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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灵与世界的对话*
——史铁生复调小说的审美现代性

2010-04-12张建波

山东社会科学 2010年3期
关键词:巴赫金史铁生现代性

张建波

(山东师范大学,山东济南 250014)

心灵与世界的对话*
——史铁生复调小说的审美现代性

张建波

(山东师范大学,山东济南 250014)

史铁生后期的小说创作注重主人公与作者的精神交流,以平等对话的方式阐释并传递人类生存的价值意义,呈现出巴赫金笔下复调小说的审美特征,其复调小说的审美现代性可从三个层面进行审视把握:一是作者与主人公对话形式的哲学展现;二是符号化人物形象的思想承载透视;三是精神世界的人性反思与救赎。

复调小说;审美现代性;史铁生

史铁生是一个具有明确的文体意识的作家,对文体创造的自觉探索使其后期的小说创作逐渐摆脱以往的个体经验追诉和孤独的冥想玄思,于小说情节的虚构中逐渐汲取文本创新经验,注重摹写主人公与作者的内在精神交流,以平等对话的方式阐释并传递人类生存的价值意义,引起无数心灵的感应呼唤,与纷繁多元的世界遥相对映,呈现出巴赫金笔下复调小说的审美特征。

一、作者与主人公对话形式的哲学展现

在巴赫金的理论体系中,对话不仅是人的具体现实行为,而且是具有存在论的本质意义。巴赫金认为,人实际存在于我和他人两种形式之中,存在就意味着对话的交际,人是整个地以其全部生活参与到这一对话之中,包括眼睛、嘴巴、双手、心灵、整个躯体、行为,他以整个身心投入话语之中,这个话语则进到人类生活的对话网络里,参与到国际的研讨中。这实际上是将对话的意义提升到哲学的精神高度。巴赫金的复调小说理论,正是以其人本主义的对话思想作为根本的价值立场和精神指向。长篇小说《我的丁一之旅》中史铁生 (丁一今世),我 (丁一之灵魂)、丁一(丁一之肉身)常纠结在一起逼问生命存在的价值意义,在人生各个主题上展现平等交流的价值观念,其间,身器心魂的碰撞融合,梦想现实的冲突统一,历史与当下的纠结迎合。时时展现对话性是复调小说的本质特征,对话是复调得以形成的质的规定性。在小说文本层面,作者与主人公丰富多彩的对话都会落实到具体文本的语言操作中。而且语言的语调也留下了作者极力追求艺术完美而人为修饰的痕迹 。“必须永远记住,我们所区分的两种语调,现实的语调和形式的语调,从来不以纯粹的形式出现;即使在生活中,尽管每个词语都由我们赋予了语调,这语调也不纯是现实的,而总杂以某种完美的成分。”①巴赫金:《哲学美学》,河北教育出版社 1998年版,第87页。丁一之灵魂在小说中是以“我”这一叙述者的身份出现的,例如丁一(丁一之肉身)与丁一之灵魂即“我”的一段对话:

他问我:死,会怎样?

我说:死了咱就都解脱了,甭受这份罪了。

谁?说明白,别含糊,谁解脱了?

你,还有我。

可我已经死了呀,已经没了,不是吗?

你听我慢慢说……

说什么说,其实是你解脱了,可我没了。

不不不,不是这意思……

不这意思啥意思?你丫够损的!

可是……可是曾经,也没有你呀?

曾经?啥时候?

