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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诠释学与中国

2010-04-12陈治国

关键词:伽达默尔论语哲学

陈治国

2008年度汉语学界的诠释学研究在持续的推进中收获了诸多扎实而丰厚的果实:在西方诠释学的文本迻译与理论研究方面,积累性的译介和争鸣性的探索兼而有之;诠释学与中国经典诠释传统相结合方面的专题性研究颇有斩获;诠释学与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关联性方面仍有一些争论;诠释学在一般人文社会科学学科的应用与实践,于历史学、心理学、翻译诸领域的表现较为活跃。下文将结合一些重要问题就本年度国内学界的诠释学研究进展作一综述和分析。

一、西方诠释学的文本迻译与理论研究

在西方诠释学的文本迻译领域,引人瞩目的代表性成果主要包括两大方面。第一方面,如所周知,海德格尔在推动作为方法的诠释学向存在论的诠释学转换的过程中具有决定性意义。而丁耘翻译的海德格尔 1927年马堡夏季学期讲稿《现象学之基本问题》①海德格尔:《现象学之基本问题》,丁耘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赵卫国翻译的 1931-1932年弗赖堡冬季学期讲稿《论真理的本质——柏拉图的洞穴和〈泰阿泰德〉讲疏》②海德格尔:《论真理的本质——柏拉图的洞穴和〈泰阿泰德〉讲疏》,赵卫国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8年。、陈春文翻译的贯穿 1910至 1976年的作品辑录《思的经验》③海德格尔:《思的经验》,陈春文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年。以及孙周兴翻译的《林中路》修订本④海德格尔:《林中路》,孙周兴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等无疑为我们深入理解此一转换的机缘、理路和命意提供了方便之门。第二方面,台湾地区《哲学与文化》编辑部、学者黄筱惠组织翻译的美国学者理查德·帕尔玛的 9篇讲演也非常重要。帕尔玛素来在推广和传播诠释学方面颇为用心。《诠释学今日提供我们什么》、《不同流俗的西方诠释学史》、《哲学诠释学 I:早期海德格,以及施莱尔马赫和狄尔泰的初步回顾》、《海德格〈艺术作品的本原〉(1936)一文之阅读:艺术,作品与真理》、《高达美诠释学对柏拉图、亚里斯多德及黑格尔的期望——与〈美的相关性〉中的人类学转向》、《〈真理与方法〉的原始目的以及狄尔泰、海德格到高达美的哲学诠释学发展》、《理解的普遍过程:高达美诠释学中的七个关键字》、《当一个人阅读经典文本时发生了什么?——高达美的七个观察》、《高达美的哲学成就》等 9篇讲演①R.E.帕尔默的这 9篇讲演均见于:《哲学与文化》第 35卷第 2期,2008年 2月。乃是帕尔玛教授于 2004年应邀担任辅仁大学的著名罗光讲座时所作,这次公开与广大读者见面,应该说大大有助于我们对诠释学的发展脉络、具体成就和当代意义诸问题的进一步理解和把握。

当然,除此之外,莫伟民翻译的法国哲学家利科的杰作《解释的冲突——解释学文集》②保罗·利科:《解释的冲突——解释学文集》,莫伟民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8年。、洪汉鼎翻译的加拿大诠释学研究专家格朗丹的《诠释学与相对主义》③J.格朗丹:《诠释学与相对主义》,洪汉鼎译,见洪汉鼎、傅永军主编:《中国诠释学》第 5辑,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 51-62页。、邓安庆翻译的伽达默尔的《价值的存在论问题》④伽达默尔:《价值的存在论问题》,邓安庆译,见洪汉鼎、傅永军主编:《中国诠释学》第 5辑,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63-73页。、《价值伦理学和实践哲学》⑤伽达默尔:《价值伦理学和实践哲学》,邓安庆译,见洪汉鼎、傅永军主编:《中国诠释学》第 5辑,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 74-84页。等论文以及袁继红等翻译的由约翰·吉布森和沃尔夫冈·休默主编的《文人维特根斯坦》⑥约翰·吉布森、沃尔夫冈·休默编:《文人维特根斯坦》,袁继红等译,长春: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08年。一书中所收录的多篇论文也都值得关注。

