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巴黎圣母院》中的“ 唯美”精神
2010-04-12王希慧
□王希慧
( 运城学院师范分院,山西 运城 044500)
雨果曾说过,“丑就在美的旁边,畸形靠近着优美……美与恶并存”,这不仅集中反映了雨果的浪漫主义创作美学原则,而且体现了其“唯美”的精神倾向。这种“唯美”精神在《巴黎圣母院》中表现得尤为明显。雨果通过对法比与爱斯梅哈尔达,加西莫多与爱斯梅哈尔达以及克罗德与爱斯梅哈尔达三组二象对立项之间关系的对比,凸显美的不可抗拒和至高无上性,这就是《巴黎圣母院》“唯美”精神的实质。
一
法比与爱斯梅哈尔达这组二象对立项,从表层来看表现为美对美的吸引与追求,双方的魅力都源于各自的外表美。作为卫队长的法比,是女人们心目中的白马王子与梦中情人,异性爱慕同性嫉妒。加西莫多所唱的一句歌词“漂亮少男的心往往丑恶,有些心灵里不存着爱情”,就暗中泄露了他对法比的嫉妒。吉普赛女郎爱斯梅哈尔达异乎寻常的美打动所有男人的心,使其他女人的美貌在她面前黯然失色。克罗德这样的禁欲主义者屈膝投降,加西莫多这样有自知之明的畸形人不能自已。在同性当中,“每个人都觉得在这个吉卜赛女郎的美丽中受了一种伤害。”这种伤害马上转变为嫉妒,这更加衬托出她的卓尔不群。因此,对于法比与爱斯梅哈尔达二人而言,无论是同性的嫉妒,还是异性的爱慕,无一不是为了突出他们的美。美是联结二者关系的纽带,也是两人唯一的共同点。
从美学意义上讲,二者之间的爱慕是一种对形式美的爱慕,以貌取人相对于从社会地位、财富权势等评判一个人的标准,无疑是一种非功利性审美趣味的形式美的评判标准。根据康德的美学观点,美分为自由美和附庸美两种类型。所谓自由美是一种纯粹的形式美;附庸美是以某种目的为前提的美。但是康德对理想的美男子看法,美男子的典型美应该表现为一千个男子的“平均的大小,它在高和阔方面是和最大的及最小的形体的两极端具有同样的距离”,这种非功利性的美学观实质上就是唯美主义思想的体现。而法比与爱斯梅哈尔达之间的相互爱慕就是对“唯美”精神的生动注解。首先,法比对爱斯梅哈尔达的爱完全源于她的美貌,这种本能的爱使他的目光不能须臾离开她,而其他女性竭尽诋毁之能事在无形之中助长了法比占有爱斯梅哈尔达的欲念。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法比对未婚妻佛勒赫·得·李的爱固然在某种程度上是由于她的美貌,但最根本的是出于功利目的,源自于她家庭显赫的社会地位,从美学意义上讲充其量只能是对附庸美的爱,这与他对爱斯梅哈尔达纯粹形式美的爱迥异其趣。两种爱源于法比双重人格之间的冲突,本我的法比内心深处渴望得到爱斯梅哈尔达的美,而自我的法比出于实际考虑又不得不选择佛勒赫作未婚妻。法比的本我曾一度战胜了自我,他约爱斯梅哈尔达到一家客栈幽会,准备窃取她的美,但由于克罗德的破坏而以失败告终,并直接导致了爱斯梅哈尔达的悲剧命运。其次,从爱斯梅哈尔达来说,她对法比的爱完全是唯美主义的,是源自内心深处的渴望。作为一个四处流浪的街头吉普赛艺人,她耽于幻想,她爱法比俊美的躯壳而从未试图窥探居于这躯壳之中的灵魂。爱斯梅哈尔达爱法比也不是出于感恩,这种英雄救美、知恩图报式的爱情太庸俗廉价了。否则,她也应该爱上救她于九死一生的加西莫多。自从她瞥见法比的那一刹那间,哪怕只是电光石火般的一瞬间,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她的嘴唇所诉说的,脑海所萦绕的,她羊羔的拼字游戏,都是那唯一的“法比”。即使在知悉法比纯属轻浮浪子、自己的悲剧命运在某种程度上也源自于他之时,她依然无怨无悔地爱着他。正是对俊美外表这种“唯美”主义的爱导致了她自身的悲剧,为美而死,把生命供奉于美的祭坛上。
