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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年汉绣那“难以承受之重”——任本荣:最后的守望与落寞

2010-07-11阎炜摄影钟山

戏剧之家 2010年1期
关键词:汉绣苏绣刺绣

文/阎炜 摄影/钟山

2009年10月25日,“德中同行”发展高层论坛结束后,德国前总理施罗德从武汉市市长阮成发的手中接过一面汉绣双面绣屏风,庄重的黑色为底,正面绣着双凤,反面绣着荷花,充满楚风楚韵。这份礼物将满载武汉人民的深情厚谊跟随这位德国老人远渡重洋,最终陈列在他的国家中某个显著的地方。

施罗德不知道的是,当他高度赞赏这份礼物体现了中国精湛的传统艺术时,一位比他年长十岁有余的武汉老人,却在自己的工作室里为汉绣濒临失传的命运焦虑担忧。老人叫任本荣,是知名的汉绣大师,现今唯一一位掌握汉绣50种针法的汉绣传人,也是汉绣艺术的最后一位守望者,送给施罗德的精美绣品便是出自他的绣花针下。

得师傅毕生所学的汉绣传人

任本荣出生于万寿宫绣花街上的一户汉绣世家,那时汉绣讲究传男不传女,因此家中父兄叔伯十余人都以汉绣为生。

那一年是1934年,距离汉绣名扬国际的那些辉煌年代已经过去了20来年,尽管不复晚清的繁荣,绣花街街上仍有40余户绣坊,任本荣的孩提时代便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度过的,耳濡目染之下也对汉绣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少时如何调皮玩耍,任本荣已经记不清了,但他尚记得家中有一位叔叔在刺绣上甚是用功,每天天一亮就坐下来刺绣,一直要绣到夜晚看不见为止。任本荣常常跟在他身边,有时入迷了,一看就是一天。父亲见他对汉绣痴迷,又的确是一块学习汉绣的料子,便将12岁的他送到同行中水平最高的胡品阶家里拜师学艺。

学徒的四年间,任本荣看到了汉绣在民间是如何的广受欢迎。除了跟着师傅学艺之外,那时他还常常得到火车站去迎接从河南或陕西远道而来的客人,待他们谈完生意之后,再送他们离开。绣铺接得最多的生意是舞台戏剧服装,汉剧、豫剧、秦腔,都在这里订做戏服,制作一批戏服需要半年到一年的时间,有时候活接得多了,自家铺子做不完,还会分给其他的绣铺来做。

由于汉绣工艺复杂,制作者需要具备一定的美术和书法艺术功底,因此真正掌握全套工艺的人并不多。在绣铺里,分工也是很明确的,所以有不少人只能学习其中一到两门技法。再加上在那个年代,出于“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的顾虑,师傅们往往在授徒的时候会留一手,旧时的许多传统工艺便是在这样你留一手我留一手的传承模式中渐渐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

任本荣是幸运的。他出身世家,天资聪颖,伶俐好学,更难得的是,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子能静下心来专心地刺绣十几个小时,而胡品阶自己没有子嗣,便对这个徒弟十分偏爱,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使得任本荣成为极少数掌握汉绣全套工艺的人之一。

任本荣对胡品阶知恩图报,师徒合约期满后他仍跟在胡品阶身边,直到1956年师傅去世,任本荣才前往北京,进入中央工艺美院深造。

1959年,武汉工艺美术行业和第一工艺刺绣合作社组成了武汉民艺戏剧用品厂,学成归来的任本荣在厂里担任设计师。当时,该厂有400多人,主要生产舞台戏曲用品。时至今日,武汉民艺戏剧用品厂依然存在,只是一切已经与汉绣无关。

因汉绣而遭受的命运打击

当任本荣第一次拿起绣花针时,他或许意识到,这枚细而轻的绣花针自己将要拿一辈子,他或许也曾无数次想过学成之后要像师傅一样开一个绣铺,但他决计想不到的是,这枚绣花针不仅让他赖以谋生,获得尊敬和名望,也给他带来了沉重的伤和痛。

文化大革命爆发,因为一句断章取义的“革命不是绘画绣花”,汉绣被列为除旧革新的重点对象,任本荣供职的武汉民艺戏剧用品厂垮了,厂内的所有绣品绣样都被付之一炬,连一张纸样都没有留下。作为技术骨干,任本荣的家被抄了三次。

这并不是汉绣第一次遭受毁灭性的打击,抗战期间,美军轰炸日本军队在绣花街对面修建的军火库,绣花街被殃及。“燃烧弹像电棒那么长,扔在水里水着,扔在墙上墙燃,整条街都烧着了。”任本荣亲眼见到绣花街陷入火海,无数汉绣精品及图样在熊熊燃烧的火焰中,化为灰烬。但那时的任本荣毕竟还小,痛苦也就没有那么真切。