在西方诠释学的理论研究方面,主要涉及四大论题。其一,西方诠释学理论的形成与发展。例如,何卫平教授通过对施莱尔马赫诠释学的辩证性与对话性及其关系的四个方面——即严格的解释实践与不严格的解释实践、语法解释与心理解释、诠释学循环、读者能比作者理解他自己理解得更好——的考察,明确认为,这四个方面的思想都对伽达默尔诠释学思想的形成有所影响,所以,在辩证诠释学方面,施莱尔马赫堪称伽达默尔的先驱,他开启了西方诠释学后来发展的一个重要方向,伽达默尔继续开拓这个思想方向并使之发扬光大。⑦何卫平:《辩证解释学:施莱尔马赫与伽达默尔的初步比较》,《山东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5期。张汝伦教授追踪了狄尔泰由心理学向诠释学转变的过程:狄尔泰一生都在追求建立一个能提供有效知识并给精神科学奠定基础的基础科学,写于 1894年的《描述与分析心理学的观念》详细论证了他心目中的描述心理学应该成为精神科学的基础科学的理由。由于受到批评,狄尔泰渐渐发现自己的理论的确存在着相当的困难,这迫使他另寻新路——如果没有通向生命本身的捷径,则通过间接的途径,而这个间接的途径就是生命的表达。狄尔泰这种思想的转变,深受胡塞尔的影响,并且象征着整个西方哲学的一个根本转折,即经过意义到事物,“从心灵驱逐思想”。⑧张汝伦:《从心理学到释义学——狄尔泰描述心理学的启示》,《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2008年第 2期。郑湧则通过考察思辨神学对海德格尔的影响、从“存在物”到“存在”、“有”再到“无”等等的思想进展,追踪了海德格尔把诠释学引进现象学的路径,并且认为,引入了诠释学的现象学 (Phaenomeno-logie),就不再是“学”(logie),不是“逻辑”(logik)的“学”,海德格尔不仅做到了这一点,而且是在超越存在论的基础上做到的。⑨郑湧:《M.海德格尔对解释学的哲学贡献》,《人文杂志》2008年第 6期。台湾地区学者陆敬忠从诠释学 (Hermeneutics,Hermeneutik)的词源学考察出发,一方面从其三字根探讨该词之基本意涵,即表达、诠解与翻译,重新发现理解活动之为语言理解整体过程,并且得以重整文本、作者与读者之基源关系;另一方面进而由此探究思想、存在、语言与行动等传统哲学向度间的基源关联脉络,亦使得诠释学哲思成为解消传统哲学中此基本向度间问题错综症结的出路;此外,作者努力以此通达作为诠释学核心经验与现象的文本理解 (Verstehen von Text),并由此重新开展诠释学基设:从历史性至脉络性,从语言性至文本性,从开放性及事理性至互为关系性,如是从在世存在至在脉络中的位格,从语言之为思想与存在之媒介至文本之为精神与物质之中介,从对他者开放至互为脉络际中的互为位格际与互为文本际之互为关系性。⑩

