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融入城市的忧思
——从“十七年”到“改革开放30年”文学中的“乡下人进城”叙事考察

2010-04-11

关键词:乡下人城乡

詹 玲

(杭州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杭州 310036)

文艺新论

融入城市的忧思
——从“十七年”到“改革开放30年”文学中的“乡下人进城”叙事考察

詹 玲

(杭州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杭州 310036)

在整个20世纪中国文学城乡书写中,“苦难”并非“乡下人进城”唯一的叙事姿态。“十七年”时期的进城乡下人,以改造者的身份骄傲地栖居于城市,但随着新时期之后城市化进程的迅速推演,城市继现代左翼文学之后再次成为进城乡下人悲剧的衍生地。工人地位的失落、市民身份的缺失以及物质条件的贫乏,都是当代城市异乡者“苦难”寓言生成的重要因素。

苦难;城市;建设者;自信

跨越“十七年”直接接续现代文学左翼传统的当代文学城乡关系解读,以祥子(《骆驼祥子》)、高加林(《人生》)、程大种(《太平狗》)、国瑞(《泥鳅》)等人物串连成横跨20世纪的“乡下人进城”悲剧史。但是,相同的“憧憬→碰壁→吞噬或逃离”线性命运模式背后,隐藏着不同的生成根源。而考察当代城市异乡者“苦难”寓言的生成,“十七年”恰恰是个不容跨越的时间环节。

“十七年”的小说文本中,有一批值得注意的城市外来者,他们从容淡定地以城市新主人自居,处处显示出改造城市的自信与勇气。这批进城农民的身份有两种:接管者和建设者。

《我们夫妇之间》中的张同志显然属于前者。这位贫农出身的革命英雄在战后进入机关工作,作为城市新的管理者,又是为“改造城市”而来,张同志审视城市的眼光里自然就带了批判的神气,对城里人穿着打扮的一通议论堪称经典。且不去论张同志观点正确与否,单就一句充满不屑的“看不惯”,这一满溢着自信与骄傲的评语,非凌驾于城里人之上的俯视视角无法断之。尤具意味的是,为了亲近那帮需要解放的受苦市民,张同志开始仿照城市人打扮自己,与延安时代知识分子为深入农村而改头换面彻底倒了个儿。

除却接管者外,进城农民还有另一种类型:为国家工业化发展而进入城市的建设者。1953年开始的工业化建设激进步伐下出现的城市化高潮,使劳动力成为发展的一大瓶颈,在仅靠原城市人口的自然增加无法满足城市扩张和基础建设规模扩大需求的情况下,农村招工成为补充城镇人口的主要方案。据劳动部长马文瑞在1957年12月14日《人民日报》相关文章中透露,城市招用临时工的数量“近几年”每年不下200万人次,1956年更达到300余万人次。被招工的农民成为“十七年”工业题材小说的主要关注对象,文本中塑造的劳动英雄形象近半是这些来自乡间的建设者们,如《为了幸福的明天》中的邵玉梅、《百炼成钢》中的秦德贵、《乘风破浪》中的李少祥等。这些劳动英雄都有如下共性:出身于农村,抱着建设祖国的热望来到城市。对于他们而言,城市与农村没有任何区别,不过是在不同的地方实践同一个理想:为党和国家服务。工业逻辑与国家公共性、伦理原则结合后产生的现代性编码,将城市想象为巨大的生产机器,这些来自乡间的建设者们在农村就完成了现代人的锻炼,早已摆脱了农民身上固有的自私、愚昧、狭隘等思想痼疾,以高昂的革命热情为动力,作为机器运转所需要的螺丝钉,轻松自如地随齿轮而动。“螺丝钉”在新时期之后成为缺乏人性的贬义词,文本中那些泯除了私人与公共生活差别的“螺丝钉”式劳动英雄的真实性为此遭受质疑。但如果从许多可以引证的“十七年”工业生产事实出发,就会发现将这些工业题材小说中的英雄形象仅仅视为浪漫主义和理想精神的产物有失偏颇。莫里斯·梅斯纳在《毛泽东的中国及其发展》一书中指出:“在毛泽东时期,工业总产值增长38倍,重工业总产值增长90倍。从1950年到1977年,工业产量以年平均13.5%的速度增长;如果从1952年算起,那就是11.3%。这是全世界所有发展中国家和主要发达国家在同一时期取得的最高增长率;而且,中国工业产量在这个期间增长的步伐,比现代世界历史上任何国家在迅速工业化的任何可比期间所取得的工业增长步伐都快”。[1](P.483)显然,如果没有极大的生产热情,根本无法创造如此惊人的工业奇迹,而这种巨大生产热情大大提升了人的精神主体高度,使之超越甚至违背常理人性,用牺牲自己的时间、爱情甚至生命的方式,完成常理状态下无法完成的任务。从这一层面而言,工业题材小说里对工人们公而忘私、全心奉献的描写并非全然是从政治功利出发的鼓动宣传,尽管不排除一些艺术描写虚假、故意拔高人物形象的缺陷性文本,但大多数作品在形象塑造及思想感情把握上还是有相当的真实性。

