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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现代文学史书写向人本型转换的探索过程*

2010-04-12朱德发

山东社会科学 2010年3期
关键词:人本现代文学文学史

朱德发

(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

中国现代文学史书写向人本型转换的探索过程*

朱德发

(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

新时期伊始至二十一世纪初叶,中国现代文学史书写逐步突破政治理论框架和政治化写作规范,经过艰难的探索,终于使政治型文学史书写向人本型文学史书写转换;而这个转型过程则呈现出“过渡”、“尝试”、“拓展”三个逻辑阶段,每个阶段的人本型现代文学史书写各有不同的突破点与创新点。

现代文学史;书写;人本型;转换过程

建国后的前三十年,中国现代文学史书写,始终是在教育部制订的教学大纲规范与框定下运作的,大都为高等院校文科教学而编写,即使五十年代王瑶本、丁易本、蔡义本、张毕来本、刘绶松本等现代文学史的书写出自个人之手,也是为了适应教学之需,可见高等院校文科的中国现代文学史教学是推进文学史研究和书写的内在动力。虽然“文革”十年正式出版的中国现代文学史实为罕见,然而“复课闹革命”的 1971年后,却为给文科工农兵大学生授课不得不思考文学史的书写,哪怕写出的讲稿不能公开出版也要尝试写些东西,如鲁迅、样板戏、《讲话》、文艺思想斗争等专题讲义,无不运用“文革”思维来写来讲。当然偶而也运用钻网战术插进教师的独立思考,而工农兵大学生则喜欢听到一些异质声音,这一方面说明即使“文革”这个学术有罪的特殊时期,一旦“复课”就会驱动教学主体去思索文学史的书写;另一方面也说明历史的曲折,正在酝酿和迎接新机遇到来时的中国现代文学史书写的大变革。

中国现代文学史书写的变革,意味着突破已有政治理论框架和既定的政治化书写规范,将现代文学史书写纳入“文学是人学”的理论范式,真正摆脱“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政治意识对文学史书写的禁锢,重构人本型的中国现代文学史,使书写主体、对象主体和接受主体即谁来写、写什么、写给谁在现代文学史建构过程中得到真正的尊重,以实现政治型文学史向人本型文学史的转换。不过,中国现代文学史书写的转型是极为艰难的,而且也需要个探索过程。

所谓“极为艰难”,这要从两个维度来考察:其一,中国现代文学是极左思潮泛滥的重灾区,包括曾被神化的鲁迅在内的几乎所有的作家作品、文学思潮流派、文学运动等,都被歪曲过或扫荡过,并定过罪戴过帽子,正式宣判的冤假错案比其它人文领域多得多,从“五四”到“十七年”的文学都是封资修文艺黑线的产物,连《讲话》引导下创建的工农兵文学也没有得到幸免;因此新时期伊始批判极左思潮、拨乱反正、平反冤假错案的任务极其繁重而艰巨。如果这些文艺界的冤假错案都是“文革”制造的,那随着彻底否定“文革”也就平反了;而真正难办的是,1942年延安文艺整风运动就出现了对王实味的错判,1948年东北局错批萧军和香港《大众文艺丛刊》错批沈从文、朱光潜、萧乾等,以及“十七年”批《武训传》、批胡适、反胡风、反“右派”、反右倾等所制造的冤假错案;因为此等冤假错案既与“文革”的极左思潮有关又是产生于红色政权运行的正常时期,清算“文革”的错误不能不涉及它却又要捍卫其“本”与“源”,也就是说不能由于“正本清源”而把正确的思想路线及其理论根源都否定了,足见平反冤假错案在材料的甄别上、界限的掌握上、政策的落实上、判断的分寸上有多难,阻力有多大,真是难以想象。尽管如此,但毕竟一个个的冤假错案都平了反,翻了案,使颠倒的历史恢复了本相,为中国现代文学史的重写和转型奠定了基础,铺平了道路。况且,平反冤假错案既要清理其背后的错误思潮及错误做法,又要牵扯到冤假错案的亲手制造者和积极参与者,或者写过大批判文章与发言声讨的人;虽然并未采取“人人过关”的以“左”对“左”的办法来处理,但是却有形无形地触动了一些人的既得利益或思想灵魂,故而平反冤假错案过程中必然会遇到不少阻力,设置了各种障碍,甚至形成一股极左势力来抵制“拨乱反正”和“正本清源”。记得 1980年代初电影《天云山传奇》在有些地区放映受到阻遏,理由是“不能为右派翻案”,1983年刮起了“清污”的阴风有人则认为“反右的时机来了”,这说明文学艺术界的批判极左思潮和平反冤假错案阻力重重;有些作家评论家尽管组织上已经给予平反,然而在有的人心目中并未平反,总认为他是“右派”或“反革命”或至少有政治问题,组织上不能委以重任,文学史也不能给出科学评价,也许这种阴影至今在某些治史者头脑中驱之不散。尤其冲出政治型中国现代文学史书写所恪守的新民主主义理论框架,更是难上加难;尽管主流意识形态在政治上提出了反对“两个凡是”的口号,颇有感召力,顺乎民心,合乎民意,但是真正落实于现代文学史的研究与实践上却是要冒政治风险的,甚至会碰得头破血流,招来莫名其妙的“声讨”和“围攻”。记得 1980年代初笔者与南京大学许志英先生曾撰文,对五四文学革命是由无产阶级思想领导的判断提出质疑,并以充分的史实例证与理论根据说明五四文学革命是由人道主义与其相联系的民主主义来指导,这本来属于学术研究范围内的不同见解;然而许先生的文章却被某个大人物视为“离经叛道”的政治问题,并顺藤摸瓜把笔者早在 1982年出版的《五四文学初探》中的类似观点的文章也抓出来,作为“清污”的靶子,组织文学史研究界和现代文学评论界的知名学者写了一批大批判文章,好像“文革”的灾难又要降临到我们头上,幸亏这种倒行逆施被及时制止,否则又要出现新的“冤假错”案,实践证明这种“无限上纲”或“无中生有”的大批判仍是“文革”的政治思维的流毒遗风,而笔者与许先生的观点在新锐学者眼中早已成了不言而喻的“老调”了。然而新锐们却不知道就是这种“老调”在拨乱反正之初则成了“大逆不道”,可见现代文学史书写走出政治模式转向人本范式在政治上必须冒险,这也是必须破除的冰封,否则现代文学史书写难能出轨转型。