其二,伽达默尔诠释学的专题研究。伽达默尔在作为哲学的诠释学的创立和发展中具有不可替代的地位,因此,对伽达默尔诠释学理论的专题研究历来是汉语学界诠释学领域的重要支柱。本年度在此方面也涌现了一批重要成果。例如,洪汉鼎先生的长文就对伽达默尔前理解学说进行了专项研究,着重阐明了诠释学循环、前理解、事情本身、完满性前把握、时间距离等几个重要概念,特别指出了伽达默尔哲学诠释学关于理解循环的三个必要条件——即前理解、事情本身与完满性前把握——之间的相互关系,即前理解来自同事情本身的关联,并根据完满性前把握这一预设而进行修正,从而达到对事情本身的正确理解;正确理解伽达默尔哲学诠释学的前理解学说,既可以同科学主义和历史主义的所谓客观解释划清界限,又同主观主义和相对主义的所谓主观解释表明分歧。文中,洪先生还认为,伽达默尔的前理解学说虽然是从海德格尔的理解前结构发展而来,但由于伽达默尔哲学诠释学的历史性深层向度,从而超出海德格尔的此在诠释学而转入一种历史性的哲学诠释学。①洪汉鼎:《伽达默尔的前理解学说》,《河北学刊》2008年第 1、2期。潘德荣教授着力探讨了伽达默尔与方法论诠释学之间的关系问题,他指出,伽达默尔的存在论诠释学一般被视为一种文本中心论的理解理论,然而通过对伽达默尔所从之出发的现象学前提的分析,可以清楚地看出他的读者中心论的立场。正是基于这一立场,放弃了对作者原意或文本原义之诉求,必然导致对理解方法论的漠视。但是,就人们有意识的理解活动而言,首要的以及根本的任务仍然是努力获得某种相对正确的理解,而普遍有效的方法论就是其必要的前提,诠释学的认识论意义便在于此。由此,潘教授认为,在诠释学经历了存在论的反思后重新注入一种方法论的意识、回到以文本为中心的方法论立场是必要的。②潘德荣:《理解方法论视野中的读者与文本:加达默尔与方法论诠释学》,《中国社会科学》2008年第2期。陈治国则专项考察了伽达默尔的友爱诠释论问题,他认为,面对科学技术的全面统治给现代社会所带来的诸多挑战与威胁,伽达默尔基于理解的实践之诠释学立场重新将长久以来处于衰落地位的古希腊友爱观念引入了哲学领域,并对其诸种实际内涵与运作机制进行了多重而深刻的阐述,最终发展为一种典型的友爱诠释论。而此一思考与成就不仅构成了伽达默尔复兴古希腊实践哲学尤其是亚里士多德伦理实践哲学的重要内容,而且在与德里达解构论立场上的友爱理论的相互检验中进一步强化、拓展了我们对友爱伦理的理解能力与实践意识。③陈治国:《理解、友爱与对话——伽达默尔的友爱诠释论》,见洪汉鼎、傅永军主编:《中国诠释学》第 5辑,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 260-272页。汪堂家教授通过考察世俗化与科学的诠释学因素问题,揭示了伽达默尔与爱尔兰根学派之间的互动与分歧,以及他们在何种程度上以互补的方式丰富了德国哲学的内容:在世俗化与科学的问题上,伽达默尔以卡姆拉所提示的“世俗化”概念的两种意义即“Profanierung”和“Saekularisierung”来解释近代科学的起源;在科学的诠释学问题上,伽达默尔与爱尔兰根学派具有某种相同立场,即把科学的解释问题归根于语言问题,又在在如何处理科学的理想语言与交流语言的关系方面存在明显差异。④汪堂家:《世俗化与科学的诠释学因素——伽达默尔与爱尔兰根学派》,《世界哲学》2008年第 1期。台湾地区学者张鼎国探讨了伽达默尔在《真理与方法》中对康德《判断力批判》的初步解读和批评,特别分析了伽达默尔对所谓“奠基于康德之上的主观主义及不可知论”的强烈批评的来源和理由,并且认为,这不但是一个《判断力批判》的效应历史问题,同时也是对伽达默尔所主张文本诠释有如对话交谈的一个案例检讨。⑤张鼎国:《文本与诠释:论伽达默尔如何理解康德〈判断力批判〉》,《“国立”中央大学人文学报》第 34期,2008年 4月。

其三,诠释学与跨文化诠释。伴随着诠释学的不断发展以及人类社会生存方式、交往形式的不断更迭,近年来不断有学者提出所谓跨文化诠释(学)的概念。此一年度,汉语学界在这一研究方面也有相当表现。例如,薛华研究员有鉴于莱布尼茨在近代诠释学发展史上的巨大影响,力图试图说明他在跨文化诠释学理论基础方面和跨文化诠释学亲身实践方面的典范意义,并探讨了三个重要问题:首先,莱布尼茨的普遍和谐理论是否对于不同文化之间进行理解和解释的可能性提供了一种哲学说明,从而对于跨文化诠释学的可能性提供了一种哲学论证;其次,通过考察莱布尼茨在“关于中国人的自然神学观念的讨论”中的基础思路,看他如何在相异的文化中看到自己的文化和在自己的文化中看到相异的文化,从而否定存在着纯粹文化和纯粹文化传统;再次,从莱布尼茨及其时代谈论不同文化的习惯方式,提出关于“西方文化”、“东方文化”或者“中国文化”这类说法是否存在着问题,是否和如何可能会导致误解。⑥薛华:《宇宙之境:莱布尼茨与跨文化诠释学》,《云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 3期。王志强则认为,基于跨文化诠释学视角下文化认知假设,跨文化接受在很大程度上受到本我和他我辩证互动性的影响,因此,他着力阐述了跨文化接受的基本认知形式、跨文化理解的几种假设和由此所致的跨文化冲突形式,试图以此界定跨文化诠释学的基本理论框架。⑦王志强:《跨文化诠释学视角下的跨文化接受:文化认知形式和认知假设》,《德国研究》2008年第 1期。

