赚一分钱。

俗话说“无规矩不成方圆”。

上述条例的颁布,用无形的纽带将票社和观众连接在一起,结成一个值得信任和可以信任的集体。票社负责人通过“条例”,提前预设了成员们值得期待的行为,明确了权责,从而获得成员的认同感和归属感;戏迷、观众在“条例”中看到了自我强制的约束力量——“义”,便萌发了“信”。以“义”取“信”,票社的稳定得以巩固。

求“和平”

刘德保在介绍剧社的情况时说“:为了维持剧社的和平与安定,戏迷和专业演员中爱生事端的人(这样的人是少数)‘,图兴汉’就不请他们唱,不和他们玩”。“求和”是汉剧社的经营思路。“和”的思想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精神内核。“和为贵”是对“和”的思想的最精确概括。“和为贵”不仅对“和”进行价值认定,强调了“和”的基本状态,还含有对“求”的思考。在汉剧社的上述举措中,“和”并不是毫无原则地妥协退让,一味的讲和,而是在如何“求”上下功夫。在现实的人际交往当中,并非每个人都懂得“和”的重要性,人们总是竭力去支配他人的言语及行为或试图制造混乱和矛盾。“图兴汉”便通过排开异己,建构和谐的环境,获得生存之道。

靠“互助”

英国诗人多恩曾说“人非孤岛”;荀子在《荀子·王制篇》中云:“人,力不若牛,走不若马,而牛马为用,何也?曰,人能群,彼不能群。”这说明,人是群居的动物,也是社会化的动物,人的社会化过程,也就是他或者他们同一定的人、群体、组织发生这样或那样联系的过程。在相互关系当中,常以多种多样的形式存在,“互助”便是其中的一种。

在对“图兴汉”的调查当中,笔者看到,“互助”不仅体现在票社成员间、票社与茶馆间,还表现在票社与国家院团成员间。

2007年1月19日,新年将至,室外落叶凋零、寒风萧瑟,红色广场茶馆内却充盈着洋洋喜气,“迎新春联欢会”即将开始。汉剧社的人比平时多出近一倍,整个场子已是座无虚席。在问候、嬉笑、闲谈中,老人们正期待着演出的开始。与往日不同的是,这次演出极少有票友凑兴,大部分演员来自武汉市汉剧院,有程良美、何自馨、熊国强、朱勇、黄彦安、李青、童德望、芦玉华、陈建平、单青、刘敏、毕魏然、鄢昌林等。上述人员有的已经退休,有的刚毕业不久,年龄层次涵盖老、中、青,以中青年为主。其他如王斗是洪山区文化馆业余汉剧团演员,刘林生是武汉市艺校教师,颜晓菊是崇阳县汉剧团退休演员,琴师陈志生、戚茂盛、吴铁生都是武汉汉剧院退休的。

尽管寒风透过毛毡吹冷了室内的空气,耳旁还时而会响起隆隆的火车声,但汉剧票友们的兴致丝毫未减。有的情不自禁小声跟唱,有的闭目细细聆听,有的还会议论哪个唱的好,每到精彩处陋室里便响起热情的掌声。不身临其境很难想象,被大多数人遗忘的“戏”给老人们带来了怎样的欢愉。整个演出在程良美的表演中达到高潮,在观众意犹未尽的掌声中落下帷幕。

演出结束后,是一次宴会。人员包括“联欢会”演出人员、“图兴汉”负责人、经常来此捧场的老艺人和戏迷。刘德保对此的解释是:“一年到头,汉剧院的演员、老艺人和常来的戏迷对‘图兴汉’的帮助也蛮大,今年票社收入有些节余,请大家一起吃个饭,表示点心意,联络联络感情。”

从此次活动的筹办可以看到,双方合作应该是由来已久的,彼此关系相当熟络。笔者还了解到:平日里,“图兴汉”会定期请汉剧院的演员来演出,一为助兴,二为提升人气。汉剧院的演员则不计报酬欣然前往。汉剧院有演出时,“图兴汉”保证活动时间不与他们相冲突,有时还会组织大批票友前去观看。对汉剧院而言,“图兴汉”的戏迷是可贵的资源,他们带给专业演员的不仅是票房,更是一丝心灵的慰藉。

“图兴汉”与汉剧院,通过“投之以桃、报之以李”的交换行为,在艰难的处境中,寻求自我生存空间的最大化。由此可见,互助是人际交往中重要一环,它表现出彼此依存、相互帮助、互惠互利,以达到某种需要的行为特征。上述互助行为在表象上似乎出于对“利”和“益”的需求,但究其原因,真正的源头在于演员、票友们对汉剧的共同坚守。

剧社的日常运转

汉剧社与茶馆在一起已经有七八年的时间了,多年的相处和配合,关系极为融洽。茶馆里搭建的舞台和使用的基本设施,包括音响、话筒等都是茶馆张老板配备的。剧社演出时票价两元,茶馆按人头每人收取茶费五角。每天固定的支出包括文武场面140元,汉剧院的演员来此演出的费用每人30-40元,此外,还有一些以前靠这吃饭的汉剧老艺人,也会相应地给点报酬。当剧社的支出大于收入时,汉剧社的负责人会自掏腰包,分摊费用。一般而言,每个人一年大概贴1500-2000元。四个人就是六七千块钱。比如,2007年1月22日这天,收入132元,支出170元,贴了38元。

作为武汉市唯一一家能坚持演出的票友社,“图兴汉”汉剧社的存在是不平凡的。虽然没有当今娱乐世界的商业运作、没有楚剧艺人为生存的四处奔波、没有政府国家的包办扶持;但剧社负责人的慷慨解囊、茶馆老板的鼎立支持、大批汉剧老戏迷的痴迷追捧,以及汉剧院众多演员的精诚合作,让汉剧有了一块暂存的空间。这里没有利益纷争,有的只是对汉剧的热爱。原本是素昧平生的人,因为汉剧而有了更多的交际和往来。无论是从汉剧社订立的“规矩”来看,还是剧社与汉剧院的相互配合,这一切都是源于对汉剧的热爱。如果说,人缘超越了血缘、地域的限制,将人与人的关系定格在身份、地位、角色、共同兴趣、爱好等因素上。那么,此处的人缘便源于人们对汉剧深沉的爱,有了这份爱,才能看到汉剧在逆境中的坚守。令人心忧的是,戏迷的年龄结构已经老化,随着年事已高老人的渐渐离去,汉剧的路还走得下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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