其二,中国现代文学史研究与书写主体的“自我更新”并不轻松,蜕变也是极其艰难的;若不下大力气不花大功夫更新文学观念、思维方式和知识结构,那是不可能推动现代文学史书写实现转型的。就当时的老一代学者来说,几乎都吃尽极左思潮的苦头,王瑶为新文学史书写多次受过批判,刘绶松为编写现代文学史付出生命,虽然进入新时期老一代学者获得解放或得到平反,在思想解放、实事求是的思想路线激荡下,不论文学史观或思维模式都受到一定的触动,对极左思潮的反击也表现出相当的勇气,发表的反思性文章亦有相当深度;但是他们毕竟遵循政治理论框架和政治化写作规范建构起第一批中国现代文学史文本,并长期用它进行教学,培养了一代代大学毕业生,因此即使受过批判遭到斥责也并不认为自己所坚守的政治化书写新文学史的模式有什么不可或失误,也许就认定中国现代文学史按照新民主主义理论框架书写是最佳选择,至于文学史书写中出现这样那样的缺陷或错误不是政治框架的局限所致而是自己没有理解好运用好它。正是这种坚守、自责以及对自己书写文学史文本的珍惜,使其不可能冲出既定的思维定势、文学史识和叙述模式;加之在极左思潮的政治恐怖下造成的心有余悸,更难以使其去探求现代文学史新的书写框架。尽管如此,老一代学者毕竟治学经验丰富,知识积累厚实,学养精湛充盈,于现代文学研究与教学上确立了不可取代的威望,勤勤恳恳的敬业精神和孜孜以求的进取精神以及以德养人、提携后辈的谦和品格更是令人敬佩;因此凭借这种独特文品和人品优势,老一代学者理所当然地也是众望所归地担任了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的会长或副会长,有的担任主编组织力量重构现代文学史。总之,他们作为名副其实的学术领军人物,带领中青年学者在“文革”十年荒芜的现代文学领地上进行了披荆斩棘的艰难耕耘和播种。此时的中年学者,多是五六十年代的文科大学毕业生,或在高等院校中文系执教从研,或在研究机构从事中国现代文学研究,新时期开始他们正值年富力强、生命健旺之际,本应当任不让地成为中国现代文学史研究和书写的中坚力量;然而“文革”十年不仅浪费了他们认真读书精心钻研的宝贵时间和精力,而且极左思潮的毒化使其心灵受到创伤。因此对于中年学者来说,如何抓住改革开放、思想解放的千载难逢的大好机遇,尽快地治愈创伤、肃清流毒、更新观念、调整思维、充实知识、提高专业、深化学养、抓紧研究、增强实力,以适应繁重的中国现代文学史的教学与书写任务,既是“只争朝夕”的当务之急又是必须承担的极其艰难的使命。虽然攻克思想关、专业关、补好十年荒废的功课,对于中年学者是个严峻的历史考验,也是个更新观念更新知识以深入现代文学史堂奥的过程,这是相当艰难的;然而他们并没有一丝一毫的气馁和懈怠,学习鲁迅的韧性战斗精神,重新理顺思路、重新钻研业务、重新进入科研、重新充实知识、重新开拓视野、重新调整方向,终于闯过了一道道难关,使他们跟上了时代的步伐,跟上了学术发展的速度,甚至站在学术的前沿阵地,真正成为中国现代文学史教学和研究以及推动文学史书写转型的中坚力量,既顺应了改革开放的时代要求又没有辜负老一代学者的期待。至于中国现代文学教学与研究领域的年轻一代,在新时期伊始由于“文革”所致几乎断了代,幸亏恢复高考,老一代学者如王瑶、唐弢、李何林、贾植芳、田仲济、陈瘦竹、孙昌熙等先生,旋即招收了硕士或博士研究生,为中国现代文学史教学与研究及时地培养出新一代学者,解决了学术研究的断代问题,真是功不可没。虽然这批研究生经受了“文革”的磨难、考研的攻关、获取学位的拼搏,而且有些人的年龄已进入中年;但是他们都是沐浴着思想解放的阳光成才的,是在老一代学者言传身教的亲自指导与关爱下,经过自己艰苦奋斗接受严格答辩考试而获得文学硕士或博士学位的。不论其思想观念、知识结构或者思维方法、科研能力,都升华到一个新的层次。现代文学研究和教学实践雄辩地证明,这批硕士或博士研究生成了推动中国现代文学史书写不断创新与转型的生力军。上述,着重从两个维度考察了中国现代文学史书写的转型并非一帆风顺的,而是做了极其艰难的准备工作。