其四,诠释学与神学。诠释学与神学尤其是《圣经》诠释之间的关系问题显然是诠释学研究领域一个不容忽视的问题。本年度的汉语诠释学研究对此也有一定关注。例如,潘德荣教授撰文指出,奥利金作为早期希腊教会最有影响的神学家,也是《圣经》诠释史上一位极为重要的思想家。在奥利金的基督教神学中,深深地打上了希腊哲学的烙印,具有很强的哲学思辨性和知识性。奥利金的诠释学力图使信仰与知识并行不悖,他不仅通过对基督教经典的诠释来阐发他的神学思想,而且发展了隐喻解经法所具有的知识性。奥利金的经典诠释方法论也对贝蒂和伽达默尔等人的诠释学思想产生了重要影响。①潘德荣:《信仰与知识——奥利金诠释方法论探析》,《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 6期。崔永杰、苏红蕾则集中探究了斯宾诺莎的《圣经》诠释理论,并且认为,为了正确解释《圣经》,消除神学家的偏见,斯宾诺莎在对传统的《圣经》解释方法及各种错误观点予以严厉驳斥的基础上,依据解释自然——解释自然在于解释自然的历史——的方法,首次明确提出了“据《圣经》的历史以研究《圣经》”的普遍法则。斯宾诺莎视该方法为解释《圣经》的唯一正确的方法,同时又具体剖析了该方法的“困难与缺点”。所以,斯宾诺莎的《圣经》诠释学理论不仅为以后科学解释和批判《圣经》奠定了基础,而且对后世诠释学的形成与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②崔永杰、苏红蕾:《“用〈圣经〉解释〈圣经〉是唯一正确的方式”——斯宾诺莎的〈圣经〉诠释学理论》,《山东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 1期。

二、诠释学与中国经典诠释传统

诠释学与中国经典诠释传统相结合的研究多年来一直是是汉语学界诠释学研究的一大特色,也是西方诠释学理论和方法在中国扎根、发芽和成长的重要动力。本年度的这类研究热情仍然颇为高涨。例如, 2008年 8月 15-19日,由山东大学文史哲研究院和山东大学中国诠释学研究中心于山东济南共同主办了以“文献、语言与诠释”为主题的第五届海峡两岸四地“诠释学与中国经典诠释”学术研讨会。而由台湾大学黄俊杰教授主编的大型丛书《儒学与东亚文明研究丛书》的简体字出版也可谓是此一研究领域的一件学术大事。就研究内容而言,本年度诠释学与中国经典诠释传统相结合的研究主要涉及四大方向。