你出生之前。②史铁生:《我的丁一之旅》,人民文学出版社 2006年版,第57页。

探讨死对于人的灵魂与肉身的影响本是严肃的哲学话题,在此借助于小说主人公对话的形式逐步展示出来,从持续的对话交流和思索中不断探询和求证死对于人的灵魂肉身的可能的影响。透过不同的但又是平等的交流声音,传递出处于世界独一无二位置的各个意识主体的真实体验,以此回应并激荡起对于人生的求索性阐述与验证。史铁生在小说中安设了史铁生 (丁一今世),我 (丁一之灵魂)、丁一(丁一之肉身)的大量的对话,从不同角度对人生各个主题进行了独到的发现并丰富了这一特定人生主题的内涵。按照巴赫金的对话哲学与复调小说理论,他在评述陀思妥耶夫斯基时说,小说的任务不是去构建一个完整的主人公形象,而是去展现主人公是如何通过与包括作者在内的他人的对话,来认识自己,并了解如何对世界和他自己进行评价的。史铁生在《我的丁一之旅》实际上也是借助于辩驳性的对话对人类世界的爱情、灵魂与肉身的关系、人与人之间的信任进行了哲学的解读,这一对话形式的运用呈现了审美现代性的特质,波德莱尔在 1860年所写的《现代生活的画家》中,从审美视角对文学艺术的现代性作过经典的阐释:“现代性就是过渡、短暂、偶然,就是艺术的一半,另一半是永恒和不变。”①波德莱尔:《波德莱尔美学论文集》,人民文学出版社 1987年版,第485页。可见文学艺术的现代性依托文学艺术的永恒审美价值而存在,并激发文学艺术进行不断的自我超越。史铁生以大量的对话形式融入小说结构中并借助于对话阐发哲理印证了巴赫金对语言交流功能的认知:语言只能存在于使用者之间的对话交际中。对话交际才是语言生命的真正价值所在。巴赫金在分析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时,认为对话往往是通过“双声语”的形式实现说者和听者的对话关系的。双声语有诸多形式,如仿格体、讲述体、讽拟体等,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暗辩体,说话者好像是在一个封闭的空间里沉吟独白,但他的每一句话都隐含着一个潜在的读者,他的每一句话都是对他人的反驳、抗辩。如史铁生在《务虚笔记》中描写诗人 L的一大段对于“性”的辩驳:

诗人L沉默不语。很久很久之后他突然问到:“可是为什么,性,会是羞耻的呢?”

我一下没懂,思路怎么一下子跳到这里来了?

他问得非常认真,出人意料:“从什么时候,都是什么原因,性,成为羞耻了呢?自然的欲望,男人和女人的那些部位,从什么时候和因为什么需要遮盖起来?”

真不明白,为什么忽然想到了这个问题。

诗人说:“你敢说一说你的性欲吗?或者叫做肉欲,或者还叫做淫欲——听听吧,已经是贬义的了。”

诗人说:“可是为什么呢?……啊想象吧,他们可曾有过意味着赞美的名字?没有,除了冷漠的科学用语就是不堪入耳的称谓,使他们毫无生气,使他们丑陋不堪。……”②史铁生:《务虚笔记》,人民文学出版社 2007年版,第155页。

诗人L持续的自问自答的语言形式从表面上看尽管不具备对话交流的特征,但实际上是针对着隐含着的特定对象——“认同‘性’是羞耻”的读者。这是对“认同‘性’是羞耻”现象的一种追溯与辩驳,是开启“性”之为何物的话语之锁的钥匙,是将“性”置于公众空间的开放性审视。

世界中每一个人都以实际的行为或理念丰富并创造着世界,史铁生的复调小说借助于对话形式实现人类的沟通交流的欲望,将人际间的陌生距离拉近,将孤独的心灵思索聚拢碰撞,传递出音乐中复调的美感,同时也将作者的复杂而真切的人生感悟层层表达出来,呈现出丰富心灵与宇宙世界的各自的参差之美与交流呼应之态。