尽管美爱美,然而爱情从来就不只是唯美主义的,正如黑格尔所言,“一个仆人只有一个仆人的教养和才能,如果爱上了一个公主或贵妇人,或是一个公主或贵妇人爱上了他,这种爱情只能是荒谬的,低级趣味的……这里真正的分界因素倒不是出身地位的分别,而是一整套较高的旨趣,广泛的教养,生活目的和情感方式都使得一位在社会地位、财产和交游各方面都很高的贵妇人有别于一个仆人……爱情要达到完满境界,就必须联系到全部意识,联系到全部见解和旨趣的高贵性。” 作为理性主义集大成者的黑格尔,他对爱情现实的也是合理的理解一针见血预示了法比与爱斯梅哈尔达之间的唯美爱情悲剧。
二
加西莫多与爱斯梅哈尔达之间一方面表现为丑对美的顶礼膜拜,加西莫多对爱斯梅哈尔达奉若神明般的崇拜;另一方面表现为美对丑的拒斥,爱斯梅哈尔达对加西莫多畸形的本能厌恶。这种美丑之间的鲜明对照也突出一种唯美思想。黑白之所以分明是因为二者之间的强烈反差。同样,美之所以为美乃是因为有丑与之毗邻比肩。
为了彰显绝伦之美,最好的途径莫过于尽显罕世之丑。加西莫多的奇丑无比,他之所以能当之无愧地成为愚人之王,乃是因为他是丑中之丑,是丑中之出类拔萃者,“那四面体的鼻子,那马蹄形的嘴,那猪鬃似的赤红色的眉毛下面的小小的左眼,那完全被大瘤遮没了的右眼,那像城垛样参差不齐的牙齿……”尽管这种稀世之丑与爱斯梅哈尔达的旷代之美之间存在着天壤之别,但这并不能阻止前者对后者的爱。美如同一个巨大的磁场,场内的任何物体都无法摆脱它的引力,既然被抛入了这个磁场,他就无能为力从漩涡中自拔,而只能越陷越深,他的人性也在对美的追求中被激活。
在爱斯梅哈尔达闯入加西莫多的生活之前,他只是一个心如止水的教堂敲钟人,一个没有情感的敲钟物件。加西莫多也深知自己是尘世间的另类存在物,他生存的唯一安慰和欢乐就是准时敲响巴黎圣母院的钟声,他居然还给这些冰冷死寂的钟取了各种各样的名字,一个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生命竟然只能在无生气的物体当中找寻自己生命的归依,这种深重的悲哀是无以言喻的。然而,一个偶然无果而终的事件——他的主子克罗德指使他去掳掠爱斯梅哈尔达,使他与爱斯梅哈尔达结下了不解之缘。爱斯梅哈尔达的美唤醒了他沉寂已久的心灵,激活了他长期蛰伏的生命激情。如同一个快要溺毙的落水者突然之间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样,爱斯梅哈尔达的美如同一道明媚的阳光照澈了加西莫多生命中的黑暗,成为他生命的全部。在绞台上,当爱斯梅哈尔达倒水给他喝的时候,加西莫多流下了有生以来的第一滴眼泪,他生命的冻土在刹那间消融了,当然对于爱斯梅哈尔达的美,加西莫多只能远远观望,采取偷窥的方式,因为他明白爱斯梅哈尔达的美不是为他而存在的,他只寄望于后者能够对他产生好感,但他的希望被粉碎了,不是爱斯梅哈尔达不愿对他表示善意,而是因为他的奇丑无比会使人本能地产生厌恶感。