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着我,这只是个误会
2010-07-05美丽宝
美丽宝
这年冬天,我陪父亲回哈尔滨探亲,在姨奶奶家里落脚。姨奶奶带我出门,空气寒冷至极,街上到处是身材高大的男女,异域面孔,却说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姨奶奶看出了我的疑惑:“那是很早迁徙并定居此处的俄罗斯后裔。”
在马迭尔餐厅,窗外下起鹅毛大雪,我打量着从窗外走过的俄族男人。姨奶奶呢喃地说道:“他们很英俊是不是?那时的叶夫根尼比他们还英俊。”
叶夫根尼,是姨奶奶40多年前爱过的一个苏联人。
他的眼睛沉静而深邃
1953年发生了多少大事,她不想回忆,也不想复述那段历史。“我是个对政治没有太高热情的工厂翻译员。”她说,“用那个年代的说法,政治觉悟不高。”
那时的哈尔滨远比现在寒冷,第一次见到叶夫根尼,也是在这样的鹅毛大雪天。她穿一件蓝灰色的厚棉袄,大街上有人拦住她,用蹩脚的普通话问:“同志,中央大街怎么走?”她抬起头,一个年轻的“老毛子”。哈尔滨人管俄国人叫“老毛子”,对苏联人一并沿用这个叫法。那阵子哈尔滨街上忽然多了很多苏联来的“老毛子”,据说是支援社会主义建设的专家。她指了一个方向,用俄语告诉他怎么走。那个人离去时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几天后,她从来厂部车间的几位苏联专家里辨认出了那双沉静深邃的眼睛。他经过时,朝她点头微笑。身边的女工窃窃私语:“‘老毛子长得真好看。”
厂里举行了一场有苏联专家参加的舞会。在流动的舞曲和闪烁的光影中,有人在她身边坐下。“不去跳舞吗?”蹩脚浓重的外国口音让她耳根发热。他微笑着伸手:“我是叶夫根尼。”她脸一热,与他握手。
他凝视着她,指指自己嘴唇旁边说:“你这儿有个标志,很让人难忘。”是说她嘴唇旁边那颗痣。“能請你跳支舞吗?”他转头看舞池中的人群,再回头邀舞时,身旁的座位空了。
第三天,叶夫根尼在厂部大院的门口截住她,小心翼翼地说:“对不起。我想了两天,虽然不明白怎么了,但还是向你道歉,那天好像说了令你不高兴的话。”她望着他,轻轻说:“不关你的事。”她看见叶夫根尼漂亮的瞳孔里弥漫着疑惑。她走了,只因有种奇怪的直觉告诉她,跟他跳舞很危险。
神听得见心跳
哈尔滨的冬季十分漫长。松花江旁的斯大林公园落成后,江边比从前更热闹。那天她独自沿着中央大街往前走,经过索菲亚教堂时,有人喊她的名字。
叶夫根尼推着自行车走过来,问:“你也来看教堂吗?”她忽然笑了,叶夫根尼跟她所有的对话都从问句开始。叶夫根尼呆呆地看着她,说:“这是你第一次对我微笑。你是不是讨厌我?”她摇头说:“有时,不笑不代表讨厌,笑也不代表喜欢。”“你是个很难懂的中国人。”他拍拍身边的自行车,“今天一起去看教堂吧?”
她从那天开始跟着他看遍哈尔滨的教堂。圣尼古拉大教堂是哈尔滨第一座东正教教堂。圣索菲亚教堂是随军教堂。哈尔滨有十几座教堂,有些是随着沙俄时代的入侵为安抚思乡的士兵而建造的。叶夫根尼谈起这些时回头朝她欠身:“有罪的是人,但建筑是无罪的。”
在布拉格维音斯卡娅教堂里,他望着她说:“你信不信冥冥之中神已经安排好一切?”他的脸俯向她,眼神仿佛一团火,她觉得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膛,慌乱中本子落在地上。她别过脸弯腰捡起本子,轻轻说了一句:“我是无神论者。”
她一直和叶夫根尼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时间过得飞快,6年过去了。和叶夫根尼一起来的援华专家已经换了3批,叶夫根尼一直没离开过。
他一年比一年更频繁地去教堂。有一天她忍不住问:“那么想念,为什么不回去?”他静静地看她,隔了一会儿,有些愤怒:“你不知道我为什么不回去吗?”