二、符号化人物形象的思想承载透视

审美现代性的大旗最早由康德祭出,他认为,依靠理论理性 (纯粹理性),人类可以为外在的自然立法;依靠实践理性,人类可以为内在的道德立法。然而纯粹理性所建立的必然王国与实践理性所建立的自由王国就成了两个孤立的世界。文学艺术以其审美的方式影响着人的情趣、人的思想以及人的丰富多彩的本质力量,借助于文学艺术这一媒介,人类心灵与宇宙世界由远及近地在呼唤中印证,于吸引里融通。复调小说中的相互对话交流是建立在主体自主独立的特性之上的,复调小说中的主人公具有独立于作者的强大的自主权和独立性,并非被动地卷入小说事件中随波逐流,而是有着深刻自我意识的思想的实行者。尽管作者在创作作品时,每一个人物身上都凝结着作者的审美创造,但作品一经完成就获得了独立的生命力。史铁生在其小说里塑造了许多符号化的思想型人物形象,这种人物形象往往具有超常的独立思考的能力,视野开阔,勤于思索,几乎具备了与作者相同的知情权,对现当代人类生存价值和人生意义的不断探讨在平等的对话中完成,他们的思想具有特立独行的品性,能传递出独立的声音,但是绝没有传统小说中的惟妙惟肖的人物外貌,缺乏复杂多变的现实生活环境,也与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相隔甚远。史铁生将生活的诸多矛盾过滤并柔化成激荡水之思维的礁石,以生命的无限价值呼唤不倦的行魂,在多元的交汇中试图企及人生各个主题的真谛。长篇小说《务虚笔记》于纷繁的叙事空间内呈现出诸多的符号人物,这些符号化人物被剥离了性格与思想的历史印迹,成为负载作家理念、认知的符号。这种有意识地模糊人物身份和性格的手法实际上突出了人物命运的偶然性,深入到人物内心精神领域,以随想的方式完成了对人生生与死、爱与恨、忠诚与背叛、信仰与怀疑的永恒主题的思考。借助于残疾人 C的爱情命运,史铁生表达了“并非残疾本身在影响爱情,是爱情本身患有残疾”的感悟,残疾是一个人正常的命运,而人的命运的局限性才是广义的残疾,这种尖锐而不留情面的话语直接诘问每一个游荡的灵魂。史铁生的《我的丁一之旅》是一场亚当寻找夏娃的以爱情为主题的剧目,我 (丁一之灵魂)与丁一(丁一之肉身)对爱情追求的分歧冲突与矛盾在读者面前纤毫毕现,当丁一翻开剪贴涂抹杂志上的泳装女子时,我 (丁一之灵魂)适时地提醒丁一并劝他赶紧烧了去;当丁一看到姑父违心承认自己是叛徒而发呆时,我 (丁一之灵魂)则巧妙地拓展案情思路:提醒他一个人不可能和自己接头。当丁一身患绝症质问老天时,我 (丁一之灵魂)则以“凭你一个凡人你不能跟上帝讲价钱”好言相劝。这种灵魂对肉身的警醒式的诘问与关爱似的守护使一个负载作者思想的人物浮现出来,对爱情真谛的意义探询和自由而执着地追求,对信任与怀疑的反复思索、对戏剧舞蹈的深情呼唤与痴迷排演、对阶级、权力等无形束缚的绝望与反抗,构成了充满思想的哲思型形象,予人思索人生、领悟人性的审美动力。

史铁生和我 (丁一之灵魂)对于“精神”与“情”在人生中的意义各有侧重,语言的交流建立在平等的基础之上,这种充满思想辩证的对话交流构成了文本的复调,史铁生和我(丁一之灵魂)更像是符号化的人物,精神思想的显现多于现实形象的描摹,每个符号化的人物都是远离了生活复杂背景的冥思苦想的人,每个人面目依稀但都有着伟大的没有解决的思想,每一种观点的交织碰撞其实也是对对方的一种质疑。在此思想好像不再是人物角色的附属品,而成为构成复调的各种声音,是人物的真正价值所在,人物则更像是承载思想的符号,是贮藏灵魂的躯壳,是精神传递的载体。类似的对话在小说中比比皆是,各个人物的对话就是充满了各种不同声音的各个思想形象的交锋,是对人生各种价值意义的探索与思考,针对每一方合理性的争执构成了复调小说的开放式的格局,从而使小说具有了激烈追问的风格,这与价值多元的时代土壤紧密相关,社会思想的纷繁差异与小说的复调风格不谋而合。