最让任本荣无法忍受的是红卫兵不但抄了他的家,还逼着他亲手烧掉心爱的绣品。在威压之下,任本荣颤抖着点燃绣片,火光中,眼泪也忍不住掉落下来,他心疼啊,那是从师傅的师傅手中传下来的清代绣片。

“幸好那时候下着雨,有一些绣片没有完全烧透,我趁他们不注意,偷偷地捡起来放在口袋里带回家。”现在这些任本荣抢救的残片成为了研究汉绣历史的宝贵资料。

和厂里的其他人一样,任本荣被下放了,他被分配到化工厂烧锅炉,拿绣花针的手拿起了煤铲。之后,他还蹬了三年的三轮车。

尽管因为汉绣而遭受到苦痛,任本荣却说,自己从来不曾恨过汉绣。“汉绣是一门手艺,不论到了什么时候都能靠它吃饭,汉绣也是一门艺术,你一定要把它发扬光大。”师傅说过的话,成为任本荣一生的信念,他相信,汉绣作为一种民间艺术不应该受到如此粗暴的对待。

不能刺绣,任本荣便在家中练习书法,心中念念不忘的,仍是汉绣的设计。后来管制不那么严了,他就偷偷绣些日常用品送给亲朋好友。有一次任本荣为女儿绣了条裤子,被女儿的同学看到了,爱不释手,借去试穿之后就再也不肯脱下来,任本荣只得给女儿再绣一条。这件事让任本荣很开心,他说被大家喜欢,说明汉绣有生命力。

当时,除了清末因政局动荡而迁徙至洪湖的吴氏汉绣外,能够全面掌握汉绣技法的,只有任本荣和一位郑姓同事,文革期间,郑不堪迫害选择了自杀,至文革结束,任本荣就成了汉绣的唯一传人。

后继乏人的忧虑

改革开放后,有一些人开始想起这门古老的艺术。他们来到绣花街,从老人们的口中知道了任本荣。汉绣还有传人!得知这个消息,宝通寺、归元寺、荆州博物馆都找上了任本荣,请他帮忙绣一些佛教用品和工艺品。

1988年,任本荣离开工厂,潜心于汉绣创作。

直到1996年至1999年,任本荣将自己为香港、澳门回归和国庆50周年庆典专门绣制的三大挂件赠予政府,汉绣才借各大媒体的报道回到公众的视线中。

任本荣曾一度看到了生机,但事与愿违,10年过去了,汉绣依然没有起色。关于任本荣倒是新闻不断,一时听说他收了洋徒弟,一时听说他要开公司闯市场,最终这些传闻都不了了之,任本荣始终无法走出市场的迷局。

任本荣的确有过开公司的打算,江汉区政府为了扶植汉绣,曾答应给任本荣提供贷款,但考虑之后,任本荣拒绝了。“市场是有,但要自己去争,我没有那个能力经营”,任本荣如此解释,作为一个老人,他已经没有心力亲自去市场上打拼。

任本荣出名之后,找他的人不少,有拜师的,也有谈投资的,但拜过师的很多,真正留下来的很少,因为搞汉绣,收入太低;谈过生意的人也很多,掏钱办事的一个也没有,因为这个事业投资太大,而盈利的周期又过于漫长。

经历了这么多沧桑之后,哈斯其木格可以算是任本荣的一次意外收获。这位北大毕业的姑娘在逛街时偶然看到了一幅汉绣作品,便被迷住了,当她听人说起汉绣的故事和任本荣这个坚守汉绣的老人时,她决意要成为老人的弟子,传承他的衣钵。

当哈斯其木格找到任本荣时,他本以为这个姑娘是一时冲动,热乎劲儿过去了就算了。面对任本荣的拒绝,哈斯其木格铁了心,拿出“缠”功表决心。最终打动了任本荣的,是她的杀手锏——当哈斯其木格说自己已经毅然辞掉工作,要向他专心学习汉绣时,任本荣吃了一惊,同时再也找不到拒绝她的理由。

当“保”成为“守”

2009年11月5日,哈斯其木格向高高坐在木椅上的任本荣跪下,叩首。这宣告着她从此正式成为任本荣的门下弟子。许多人见证了这场拜师仪式。关注汉绣兴亡的热心人很愿意将这个小仪式看成是长期处在冰冷季的汉绣艺术的一点回春的星火。

武汉某苏绣店老板对此却不以为然,他直言,汉绣不行了,任本荣时不时出现在媒体上新闻中不过只是自我炒作的手段。在武汉,苏绣几乎占去了全部江山,而生于斯、盛于斯的汉绣却难见踪迹。