加西莫多最终也认识到了这一点,“不美的人生来就错;美只爱美” ,心地善良而外貌丑陋的人是不会有人爱的。相反,一个人只要外表美就能够招人喜欢。尤其是当加西莫多认识到法比是一个心灵丑陋而爱斯梅哈尔达却依然疯狂地爱着他时,他更加懂得了“美是万能”的含义。加西莫多的一次象征性试探也再次印证了美的万能。面对加西莫多窗上摆了两只插满花的花瓶的试探,爱斯梅哈尔达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水晶瓶里的那束枯萎的花。美,即使枯萎了,凋零了,失去了生命力,都仍然充满魅力;丑,即使健康,充满了生机与活力,也终究难逃被人唾弃的命运。然而,尽管美拒斥丑,丑却不可抗拒美的吸引力,义无反顾地趋近美,因为美是至高无上的。加西莫多为了心目中的美,甚至克制所受的侮辱去为爱斯梅哈尔达寻找她心中的太阳——法比。爱斯梅哈尔达在加西莫多眼里是美的化身,他活在世上就是要信仰她、捍卫她,甚至不惜背叛给予自己生命的主子,为美献出所有的一切。他明白“美只爱美”的原则,尽管他嫉妒法比外表的俊美憎恶法比心灵的丑陋,但他并不从中作梗爱斯梅哈尔达对法比的爱。相反,尽管他感激克罗德的养育之恩,却认为克罗德不配爱斯梅哈尔达的美,为此他不惜牺牲克罗德的生命,因为后者摧毁了他心中的美。加西莫多对待法比与克罗德两种判然有别的态度,可以明显看出雨果的唯美思想倾向。
爱斯梅哈尔达最终被绞死了,加西莫多以身殉美,紧紧拥抱着爱斯梅哈尔达的尸骨离开了人世,正是死亡成就了他的夙愿——为美而死。通过死亡,加西莫多的本我才得以展现出来,他的正常人性才得以从畸形的躯壳之中矫正过来。生而为美,死也为美,加西莫多用自己的生命与死亡诠释了唯美思想的真谛。
三
克罗德与爱斯梅哈尔达这组二象对立项,一方面是克罗德对爱斯梅哈尔达丧心病狂式的爱,另一方面则是爱斯梅哈尔达对克罗德的发自内心的厌恶与恐惧。在克罗德身上,典型地体现了弗洛伊德的多重人格理论。在爱斯梅哈尔达出现于他的生活之前,克罗德基本上是以一种“超我”的状态存在着。作为巴黎圣母院的副主教,他是一位受人尊敬的神职人员,学识渊博,有一颗善良的灵魂,抚养与保护小弟弟,尤为难能可贵的是收养了为众人所唾弃的不祥之物——小加西莫多,他希望通过求真行善,在尘世生活中保持着圣洁。作为一个正常的人,每次都能凭借理性的力量将人性中的本能冲动压制下去。当爱斯梅哈尔达充满生命活力的美出现时,巴黎圣母院里面的圣母的静谧之美显得苍白无力,正如黑格尔所说的,美不只是一种理念,而是理念的感性显现,爱斯梅哈尔达就是圣母理念的感性显现。克罗德不可抗拒地拜倒在了这位人间圣母脚下。克罗德理性自我的防线终究抵挡不住强大本我的进攻而失守溃败。克罗德彻底放弃了对真与善的追求,完全陷入了对美的疯狂渴望之中。他迷失了方向,他无法摆脱它的诱惑,无法掩饰地对爱斯梅哈尔达这种万劫不复的美的喜爱。他对爱斯梅哈尔达剖露心迹的一段话诠释了“美是万能”的深刻内涵。在美未出现之前,科学对于他就是一切,科学帮他克制一切感性欲念,回避一切女性,克罗德认为自己在未认识爱斯梅哈尔达之前是快乐的,这句话千真万确。对于他而言,女性只是男人生理上的肉欲对象,她们是丑恶的。然而爱斯梅哈尔达的美是非人间的美,它是天上天使之美与地狱撒旦之美的奇妙结合体。这种非同寻常的美在克罗德心中激起了爱憎交织的强烈情感。克罗德的超我仰慕爱斯梅哈尔达身上的天使之美,憎恨她身上的撒旦之美;克罗德的本我憎恨爱斯梅哈尔达身上的天使之美,却痴迷她身上的撒旦之美。在这场交锋当中,克罗德的本我最终战胜了超我。他沉沦堕落却不放弃对地狱之美的渴求。这种“地狱之火”造成了爱斯梅哈尔达的悲剧命运,也导致了他自身的毁灭。通过这种悲剧性的毁灭,克罗德人性的真善美的撕裂以一种否定的形式证实了人性的复杂性与丰富性。超我、自我与本我之间的剑拔弩张导致了其人格的分裂,也充分展现了人性的全面丰富性。