其一,诠释学与中国经典诠释的一般路向。自西方诠释学东渐之后,我国学人深受刺激,一方面深信汉语经典具有特殊性和自足性,足以说明我们的人文传统和精神素养,另一方面又深信诠释学理论具有普遍性,足以保证我们能够跨越东西思想历史脉络之差异,从而相互参校援引。正是在此矛盾的心境中,中国学人展开了诠释学与中国经典诠释经验、路向相结合的研究。林忠军教授就以西方诠释学的视角分析了《易传》交感与会通的诠释学思想,明确指出,易文本与解释者同源同构同德是理解、解释的原因,易文本与解释者交感是易学理解前提,“往”与“来”、“彰”与“微”、道与物之视域融合是理解与解释的实质,生命与易道互诠互显是理解与解释的终极目标。而这样一种诠释路向,与西方诠释学的区分就在于,《易传》的诠释学特征是融创造与循环、理性与非理性、方法解释到哲学解释为一体。③林忠军:《论〈易传〉的解释学:交感与汇通——兼论〈易传〉解释学与西方诠释学之异同》,《周易研究》2008年第 5期。如所周知,汉学和宋学乃是中国经学史上的两大流派,它们分别对儒家经典作出了自己的诠释,而它们对经典的诠释又是与各自学派的性质和特点分不开的。所以,蔡方鹿教授从经典诠释所依傍文本的重心、经典诠释的方法、经典诠释的理论深度、儒家经学与宗教的关系四个方面探讨了汉学和宋学经典诠释的区分,并从经典诠释的角度进一步分析了经学史上汉学与宋学各自学派的特征。④蔡方鹿:《论汉学、宋学经典诠释之不同》,《哲学研究》2008年第 1期。彭启福教授重点探讨了朱熹的知识论诠释学与陆九渊的实践论诠释学的两种不同诠释路向,他指出,朱熹理学把理解的目标规定为“穷理”,而“格物”和“读书”这两种外求的方式、“从个别到一般”“从特殊到普遍”的理解方法成为达成这一目标的重要保证,“知先行后”说更是把理解限定在知识论范围,所以朱熹理解理论的视野是属于知识论诠释学的;陆九渊则转向了“发明本心”以“穷理”的思路,内求成为“明理”的关键,“从一般到个别”“从普遍到特殊”的理解方法成为达成“明理”这一理解目标的重要保证,“知行合一”说凸显了理解中的实践智慧,所以陆九渊意义上的“明理”具有了实践论的意味,其理解理论的视野是实践论诠释学的。①彭启福:《朱熹的知识论诠释学和陆九渊的实践诠释学》,《安徽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 3期。台湾地区学者郑吉雄教授专门研究了清儒经典诠释的拓展与限制。他认为,清代儒学自亭林开启考文知音的世界,流风所披,奠立了清代儒学的规模,但所可惜者,清儒对于宋儒上溯先秦旧义、建立在心性论之上的天人一体的思想,几乎毫无发挥,不能不视为清代儒学的局限;唯有戴东原专注研究跨越千百年的礼制名物、强调群体民众的“心之所同然”,在社群的基础上又标举“一体”的观念,将“语言”、“义理”、“社群”等几个重要的概念,全盘整合、融会贯通,与宋儒分庭抗礼,并遥遥上溯先秦儒学传统的精义。②郑吉雄:《论清儒经典诠释的拓展与限制》,见洪汉鼎、傅永军主编:《中国诠释学》第5辑,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 95-116页。刘毅青则以徐复观的诠释思想为例,探讨了所谓突破诠释学循环的中国诠释学建构问题。他认为,徐复观诠释学的核心是“追体验”,“追体验”是以工夫修养过程塑造人格为基础的诠释学,这与西方以伽达默尔为代表的、以文本为核心、将“前理解”合法化从而陷入“诠释学的循环”的哲学诠释学有根本的不同。这种不同来自于中西哲学思想的差异,即“质的名词”与“逻各斯的概念”、“人文逻辑”与“形式逻辑”的不同。“追体验”以还原作者的原意为诠释学目标,真正的解释是通过解释者境界的提升达到理解的飞跃,走出“诠释学循环”,实现“诠释学突破”。由于徐复观的诠释学摒弃了由乾嘉学派的训诂考据学追求某种“绝对”传统文本的“绝对”理解而将理解的意义体验化,它称得上是中国传统考据训诂的注释方法向现代诠释学迈进的典范。③刘毅青:《突破解释学循环的中国解释学建构——以徐复观解释学为例》,《学术月刊》2008年第 5期。

其二,诠释学与《论语》诠释。《论语》是不可多得的中国儒学经典之一,关于《论语》的诠释潮流在历史上也是波澜壮阔、迁延不绝。对这种《论语》诠释现象和成就的研究自然构成了学者们的一个重要兴趣。譬如,甘祥满教授撰文认为,《论语义疏》作为《论语》诠释的经典著作之一,它所汇集的汉魏六朝诸家注释,含有深刻的诠释学意义:首先,《论语义疏》讨论了《论语》文本与孔子的真正意旨之间的关系问题,即《论语》诠释的有效性问题。其次,《论语义疏》包含了《论语》原文、汉代《论语》注和六朝《论语》注这三重义理和结构,体现出了《论语》诠释的历史性。最后,综观《论语义疏》的全部注释,可以看出《论语》诠释的两种向度,即知识的向度和意义的向度,而两种向度互补、互动正是中国经典诠释的一大特点。④甘祥满:《〈论语〉诠释的有效性及其限度——对〈论语义疏〉的一种诠释学考察》,《孔子研究》2008年第 3期。朱汉民、张国骥着重考察了两宋的《论语》诠释现象,他们认为,两宋时期文化界兴起的复兴原始儒学、重建儒家有体有用的圣人之道,导致《论语》诠释的学术热潮兴起,并且宋儒的《论语》诠释在经典诠释、本体建构、下学工夫三个方面均做出了创造性的贡献,从而建构了一种理学型的《论语》学,使《论语》学发展到一个新的高峰。⑤朱汉民、张国骥:《两宋的〈论语〉诠释与儒学重建》,《中国哲学史》2008年第 4期。柳宏的新著《清代〈论语〉诠释史论》则通过对清代《论语》诠释文本的研读,结合清代社会政治、文化背景,在时空关系上纵横比较,考证源流,互参比勘,勾勒了清代《论语》研究的历史进程,并揭示了清代《论语》研究的一些特点和规律。⑥柳宏:《清代〈论语〉诠释史论》,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8年。台湾学者黄俊杰先生的著作《德川日本〈论语〉诠释史论》则深入探讨了日本儒者诠释《论语》过程中所发生的一些转折变化尤其是德川《论语》学的变化所呈现出来的一些经典诠释学涵义,并且认为,这些诠释上的转折变化极富思想史与经典诠释学的意趣。⑦黄俊杰:《德川日本〈论语〉诠释史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