所谓“探索过程”,主要是指从研究实践来考之,中国现代文学史书写的转型与艰难性联系在一起,有一个探索过程;也就是说,政治型文学史书写转换成人本型文学史书写,不是一蹴而就的,人本型文学史的书写模式并不是所有的治史者都能够认同和选择的。即使认同并选择了人本型文学史书写模式也不是一举就能成功地运用了它;总要有个在探索中尝试,在尝试中探索的过程。这不仅因为人本型文学史书写模式需要从长期所遭受的政治批判与否定的重压下解放出来,重新认识,重新激活;也因为对它的选择和运用并不像政治型文学史书写模式那样是被逼迫的,而选用它则完全是自愿自觉的。所以只能说,在现代文学史书写模式允许多样化的时代,人本型文学史书写模式的选用仅是其中的一种重要模型,绝对不是唯一的。既然是这样,那笔者在考察中只辨识人本型文学史书写模式与其它书写模式相比,有哪些突出特征,并不评判它们之间的优劣高低。不过在同政治型文学史书写模式的比较中,却要突出人本型文学史书写模式的优势,因为这是本文考析的重点所在。以我之见,以人本型中国现代文学史书写取代政治型中国现代文学史书写的探索过程,呈现出相互联系又有明显区别的三个历史逻辑阶段: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中,是过渡阶段;八十年代中到九十年代中,是尝试阶段;九十年代中到二十一世纪初,是拓展阶段。