三、精神世界的人性反思与救赎

审美现代性是对社会现代化进程的反思和批判,如何对这一进程导致的个体物欲的膨胀、道德伦理的沦丧、人的神性失落、工具理性的泛化进行揭示与批判,从模拟的对话交流中链结断裂的历史精神,以新的价值观和人生理念建构可供诗意栖居的精神家园成为作家的生存使命之一。周宪在《审美现代性的四个层面》一文中,引用韦伯的话阐明艺术的救赎作用:艺术都承担了一种艺术救赎功能。它提供了一种从日常生活的千篇一律中解脱出来的救赎,尤其是从理论和实践的理性主义那不断增长的压力中解脱出来的救赎。①周宪:《审美现代性的四个层面》,《文学评论》2002年第5期。这可以看出审美现代性具有救赎的特殊功能。现代文明的危机在工业机械对人类的挤压与遮蔽下日益凸显,处处物化的图景隔离了人类的交流参与意识,使心灵空间急剧萎缩,精神家园渐渐荒芜。哲思小说《我的丁一之旅》秉承史铁生一贯的精神追问的风格,其小说远离机械工业的异化,过滤了物欲红尘的杂质,摒弃了矛盾重重的现实,以决绝的姿态将人生的触角探入精神情爱世界,拨动人性之脉搏。《我的丁一之旅》是身器与心魂的互相寻找以摆脱人生孤独恐惧之旅程,在这一旅程中身器与心魂逐渐打开,激情与创造空前爆发,性由享乐的手段转化为爱的虔诚的仪式。其实,身器与心魂的经常分离又何尝不是现实世界精神与肉身的游离?这种由性的奔放到爱的自由使人类找到自我救赎的途径,从精神灵魂入手追问爱情是对物欲社会的无声抵抗与拒绝,但为人类解脱生存的诸种困境提供了镜鉴,短暂的富有诗意、激情和自由的生活同样体现了生命的积极意义。现代性危机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人的精神动力衰竭,人有两种精神动力,一是快乐,一是否定。就快乐而言,现代文明逐渐遮蔽或压抑人类的各种欲望从而使人类丧失原本应有的幸福感,对快乐的重新诠释和激发无疑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现代性对人的无形有形的窒息,这也是审美现代性的存在价值所在。就否定而言,如果人类丧失了否定事物的意识和勇气,则反省自身与世界的动力就会逐渐消失,成为只知道顺从和肯定的“单面人”。对权力与信任的反思在这一文本中也得以充分地体现,“你把自己交给了谁,你也就是在向谁要求着相同的权力。”权力的出现引起不平等现象,丹青岛的悲剧便将这种救赎的局限和盘托出。对于“叛徒”身份的焦虑与质疑实则是对人与人之间信任关系的重新审视,是对“叛徒身份”一种无形的解构和委婉的否定。对于爱情的发问则始于“爱情,既然是人世间最最美好的一种感情,却又为什么要限制在最最狭小的范围内?”对于希望的合理诠释是“希望,恰恰就是通向,而非到达”。对于现实与戏剧的关系见解是“人世间最大的错误是把现实当成戏剧,又把戏剧当成现实。”作家作为生命体验的个体,其形而下的体验中往往叠印着人类全体形而上超验的升华,而且这一不断深化的体验过程也为文学的终极人文关怀提供了精神的救赎资源。《我的丁一之旅》中有关爱与自由、墙与世界、戏剧与梦想、现实与梦境的多重变奏都包孕着人生价值的精神资源,是对多元价值纷呈的时代的遥相呼应,同时将物质世界的诸般生活困境的解决之法引入精神信仰之途。

人类生长于自然宇宙且往往为外物所役,物质实际的空间挤压,俗世名利的羁绊缠身将人类的自由精神抛舍不惜,惟有穿越时代人生命运的辙印,谛听心灵与自然的呼应,才能自由地舒展真情至性,从而将一己命运的自由精神与人类共同的价值理念合理链结。卢梭曾断言现代文明不过是对淳朴的自然状态的破坏,是人性异化和堕落的根源。马尔库塞说,审美形式是艺术作品的本质功能所在。艺术之所以能排斥不合理的现实,维护人的灵性的王国,肯定、祝福属于人的感性,全赖艺术的形式功能。艺术形式仿佛一道魔圈,保证着一块福地。

史铁生后期小说《务虚笔记》、《我的丁一之旅》均带有巴赫金笔下复调小说的现代审美特质,体现了审美现代性通过艺术提升人类精神境界的功能,两部小说文本中的多元对话形式是对“独白式”的一元传统的突破,由艺术快乐拓展到现实人生的幸福,是碎片式的人走向完整的人,也是审美现代性实现的最佳途径。史铁生依托生命的个体体验与艺术想象力,借助于复调小说的文体形式以多元探究的方式形成了对现实人生价值意义的无尽的追问和不断地阐释,为人类人性的反思和精神救赎进行了穷智尽情的审美关照。

(责任编辑:亦木)

I044

A

1003—4145[2010]03—0069—03

2009-02-26

张建波(1971-),男,山东师范大学现当代文学博士研究生,山东政法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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