其三,诠释学与朱子(朱熹)学。朱熹的解经释典在关于中国经典传统的诠释史上可谓是既精致入微,又不乏宏观系统,因此近年来对朱熹的经典诠释经验和路向的研究俨然成为学界的一大热点和重点。本年度延续了这一情形。例如,台湾学者刘述先先生沿顺新儒家牟宗三先生关于朱熹的“继别为宗”的研判继续往前探索,但除了哲学的分析与体证之外,还兼顾思想史的线索。他认为,牟先生纯粹用哲学的视域所作的判断有时过分斩截,未必完全符合当时的实际情况。⑧刘述先:《“朱熹对四书与易经的诠释”重探》,见刘笑敢主编:《中国哲学与文化(3):经典诠释之定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76-87页。蒙培元研究员从方法的角度探析了朱熹对《四书》的注释过程,明确认为,朱熹哲学与《四书》乃是相互解释的关系:一方面,朱熹哲学是在继承《四书》的基础上形成的;另一方面,朱熹对《四书》的注释必然会打上个人和时代的“烙印”。①蒙培元:《朱熹是怎样诠释四书的?——从方法的角度看》,刘笑敢主编:《中国哲学与文化 (3):经典诠释之定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 88-107页。香港地区学者刘笑敢教授提出,跨文本诠释和融贯性诠释可能是借重经典注释而创建新的哲学体系的两个关键性因素。为此,他以朱熹《论语集注》中的若干实例来说明朱熹如何运用跨文本诠释的方法;同时说明,朱熹将理学的主要概念一以贯之地全部注入对《论语》、《孟子》、《大学》、《中庸》的解释之中,是融贯性诠释的范例。②刘笑敢:《挣扎游走于两种定向之间——以朱熹〈论语集注〉为例》,刘笑敢主编:《中国哲学与文化(3):经典诠释之定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108-132页。金春峰教授具体考察了《中庸章句集注》的诠释思想及其方法论问题,他认为,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的指导思想是《中庸章句序》“十六字心传”之“道统说”,这使得《中庸》及《四书章句集注》具有某种“宗教式”之神圣性。以此为纲,才可了解《中庸章句》的范畴体系以及朱熹的诠释。③刘笑敢:《〈中庸章句〉的诠释思想及方法论》,见刘笑敢主编:《中国哲学与文化(3):经典诠释之定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 186-208页。台湾学者林维杰重点考察了朱熹对《孟子·万章》上、下篇中“知人论世”、“以意逆志”两项原则的诠释学解释,他认为,朱熹并未建立这两项原则之间的诠释学联系。④林维杰:《知人论世与以意逆志——朱子对〈孟子·万章〉篇两项原则的诠释学解释》,《中国文哲研究集刊》第 32期,2008年 3月。台湾学者林安梧先生着重探究了王阳明的《朱子晚年定论》与儒学的转折问题。他认为,《朱子晚年定论》虽是王阳明所成的定论,但这样的定论并非空穴来风,而是一方面根据朱熹的话语系统,一方面则随顺朱子学的发展而有了一个新的转折。这个转折就是,朱子学乃是一“横摄归纵”的系统,指向一根源之总体的确立,重在客观法则性的确立;而王阳明则为一“纵贯横推”的系统,重在一个人主体的确立,重在道德主体动源的开发。⑤林安梧:《阳明的〈朱子晚年定论〉与儒学的转折》,《鹅湖》第33卷第 8期,2008年 2月。