过渡阶段始于 1976年“文革”结束,全国各高校的文科扬眉吐气了,师生可以放开胆子教与学了,拨乱反正的思想解放运动席卷神州大地,极左思潮筑起的一个堡垒被炸掉了,各抒己见、畅所欲言的学术局面有望形成了。在这种学术春天即将来临的情势下,虽然不时地有阴风吹起,但是难以阻遏改革开放、解放思想的时代狂飙。基于高等院校文科教与学的急切需要,源于刚刚获得灵与肉双重解放的教师或学者从内心迸发出的学术激情,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初的几年之内掀起一股比五十年代初不知高出多少倍的编写中国现代文学史的热潮,有北大、南大等“九院校本”,有田仲济、孙昌熙主编的“山东本”,有中南地区“七院校本”,有七省“十七院校本”等等,不一而足;这些举集体之力编写的中国现代文学史,无不坚持“实事求是,解放思想”的思想路线和唯物史观的方法论,力求肃清极左思潮在现代文学史编写中的流毒,写出一部带有创新价值的中国现代文学史。然而由于多方面的局限,总是不能从政治型文学史书写模式中蜕变出来,新迹旧痕交织在一起;或者说都没出离唐弢主编的三卷本《中国现代文学史》(简称唐本)①唐弢主编:《中国现代文学史》(1-3),人民文学出版社 1979年版。,体现出中国现代文学史书写由政治型向人本型转换的过渡性特征。唐本文学史集结了当时全国最具权威性的学者和青年才俊,虽然初稿写成于 1961年“三年困难”的调整期,极左思潮的干扰不甚严重,“文革”结束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做了一定的修改匡正,第三卷又是重写的,这为文学史书写突破前 30年恪守的政治框架所存在的缺陷提供了可能;但是阅完之后给人的感受却是,唐本文学史仍然遵循新民主主义论设计的政治框架,对新文学领导思想与政治性质仍沿用既定的政治结论,对新文阵线、作家队伍和文学作品的分析仍坚持阶级分析和政治标准第一,尤其是文艺思想斗争的分析仍运用二元绝端对立的政治思维等,这也许是唐本作为过渡性文学史代表作的难免的旧痕。不过,与“十七年”那些政治化的中国现代文学史文本相比,唐本确有不少新突破新特点,主要体现在:一是搜集和掌握的原始资料相当丰富扎实,不论文学运动的描述或者文艺斗争的勾勒尽力贴近历史原貌,让史实资料说话,力避空泛的议论和理性判断,为日后中国现代文学史纳入人学范畴的书写提供可用可查的史料和治史者应效法的严谨学风;二是从史实资料出发结合相应的理论根据,比较缜密细致地论述新文学的新民主主义性质及其领导思想,既没有采取“两张皮”的策略也没有运用大政治帽子戴在小人头上的写法,尽力从史实与理论的结合上拉近新文学与新政治的关系;三是虽然限于当时的主客观条件没有恢复被历次政治运动错批错打错反错划了的现代作家在文学史上的地位,但也给陈独秀、张恨水等以肯定性的评述,这是难能可贵的。总之,唐本在一定范围在某种程度上所体现出的务实求真的品格对于中国现代文学史书写的转型架起了精神桥梁。不过,与唐本相比,同年出版的田仲济、孙昌熙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史》(简称“山东本”),其突破与创新力度要大得多,主编在《写在后面》中明确指出,再不能像建国后陆续出版的几种不同版本的现代文学史那样:“本来是新民主主义时期的文学史渐渐写为社会主义文学史了,这主要表现在排斥了许多非革命作家于文学史之外,如徐志摩、沈从文、庐隐、凌叔华、绿绮、李金发等;其次是将萌芽的东西写为主体的东西,例如‘五四’时期,所有文学家,可说还是新民主主义者,无论从《纳喊》、《彷徨》或是《女神》中是无法找到马克思主义思想的。”①田仲济、孙昌熙主编:《中国现代文学史》,山东人民出版社 1979年版,第541页。这也是“山东本”现代文学史编写的指导思想,从章节安排到文字表述尽量贯彻主编的意图,以实事求是的科学态度写出一部“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的文学史”而不是“新民主主义的革命文学史”;虽然“山东本”文学史没有完全摆脱既定的政治框架,但是在当时出版的现代文学史中却算得上最大胆地进行“突围”的版本了。