康德认为,人有知、情、意三种能力,代表真的认知能力,代表善的伦理道德能力,代表美的审美能力。只有真善美的完美结合才是一个完整的人。美起着一种桥梁中介的作用,将真与善沟通起来。审美能力是健康人性中一个不可或缺的关键因素。在克罗德身上,在爱斯梅哈尔达未出现之前,求真向善在克罗德身上表现得非常明显,这也很符合他神职人员的身份,长期以来他为真与善而牺牲了美,舍弃了人性当中的一个重要因素。因此克罗德不是一个完整的人。造成克罗德人性缺陷的根源就在于他曾为之献身的宗教,而爱斯梅哈尔达的出现使得他完整人性最终实现。毋庸置疑,爱斯梅哈尔达的美被当作了人性祭坛上的一只羔羊,克罗德的人性缺陷正是通过她的不幸才得以弥合。爱斯梅哈尔达身上的美唤醒了克罗德身上蛰伏已久的天性,给他提供了一个摆脱宗教枷锁、获得人性自由的契机。然而他疯狂的爱得不到回报时,他选择了同样疯狂的报复。在他看来,“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法比根本不匹配爱斯梅哈尔达的美,而是对美的玷污。相反,克罗德自认为自己的真与善才能和爱斯梅哈尔达的美珠联璧合。真善美在现实世界中往往难以三全其美。为了获取爱斯梅哈尔达的美,他采用劫持人质的方式导致了受苦的爱斯梅哈尔达对法比的爱。其次,为了阻止法比占有爱斯梅哈尔达的美,他行刺法比最终爱斯梅哈尔达被控以谋杀罪。如此一来,克罗德的希望化为泡影,他也成了罪魁祸首。然而,克罗德并不就此善罢甘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企图通过赦免爱斯梅哈尔达的“罪孽”以获取她的美,但还是无果而终。最终,克罗德选择让爱斯梅哈尔达去死,他宁愿让美毁灭,也不愿它被他人占有。美,竟然成了一切罪恶的根源。爱斯梅哈尔达的悲剧命运源于她的美,而克罗德的幸与不幸也都因爱斯梅哈尔达的美而起。美虽然为克罗德恢复完整人性提供了契机,却又未能最终帮助其实现人性的完美。为美而生,为美而死,美也因为自身而毁灭。
美既是理念的感性显现,同时又是非功利的。美的感性使人渴求,却亵渎了它的非功利性。可能就是美的这种二律背反导致了美的悲剧性。
参考文献:
[1]雨果.雨果论文学[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0.
[2]雨果.巴黎圣母院(下)[M].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80.
[3]康德.判断力批判(上)[M].北京:商务印书馆,1964.
[4]黑格尔.美学第一卷[M].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
[5]雨果.巴黎圣母院(上)[M].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