回去的路上,他照旧把围巾解下来垫在车后座上给她坐,但是一言不发。哈尔滨的冬季,5点时天色已暗。她在楼口跟他告别,转身准备上楼,身后传来自行车倒地的声音。他从背后抱住她,声音沉着而痛楚:“我还要等多久?”她的眼泪终于决堤。这个拥抱花了6年的时间才完成。
等着我,这只是个误会
1960年,中苏交恶,苏联单方面撕毁援助合同,宣布撤回全部专家。
那个下午,叶夫根尼站在楼口,说:“我终于要走了。”她不顾一切抱住了他。他挨了7年的乡愁来陪伴她,她却根本没想过他有离开的一天。终于发现,自己原来如此深爱这个男人。他们紧紧相拥,叶夫根尼热烈地在她耳边说:“我们结婚吧,我不走了。”
但是,使馆拒绝了他们的结婚请求。叶夫根尼的上司谢尔盖说,所有的苏联专家都必须离开中国,不能与中国有任何联系。叶夫根尼在车站与她吻别,说我会回来的,等着我,这只是个误会。
她一直悄悄地接到叶夫根尼通过各种几乎不可能实现的渠道发来的信。信上说,等我,我在想办法,哪怕偷渡也会回到你身边。
叶夫根尼走后的第六年,曾作为哈尔滨城市象征的圣尼古拉教堂在学生运动中被拆倒。她默默地在教堂遗址上捡起一块碎石带回家。当第二座教堂被拆毁时,她在半夜惊醒。那样对待建筑的人们,当然也能那样对待他们认为的敌人。她想到叶夫根尼信上的“回来”两个字,不禁心惊肉跳。
她简短地回了叶夫根尼一封信,说:“时间和距离消耗了太多的爱,叶夫根尼,我要嫁人了。不要再想着回中国的事情,再见。”短短几句俄文,她写了不下10遍,手里的笔一直在抖,仿佛已经看见他挽着别的女人。她心如刀割,哭了整整一夜。
以后,她再没收到过任何来自莫斯科的信,政治的重压渐渐截断了所有与叶夫根尼相关的消息渠道。文革期间,她被划为苏修特务,关进了牛棚。
1989年,她从电视上看见邓小平和戈尔巴乔夫坐到一起时,欣喜涌上心头。她开始着手联系过去给叶夫根尼捎信的俄族人——此时她已经有了自己的家庭,没有任何别的想法,她只想知道,他过得好不好。
有一天,她收到了一封署名谢尔盖的来信。信里写道:“身为叶夫根尼过去的上司和挚友,很遗憾也很悲痛地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叶夫根尼于1968年死于斯科沃罗季诺……”她的牙齿咯咯抖个不停,勉强支撑着看下去。在牛棚里关着的那些冬天,她都从未那么冷过。
那是她生命里最绝望的一天。她去了漠河,在火车上,一直拿着很久以前叶夫根尼留给她的俄罗斯地图。红笔圈画的地方是叶夫根尼的故乡莫斯科。
她想象着接到她那封绝交信的叶夫根尼,是怎样焦急和悲伤地从莫斯科换车到叶卡捷琳堡,再冒着严寒穿过西伯利亚,沿黑龙江顺流而下,最后停留在斯科沃罗季诺。此时已经是春天了,江河刚刚融化。望着隔了一条河的中国边境漠河,他试图游过黑龙江来到漠河。然而没躲过哨兵,他被追赶到江边,情急中跳进江水,被初春冰冷的激流吞没……
在江边,她烧化了那张地图,对江水说:“我终于等到你了。”
(摘自《女报时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