尝试阶段始于八十年代中期。不仅过渡阶段书写的多种版本的现代文学史,为向人本型文学史转换作了一定的史识与史料以及运思方式的准备;而且 1970年代末人道主义思潮的重新崛起,对现代文学史书写模式的转换起了重要推动作用,并从理论上提供了强大支撑。朱光潜于 1979年撰文,较有深度地论述了人性和人道主义,他说“人性”就是“人类的自然本性”,“马克思《经济学——哲学手稿》整部书的论述,都是从人性出发,他证明人的本身力量应该尽量发挥,他强调的‘人的肉体和精神两方面的本质力量’便是人性。马克思正是从人性论出发来论证无产阶级革命的必要性和必然性,论证要使人的本质力量得到充分的自由发展,就必须消灭私有制”。而人道主义的“总的核心思想,就是尊重人的尊严,把人放在高于一切的地位”,所以“马克思主义不但没有否定过人道主义,而且把人道主义与自然主义的统一看作真正共产主义的体现”②朱光潜:《关于人性、人道主义、人情美和共同美的问题》,《文艺研究》1979年第3期。。王若水认为,马克思肯定人的地位、人的价值、人的尊严、人的幸福的人道主义是有积极意义的,它既反对了“神道主义”也反对了“兽道主义”,而全面否定人道主义就可能异化到“神道主义”和“兽道主义”中去,“文革”十年的遭遇便是明证③王若水:《文艺与人的异化问题》,《文汇报》1980年 9月 25日。。并且在 1980年代初《文学评论》、《文艺报》、《文艺研究》等杂志邀请众多评论家,就怎样认识人性和人道主义、怎样认识文学和人性以及怎样看待文学对人性、人道、人情的表现问题,展开了争鸣,从而引发了关于人道主义和“异化”问题的大讨论④白烨编:《人性和人道主义学术讨论情况综述》,《中国社会科学》1981年第1期。。周扬发表的《关于马克思主义的几个理论问题讨论》,充分肯定了人道主义的历史作用,认为必须提倡马克思主义的人道主义,并指出社会主义历史阶段存在“异化”问题⑤周扬:《关于马克思主义的几个理论问题》,《人民日报》1983年 3月 16日。;而胡乔木则反对“马克思主义人道主义”的提法,并认为社会主义时期不存在“异化”问题⑥胡乔木:《关于人道主义和异化问题》,《人民日报》1984年 1月 27日。。周与胡的不同之见,谁正确谁谬误明眼人自有判断。到了 1985年刘再复连续撰文论述“文学的主体性”问题。其实,文学的主体性是在对“文学是人学”反思的基础上所提出的以人为本的创作原则,正如刘文所说:“所谓文学上的主体性原则,就是要求在文学活动中不能仅仅把人 (包括作家、描写对象和读者)看做客体,而更要尊重人的主体价值,发挥人的主体力量,在文学活动的各个环节中,恢复人的主体地位,以人为中心、为目的。具体说来就是:作家的创作应当充分地发挥自己的主体力量,实现主体价值,而不是从某种外加的概念出发,这就是创造主体的概念内涵;文学作品要以人为中心,赋予人物以主体形象,而不是把人当成玩物与偶像,这是对象主体的概念;文学创作要尊重读者的审美个性和创造性,把人 (读者)还原为充分的人,而不是简单地把人降低为消极受训的被动物,这是接受主体的概念内涵。”①刘再复:《论文学的主体性》,《文学评论》1985年第6期。这种以人为本的文学创作观,不仅影响了新时期的文学艺术创作,也影响了中国现代文学的学术研究及其文学史重构。人性论、人道主义和文学主体性文艺思潮对中国现代文学史书写的渗透和影响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从理论上说,1985年上海复旦大学和华东师范大学的青年学者们提出“重写文学史”的口号,北京大学的青年学者们提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观念。前者口号的意义不在于文学史是否重写,因为每次文学史都是重写,否则就是抄袭或复制,既然如此还提什么口号,它作为口号提出其重要意义在于,对以前坚持的政治框架书写现代文学史的解构与否定,要求书写主体彻底解放思想发挥内在潜能,创造或选择新的理论范式去取而代之,书写出更符合现代文学本体真实的创新型文学史;后者“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观从整体上突破了新民主主义理论框架,不仅收编了习见的近代文学、现代文学和当代文学的三段论的机械划分,把新旧民主主义时期与社会主义时期的文学作为统一的完整体来把握,而且以“改造民族的灵魂”的启蒙文学的“总主题”②黄子平、陈平原、钱理群:《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文学评论》1985年第5期。取代了革命政治主题,完全打破了现代文学史书写的政治化模式。强调二十世纪中国文学是“改造民族的灵魂”的文学,实质上承认了二十世纪中国文学是“人的文学”,是改造中国人思想灵魂的文学,且不说这种观点是否有片面性,至少它昭示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研究及其文学史的书写应摆脱既定的政治框架而纳入以人为本的“文学是人学”的理论范畴。从实践上说,1985年前后书写并出版的中国现代文学史,已走出政治化叙述规范而对人本型文学史书写模式作出了积极探索。1984年山东教育出版社出版的《中国现代文学史教程》(上、下册)在体例上分为“文学运动与创作概述”与“作家作品”上下两编,突破了以往现代文学史重文学运动与文艺斗争而轻作家作品的结构,淡化了强加进现代文学史的政治因素与政治色彩;特别是对作家作品的分析力避阶级化政治化,彰显其人性内涵与审美特点,而对无产阶级思想对新文学的领导更是作了实事求是的叙写。