其四,诠释学与佛、道诠释。在中国源远流长的儒学经典诠释传统之外,佛、道诠释也具有不容忽视的一席之地,甚至经常与儒学经典诠释交错而行。此一年度,佛、道诠释方面的研究也有一些亮点。例如,陈坚教授认为,在中国佛教历史上具有丰富的解经实践,这种解经实践在范式上完全不同于基督宗教对《圣经》的解释,且也完全不能用西方诠释学的理论来加以分析,因为中国佛教的解经实践是在充分“照顾”听众——指中国佛教所要教化的芸芸众生——的前提下来解释佛经文本的,并且这种“照顾”听众实际上包括了“照顾”听众的“根基”和“照顾”听众的文化两个方面。⑥陈坚:《“照顾”听众的中国佛教解经实践》,见洪汉鼎、傅永军主编:《中国诠释学》第 5辑,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 323-333页。台湾地区学者蔡昌雄聚焦于“铃木禅学”、“京都禅学”、“批判禅学”及“整合禅学”等各诠释体系对禅宗“开悟经验”的不同论述,以“开悟经验是否可能”的认识论问题,以及“开悟经验以何种方式进行理解”的方法论问题,评析各个诠释体系以及体系间辩证发展的关系,期待从中窥见禅宗的宗教哲学之思与经验、历史、文化及社会等面向的互动交锋,并为未来禅宗哲学的发展方向奠定思考基础。⑦蔡昌雄:《当代禅宗哲学诠释体系的辩证发展——以“开悟经验”的论述为焦点》,《新世纪宗教研究》第 6卷第 3期,2008年 3月。台湾学者林安梧先生以《道德经》第四十二章所言“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为示例,在与刘笑敢教授之诠释进行对比的过程中,提出了“调适而上遂于道”之诠释进路,从而努力反省道家哲学诠释所涉及之方法论问题。⑧林安梧:《关于〈老子道德经〉“道、一、二、三及天地万物的几点讨论”》,《东华汉学》第 7期,2008年 6月。

三、诠释学与马克思主义哲学

诠释学与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关联性研究一如既往地呈现出一种不温不火的局势,个中原因除了学术素养、研究视野、创新机制等因素的制约之外,马克思主义哲学在中国大陆学界的特殊地位可能也是导致学者们比较谨慎的一个重要考虑。不过,局部的争论和探讨还是有所持续。下面择要述之。

皮家胜撰文指出,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化是当今学术界研究的热点,围绕实现这一目标的路径,学者们提出了多种学术主张或观点、口号,如“回到马克思”、“让马克思走入当代”、“马克思仍然是我们同时代人”、“马克思主义中国传统思想化”等等,而针对这些提法、主张,用现代诠释学理论进行番审视和评析,方有助于弄清楚它们各自的致思路向,从而使我们在众多的不同提法面前保持清醒的判断力。①皮家胜:《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化的路向:一种解释学的评析》,《学术研究》2008年第 12期。李金辉着重探讨了实践诠释学视域内的意识形态理论批判问题。他认为,意识形态批判理论在早期西方马克思主义、法兰克福学派和后马克思主义那里分别表现为总体性批判、微观文化批判和话语政治批判三种形态,这三种意识形态批判理论都忽略了理解意识形态概念的诠释学视角和实践、批判的维度,因而导致了各自的理论困境和理论局限性。而实践诠释学视域内的意识形态批判理论坚持意识形态概念的诠释学视角和实践的批判视角,超越了以上三种意识形态批判理论。②李金辉:《实践解释学视域内的意识形态批判理论》,《求是学刊》2008年第 2期。莫伟民集中考察了利科的反思诠释学与马克思的差异问题。在他看来,利科的反思诠释学宣称在受笛卡尔颂扬的我思与被尼采宣告为堕落的我思之间采取不偏不倚的哲学立场,旨在对哲学史上相互冲突的各种哲学解释实施辩证综合,而这种立场与马克思理论之间有着重大差异。③莫伟民:《利科尔的反思解释学及其与马克思的差异》,《杭州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3期。姚建彬重点探究了作为詹姆逊那种作为他的马克思主义诠释学主要策略的“历史化”问题。他分析说,作为一个极具挑战性的马克思主义批评理论家,弗雷德里克·詹姆逊的终极理论抱负,就是要建立一整套具有很大包容性的诠释体系,即他所说的马克思主义诠释学,而“历史化”是詹姆逊要实现这一理论抱负的重要策略之一。在剖析传统历史主义的困境的基础上,詹姆逊提出了三个依次增大的同心框架说,彰显了马克思主义诠释学体系的包容性、灵活性。而詹姆逊的这种思路对于我们把握詹姆逊的思想轨迹,认识、评价其思想特点,乃至他在西方马克思主义发展历程中所处的位置,对于我们建立和完善当代马克思主义文艺学、美学体系,对于我们坚守马克思主义的意义和价值,都具有深刻的启示。④姚建彬:《试论作为马克思主义阐释学策略的“历史化”》,《马克思主义美学研究》2008年第 2期。