任本荣或多或少也知道外界对他的某些看法,他甚至不无自嘲地说:“我老是上电视。”任本荣的确很在意媒体对他和汉绣的报道,他特意准备了一个本子,每个前去采访的记者都要在本子上登记,而他工作室的一面墙上,贴满了各个媒体刊发的文章,有些还精心地覆了膜。

曝光率的确是重要的,只有不断提醒公众汉绣的存在,才有更多的希望。实际上,任本荣是把媒体当作了自己为汉绣续命的重要阵地。

与任本荣仅有一个弟子拜师仪式不同,成都市妇联为振兴蜀绣,一出手就是大手笔——斥资培养2万余名刺绣从业者。

任本荣对此很是羡慕,他认为汉绣不缺市场,缺的是支持,缺的是传人。如今从事汉绣这项事业的人,不过数十人,即使有市场需求,也无法进行批量生产。如果能够得到资金的支持,培养出大批优秀人才,汉绣也一样可以在刺绣市场上争得一片天地。

或许是“只缘身在此山中”,任本荣看到的仅仅是汉绣作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需要保护和支持的一面,而忽略了汉绣在市场中缺乏竞争力的自身原因。

随着现代审美观的改变以及快速高效的机器绣花的出现,传统手工刺绣在原本的服装装饰、用品装饰等大范围应用途径上饱受挫败,退守工艺礼品市场。

苏绣大师们也曾面临和任本荣一样的分岔路,但他们选择了更为聪明的做法——变。

苏绣之变首先体现在题材的变化上。脱离了传统的花鸟鱼虫,静物、风景、人物,无论现代古代,油画国画,但凡你想得到的图都能用刺绣的方式表现出来。在此之外技法上也有所变革。比如打样不再需要手绘,电脑打出的彩样,即使没有任何美术功底的人也能按照色彩和图案绣制,如此一来,不仅提高了效率,更重要的是,降低了进入这个领域的门槛,推动了产业化发展的进程。

苏绣变了,汉绣还没变。

尽管任本荣说,苏绣能绣的,汉绣也能绣,但在他的作品中,大多数还是以浓墨重彩的龙、佛、花卉为主,这些题材固然迎合了一些传统文化的爱好者,却错失了更广阔的市场。

技法上,汉绣更多的是在固守。任本荣坚持汉绣的精髓在于每幅作品都要加入自己的设计,忌讳照别人的绘图进行刺绣,因此,汉绣的图样必须由绣工自己绘制,苏绣用电脑打样的路子汉绣不会走。任本荣也承认,汉绣的工艺太过复杂,当年学艺时就鲜有人能将设计、打样、针法、组装等技能学完整,入门难、精通更难是汉绣后继乏人的原因之一。

不仅如此,由于坚持原汁原味的传统工艺,一幅汉绣作品往往需要花上两三个月的时间,市场价格却仅在2000元左右,除去用料、人工,所得不过千余元;而苏绣制品按技术难度不同,所需工时短不过数天,长则几个月,价格也因而从百元到万元不等,投入与产出成正比。汉绣的高投入,低产出,让投资商望而却步,也让有心从事这个行业的人打了退堂鼓——慕名来学的人很多,真正学成并投身这个事业的人很少。

没有资金投入,没有人才补给,市场培养几近空谈。打不开市场,价格就上不去,过低的回报又让从业人员进一步流失,汉绣就这样陷入恶性循环。

最后的落寞

如今的任本荣,每天早上八点半准时到位于江汉区文化馆四楼的汉绣工作室,主要的工作是刺绣和整理从民间搜集回来的残片。与工作室一门之隔的是江汉区老年人活动中心。门外,老人们在排练舞蹈,欢歌笑语不断;门内,汉绣工作室却格外宁静。任本荣正在装裱一件作品,前来求购的中年顾客站在一旁等待,不时与他聊上两句。任本荣的弟子内蒙古姑娘哈斯其木格则埋头坐在桌边,仔细地打样。

门外的热闹与他们无关,就像市场的冷热目前也与汉绣无关。

这几年任本荣一直为保护汉绣而努力,从未间断,他将自己掌握的汉绣图案绣制出来,并走访民间,搜集了大量清代汉绣残片,加工整理出2000余种图案。这些绣品和图案将成为宝贵的历史资料。

任本荣现在很少在想关于市场的事了。有一些人通过熟人或媒体宣传知道了任本荣,并找他购买汉绣制品,他也将一些活儿分给他传授过技艺的人,他们大多是下岗在家的中老年人,每个月拿个600-700元生活费就能得到满足。这差不多就是任本荣目前所能从事的市场活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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