如对五四文学革命的时代精神价值及其主导思想意义并未套用众所周知的政治判断,而是引用 1920年初陈独秀在武汉文华大学讲演大纲里的“德谟克拉西”作了概括,这也是李大钊当时所宣扬的“平民主义”的风靡世界的“绝大潮流”,历史的真相就是如此;并且对五四文学革命中胡适、陈独秀、周作人的文学主张作了充分肯定,完全否定了教育部“十七年”拟订的不承认“白话文学”、“国语文学”、“人的文学”、“平民文学”是新文学的现代文学史的政治性教学大纲。1987年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可以说是对“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观的书写实践,虽然它研究的仅是习惯上说的三十二年的中国现代文学,但是仍然坚持以二十世纪中国文学是“改造民族的灵魂”为总主题来统摄三十二年中国现代文学,也就是以“改造民族的灵魂”文学为重构现代文学史的总纲,来替代新民主主义论的政治框架。这就把现代文学史的书写纳入“文学是人学”的轨道,尽管把整个三十二年的现代文学总体视为“改造民族的灵魂”的文学不够科学严谨;但是它在现代文学史书写上,不仅具有突破已有政治格局的重大意义,也是以人本型模式书写中国现代文学史的积极尝试。特别是对“为人生”派和“为艺术”派文学作品,所进行的人性论、人道主义分析,颇有创意。例如剖解郁达夫小说中病态性欲描写便与众不同,它是选择了新角度,指出作家“在试用一种新的态度,用民主与科学的眼光,去剖析和表现人的生命中所包孕的情欲问题。郁达夫受西方人道主义特别是卢梭‘返归自然’思想的影响,主张个性解放,主张人的一切合理欲求的自然发展,他认为‘情欲’作为人的自然天性是应该在艺术中得以正视和表现的”。故而他“在作品中直接写‘情欲’特别是病态性心理”③钱理群、吴福辉、温儒敏、王超冰:《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上海文艺出版社 1987年版,第95页。。但是真正以明确的人本文学史观与理论表述来重构中国现代文学史的,则是与《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几乎同时问世的《中国现代文学史新编》,它表现出将现代文学史书写由政治范式纳入人本范式的理性自觉;尽管这也是尝试性的积极探索,不过它应似中国现代文学史书写由政治型向人本型转换的重要标志。主编在《前言》中开宗明义地指出:“这部《中国现代文学史新编》,我们试图以马克思主义的文艺理论作为总的指导思想,以高尔基的‘文学是人学’的文学观作为具体纲领,着重从文学与人的关系来考察和研究中国现代文学史,从而展示它的本质面貌。”具体规定本文学史的书写:“坚持历史唯物主义的人学思想和“文学是人学”的观念,着重从文学与人(包括个体的人和群体的人、小我与大我等)这个视角来审视和探讨中国现代文学;所编著的文学史应是人性解放的形象史,人生奋斗的形象史,民族解放的形象史,阶级斗争的形象史,现代国人灵魂的衍化史。”并以人本文学史观为主导,全书分为开篇《中国现代文学的演变历程》,由“东方之子的觉醒与人的文学的诞生”、“阶级、民族意识的高扬与人的文学的多向发展”、“队级、民族意识的强化与人的文学的变革”三个相互关联的标题构成;正篇《中国现代文学的多元系统结构》,下设“小说系列”、“诗歌系列”、“戏剧系列”、“散文系列”四编,每编都有“宏观审视”的“文学发展概貌”的扫瞄和“微观考察”的“文学抽样评述”,且要求“每章的文学抽样评述,都要以‘人的文学’观念为总的价值判断标准,可以从多角度或选取某一角度,运用不同的批评模式进行评析,特别应该多用美学和心理学的批评模式”。即使末篇《历史的积淀与当代的选择》也要求“从历史唯物主义人学思想和‘人的文学’观出发,对中国现代文学进行反思,总结经验教训,揭示艺术创作规律,又要在‘人的文学’观念烛照下来考察当代文学的认同和超越”。①孙昌熙、朱德发主编:《中国现代文学史新编》,宁夏人民出版社 1987年版,第1-6页。可以说本书的编写体例完全突破了中国现代文学史书写的政治框架,自觉地把现代文学史研究与书写纳入了人学的轨道;《中国现代文学史新编》作为大胆的尝试之作也许不足之处尚多,然而它却真正开创了现代文学史书写的人本模式。1989年由华东地区省 (市)属师范大学协编教材《新编中国现代文学史》应视为《中国现代文学史新编》的姊妹篇,虽然前者比后者的例体设计有所不同,更加突出了文学流派和作家作品在文学史上的地位,史论结合得更丰实一些;但是以人为本的书写模式却是相同的,并且明确地论述了“各种形态的人道主义铸就新文学的灵魂”:“三十年来中国现代文学与个性解放、民族解放、阶级解放结下了不解之缘,不论任何性质的解放归根到底是为了中国人的全面解放,从这个意义上我们确认现代文学史实质上是中国人 (或个性或群体)争取全方位解放的形象史。既然一切都为了‘人’的解放;那么现代文学作为一个母系统,其中以任何文学形式从任何角度表现或再现中国人的解放的主题思想,都应该是以人道主义的灵魂”。②朱德发、蒋心焕、陈振国主编:《新编中国现代文学史》,明天出版社 1989年版,第748-749页、第754页。该文学史既然以人道主义作为贯穿主线和灵魂,通过对不同形态的文学流派和文学本文的剖解,那就获得了这样的规律性认识:“唯有在文学领域里高举人道主义旗帜,才能使新文学具有丰富的内涵和强大的艺术生命力,才能使新文学真正成为‘人学’,并使其沿着现代化的轨道正常健康的发展,屹立于世界文学之林。”③朱德发、蒋心焕、陈振国主编:《新编中国现代文学史》,明天出版社 1989年版,第748-749页、第754。虽然在 1980年代中期到 1990年代中期,有些现代文学史的书写仍存有不少旧痕,但是相当多的现代文学史写作已摆脱政治框架的羁绊,不约而同地进入“文学是人学”的理论范畴而去探索不同的书写形式。