四、诠释学与人文社会科学

作为哲学的诠释学在人文社会科学领域的应用和实践,本年度在历史学、心理学、翻译等领域表现得较为活跃,下面分别述之。

其一,历史学领域。邹诗鹏撰文指出,诠释学史学的三个阶段即历史诠释学、哲学诠释学以及后现代诠释学分别见证了历史的三个基本规定性——即客观性、历时性与总体性——的丧失过程,并导致历史的当下化、话语化与时尚化。在其中,如果说历史虚无主义曾经漠视和否定历史作为过去存在的意义,并且诠释学史学对于克服这种历史虚无主义也发挥了应有的作用,那么,哲学诠释学、尤其是后现代诠释学则在敞开和解释历史的同时促成了历史的虚无化,从而形成了一种缺乏未来向度的历史虚无主义。而唯物史观作为当代的历史观,本身就见证并且深刻影响了历史观及历史研究传统的当代变革,而且也值得由此展开对诠释学史学观的批判。⑤邹诗鹏:《解释学史学观批判》,《学术月刊》2008年第 1、2期。而徐兆仁充分肯定了历史诠释学对于史学史研究突破藩篱的重要作用。在他看来,历史叙述和历史内容融为一体,再现历史真实,是历史编纂的根本任务,而后现代主义思潮挑战传统史学,提出关于历史真实检验标准的核心问题,这在史学史研究上具有不可低估的学术价值。作为后现代主义史学核心问题的当代学术回应,历史诠释学将在史学史研究实现理论突破中承担重要使命,发挥重大作用。⑥徐兆仁:《历史解释学:史学史研究突破藩篱的理论探索》,《学术研究》2008年第 3期。

其二,心理学领域。叶浩生撰文认为,随着实证主义的衰落和后现代主义思潮的兴起,西方心理学表现出一种诠释学转向。诠释学的理解和解释方法促使心理学家重新认识经验实证方法的价值;在科学观方面,开始重视心理现象本身的特点,不再盲目仿效自然科学。此外,诠释学关于理解和解释的文化背景的论述也促使心理学家开始关注文化因素的影响与制约作用。⑦叶浩生:《当代西方心理学的释义学转向》,《国外社会科学》2008年第 5期。无独有偶,费多益也论辩说,虽然在西方心理学寻求独立的科学地位的过程中,实证主义确实起到了奠基性的作用,构成现代心理学的方法论基础,但是纵观西方心理学的百年发展史,特别是自精神分析学创立之后,诠释学则在其中占据着举足轻重的位置;它与现象学一同作为同实证主义方法论相对立的方法论,对心理学产生了广泛的影响。这种影响不仅渗透到存在主义心理学、人本主义心理学等具有人文倾向的心理学分支,而且在通常认为是科学心理学的认知研究方面也有所体现。①费多益:《认知研究的解释学之维》,《哲学研究》2008年第 5期。商士杰、刘志远着重考察了诠释学对荣格的精神分析心理学的多方面影响,其主要表现于对人的价值的重视、文本的解读、理解和解释的方法,而从荣格的核心概念集体无意识和原型中也可看到诠释学的方法痕迹。②商士杰、刘志远:《荣格的分析心理学与解释学》,《湖北经济学院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 8期。

其三,翻译领域。涂纪亮先生主要从诠释学的角度考察了翻译标准中的“信”问题,包括如何理解“信”及其依据,如何正确对待时间间距、传统、成见等因素对理解文本的影响,以及如何理解翻译的客观性等。③涂纪亮:《从解释学角度考察翻译标准中的“信”》,《外语学刊》2008年第 1期。夏天撰文指出,诠释学从方法论阶段发展到存在论的哲学诠释学阶段,经过了漫长的主客体的对立过程,直到后来以保罗·利科为代表的文本诠释学派提出在存在论基础上向客体的回归,翻译学理论的发展轨迹与此不无关系:从翻译客观标准至上到翻译标准的失落,从主客对立到客体回归,再走向主客调和,其间吸收了诠释学的理论成果,与诠释学发展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④夏天:《对立·回归·调和——翻译研究与解释学视角之转变》,《外语教学》2008年第 6期。武光军则具体探讨了利科的翻译哲学以及对翻译研究的启示:翻译的客体是文本,而不是语言或言语;放弃对等和完全翻译的幻想,允许多种翻译模式的存在等等。⑤武光军:《翻译即解释——论保罗·利科的翻译哲学》,《中国翻译》2008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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