拓展阶段约始于九十年代中期到二十一世纪初期,中国现代文学史书写通过探索终于走出了政治规范的束缚,进入了还原文学史本体的人本型书写模式;而且到了本阶段人本型文学史书写,所呈示出的明显特点,则是较前有所“拓展”。所谓“拓展”主要指中国现代文学史纳入人本型范式进行研究和书写,已突破三十二年的时空界限,而选取人性论、人道主义和文学主体性等人学视野,对现代文学的解读与阐述显得愈发自觉和精微。这不仅因为随着改革开放、思想解放的深入,文化生态越发宽松自由和谐,为人文科学的探讨与交流提供了良好机遇;也因为全球化语境下各种文艺思潮如传统的、现代的、后现代的相互交汇与碰撞,越发激活了文学史研究与书写主体的思维与潜能,对于以人本范式书写中国现代文学史既增强了胆识又充实了底气,故使现代文学史的书写有所“拓展”。这里可以列举几部文学史文本作为实证:一是 1996年问世的《中国新文学六十年》,自觉运用以人为本文学史观建构的理论框架进行考察与书写,突破中国现代文学三十二年的时限,将现代文学从 1917年始“人的文学”的诞生直到“文革”结束的 1977年“人的文学”消亡作为一个完整过程来把握,这正是中国现代文学史走完一个循环怪圈:五四文学革命否定了封建专政下生成的非人文学,建构起以“人的文学”为核心的现代文学;但历史推进到“文革”十年,“人的文学”遭到无情摧残而“非人的文学”又猖獗起来,五四以来新文学的优秀传统被彻底否定,新时期以来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复兴并发展了五四开创的“人的文学”传统。在这个完整的过程中,现代文学大致环绕着三大文化思潮变奏和演化,即人文型文化思潮、政治型文化思潮和民间型文化思潮;而这三大文化思潮投射在创作样态上则形成这样一些文学母题:“人文型文化思潮投射下所形成的文学母题,主要关注人的个人发现、人的觉醒、人的生存、人的死亡、人的命运等,总是把对个体人的思考引向对人类问题的思考,似乎在人——人类之间的家庭、民族、国家等则构成了人的全面解放的障碍。这种主题意向在五四文学中得到充分表现,从二十年代到四十年代只是在部分文学中得到表现。在政治型文化思潮烛照下铸就的文学母题,它所关注的主要不是个体人的生存,而是把视线集中于群体的命运、国家民族的命运甚至阶级的利益,使个体消融于群体之中;”“这种主题意向在五四及二十年代文学中并不明显,到了三十年代中经四十年代直到六十年代初越来越突出,甚至出现了完全政治化的主题意向。民间型文化对现代文学主题的渗透,在五四文学中虽然受到启蒙主义思想的排拒,但表现民间社会生活面貌和下层农民市民情绪的作品依然存在;三十年代一次次文艺大众化讨论,抗战爆发后的民族形式问题论争,从某种意义上是对民间文艺的呼唤,特别是四十年代解放区工农兵文艺运动的勃兴,不仅民间文化的原始自在形态得以升华,而且民间文化精神在文学主题中也得到弘扬,其中代表作家赵树理既尝试着将民间文化越过人文型文化传统直接与政治型文化结合,又立足于民间立场通过小说创作为农民代言以忠实表述民间意识,但是到了五十年代末以后贯穿‘左’倾政治思潮的意识形态,不只是借助政权力量摧毁了人文型的文化传统也摧毁了来自民间的文化传统,文学主题蕴含的民间文化意识完全被‘左’的政治文化意识所取代。总之,‘文革’前夕,现代文学主题意向被三大文化思潮所主宰的局面不复存在了,这是新文学走进死胡同的重要信号”。①朱德发、邢富钧主编:《中国新文学六十年》,春风文艺出版社 1996年版,第8-9页。基于上述以人学视野考察文化思潮与文学主题互动关系的认识,所建构起的人本型结构模式,颇有创意地对中国现代文学六十年的历史进行了书写,这既是对现代文学史书写转换为人本型的一种拓展,又是突破了中国现代文学史三十年学科模式的创新性尝试。二是 2001年出版的《中国现代文学主潮》(上、下册),深沉厚重,锐意开拓,把以人本模式书写中国现代文学史推上一个新的层次。该书“试图以文学现代化为中心内容建构一种新的价值评判系统”②许志英、邹恬主编:《中国现代文学主潮》(上、下册)《序》,福建教育出版社 2001年版,第2页。,即五四时期“人的文学”思潮就是现代化的文学思潮,其以个人为本位的文学创作就是现代化的文本,故五四文学既是中国文学的现代化开端又是衡量中国文学现代化实现程度的价值坐标;并依照人本文学作为价值尺度将中国现代文学的时空格局作了重新界定,既不同意将“近代文学”与“现代文学”一体化,又不同意把“近代文学”、“现代文学”、“当代文学”贯通起来统称为“现代文学”,而是主张将原先的“现代”与“当代”打通,即把 1917年至1976年这一历史区间的文学称之为现代文学,也就是认同了前述的“中国现代文学六十年”的新格局。以五四时期“人的文学”作为现代化的界碑,不只形成了“中国现代文学六十年”的新学科,而且根据中国文学现代化演变的曲折历程将其划分为两大区段:第一区段从 1917年到 1927年,以“人的文学”作为创作主潮;第二区段从 1928年至 1976年,出现了文学与政治错综纠葛的复杂创作潮流,以“人的文学”为现代化价值坐标的中国新文学在人学与非人学的文化思潮纷争的历史夹缝中苦苦挣扎而曲折前行。这种划界与分期,既提示出中国文学现代化艰难曲折的演变轨迹,又展示出中国文学现代化的总体风貌和基本特征。该书的独到之处在于,它始终以五四“人的文学”作为价值根基,从各体文本内在联系或主体精神结构入手,深层次地开掘出中国现代文学流变的内在机制和根本规律;尤其对 1942年延安文学作为启蒙者知识分子与作为被启蒙者工农大众两个群体发生根本性位置转换的阐释,以及“十七年”文学创作主潮论为“侍臣文学”的探讨,颇具发人沉思的深度。人本型文学史书写的“拓展”不仅体现于中国现代文学史的重构,也体现在中国当代文学史的书写上,2005年问世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新稿》,其《绪论》明确表述:“为了使历史‘链条’中各个环节合乎逻辑地衔接起来,必须有一个基本的价值判断的标准,这就是人、社会和文学的现代化。人的现代化,主要指人的个性解放与思想解放,也就是人的自觉的现代意识的树立;社会的现代化,主要指现代公民社会即民主社会的建立,实现一系列与人的现代化要求相联系的社会制约;文学的现代化则是指脱离‘文以载道’的‘工具论’的束缚,实现文的自觉,创造以人性与人道主义为本的‘人的文学’。”③董健、丁帆、王彬彬主编:《中国当代文学史新稿》,人民文学出版社 2005年版,第10页。文学价值观之于文学史的书写至关重要,从特定意义上说有什么文学价值观就能书写什么性质的文学史,因而它给《中国当代文学史新稿》带来新的学术风貌。三是 2008年出版的《中国现代文学发展史》(第三版),是现代文学史“重写”以来影响较大的一部,公开印刷过 30次,即使这样的经过教学实践反复检验和接受主体反复阅读的文学史也纳入人本型叙述模式进行重新修改。正如著者所坦言的:“几年前,我在‘以人为本’思想的启发下,提出中国现代文学‘全人类性’的命题,希望从人的觉醒和解放的角度来审视、阐释中国现代文学,使我们的现代文学能为世上更多的人所理解、所享用,更能够适应‘全球化’时代的要求。而且从这样的角度来看中国现代文学发生、发展的历史,其轨迹也是很清晰的,还便于发现、发掘一些具体作品的价值,作比较符合实际的褒贬,这部新版《发展史》正是这样的尝试,哪怕只是一小步,我以为还是值得跨出去的。”④黄修己:《中国现代文学发展史》(第三版),中国青年出版社 2008年 10月版,第2页。可见著者是经过长期探索最终选择了人本型文学史书写范式,虽然“第三版”仅仅是尝试但却是成功的尝试,使新版《发展史》呈现出不少创新的亮点,尤其贯穿全书的思想线索闪烁出人性的光辉。上述选取几种不同形态的现代文学史,旨在说明人本型范式在相当大的程度上取代了政治型范式,不仅标志着现代文学史书写模式发生了根本转型,而且人本型的书写模式的运用在广度和深度上都有了新的拓展,显示出独有的书写功能与特征。

(责任编辑:艳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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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4145[2010]03—0054—07

2009-12-02

朱德发,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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