无论是接管者还是建设者,“十七年”文学中的进城农民形象在整个20世纪中国文学的城乡书写中是独特的一群。在此之前的20世纪30年代,以及20世纪80年代之后,进城农民都是被压抑的存在,唯有这一时期,进城农民是带着充足的自信与骄傲进入城市的。干部、工人地位和市民身份的双重获得,是这些城乡迁移者自信力的两大来源。1958年户籍制度的确立一方面限制了农民向城市的流动,另一方面却也给被招工进城的农民转变为市民提供了政治保障,除却部分自发流入城市的农民外,彼时应工业迅速发展需求大量进入城市的农民都被有组织地安置,并由此获得了市民的身份。而与原城市居民相比,这些有着农干或农工两种领导阶级身份的城乡迁移者,还因他们的阶级出身显得更为优越。以城市新主人的姿态投入生产建设,这使他们与城市的关系更多的是相互适应而非对抗。与现代左翼文学中城乡以道德善恶的两极形态呈现相比,“十七年”文学中的城市形象作为工业建设中心而多少改换了原先的狰狞面貌。

在“十七年”的文学书写中,尽管城市被工厂化而失去了不少审美内涵,城市景观乏善可陈,但它的先进现代与世俗魅力依然远胜乡村。《百炼成钢》中,在张福全眼里,评剧、电影、收音机等都市娱乐的吸引力,远胜于乡下“午饭后躺在树荫底下,惬意地睡一觉”的悠闲生活。乡下那“低矮的房屋,晚上到亮不亮的油灯”让他觉得闷气,而村里人尊敬、羡慕的眼光又让他感到了进入工人阶级队伍的光荣。虽然张福全是被作为落后分子形象塑造的,但这个人物让我们看到了农民招工进城的心理实景。没有像劳动英雄秦德贵般“到工业建设前线”出汗出力这样高尚的进厂动机,经过了“作工人确比农民赚得多些”“工人已成为国家的领导阶级”[2](PP.182-183)等多方面计算才决定守在这个岗位上,是绝大多数农民在走入工厂、成为工人时内心最真实的想法。《乘风破浪》中,小兰一句话说出了乡下人对城里的渴望:“人家说城里的水和乡下的不一样,人们喝了城里的水,就不喜欢乡下,只喜欢城里,把乡下忘记啦”。城市作为现代性的表征,不再是“蹲在暝色中,闪着千百只小眼睛似的灯火”的怪兽,而是“宽大的柏油马路”“林园似的学校”和云烟冲天的工厂组成的“童话的国度”。[3](P.5)以城市新主人身份入驻的招工农民,在金钱、身份、地位都得到满足的状态下,其劳动积极性自然也就被大大催生出来。《乘风破浪》中,当宋紫峰为生产计划无法实现而苦恼时,妻子邵云端提出要依靠群众的潜力,告诉他“已经存在着的人的潜力,是最不可估量的,……但想办法把它发挥出来时,它就是物质的力量了”[3](P.118)。尽管邵云端对“人的潜力”的说法有夸大的嫌疑,但现实中“十七年”工业产值之所以能实现巨大飞跃,“人的潜力”绝对是个不可忽视的因素。进入新时期后,当地位、身份这两大自信力的来源都被切断时,由乡入城者的主人姿态也就随之消无了。

十一届三中全会后,一度中断的由乡向城的人口流动再次展开,而进城的乡下人却没有了往昔的自信。处于转型期的进城乡下人,在中断了与城市发生关系的多年之后,重新接续上与城市的联系,却面临着往低处而非高处调整自己地位的价值危机。

如果说建国初期的进城动机是为改造城市、建设城市,那么新时期乡下人的进城动机则更多为了个人追求。而与祥子时代的被迫入城又有所不同,这种个人追求更多的是满足温饱之后对更高生活品质的向往。香雪的向城,高加林的进城,缘于被城市文明强烈吸引,渴望成为城里人;陈奂生的上城,是出于城里“活路大”、好赚钱的因素。与工业化大跃进时代大批招募乡下人进厂不同,在国营工业渐入困境而私企尚未遍地开花之际,乡下人凭借招工成为城市人的机会大大削减了,并且,在新崛起的市场经济面前,工人阶层已经失去了往日的地位与骄傲。陈建功《辘轳把胡同9号》中韩德来的命运就是鲜明的例子。

《辘轳把胡同9号》发表于1981年,文中的老工人韩德来在众人喜迎新时代之际却失去了原先高高在上的地位。尽管作者很应景地将韩德来的地位丧失与他在“四人帮”时期的得势相联系,但更为深层却不便道明的原因则是工人群体地位的下降。在新崛起的市场经济面前,既不具备金钱财富这样的有形资本,亦不具备知识才学之类的无形资本,何来优势?于是,小院里的其他居民,当老师的张春元,有了钱的郝老太、王双清,成了厂长的大山,都凭各种资本成为备受羡慕的对象,而曾经春风得意的韩德来,却只能靠倒几张抢手的电影票来吸引他人短暂的关注。[4]韩德来的故事仅仅只是城市各种职业价值大洗牌中的一个小小案例,随着城乡现代化进程不同时期的不同发展,城与乡的人员流动发生了重大变化。

新时期以来,城乡发展战略由计划经济下的“城乡分治、一国两策”的城乡二元模式,调整为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下的城乡互动、共进,而共进的过程又分为1978-1984年的农村带动城市,1985年至今的以城市为中心、城乡互动两个阶段。在改革开放前期的农村带动城市阶段,与韩德来等城市国企工人地位、待遇下降相对的,是农村生活水平的相应提高。陈忠实的《腊月的故事》中,杀羊过年的乡下人发现在城里做工的朋友竟然生活过不下去而偷了他家的牛;而《哦,香雪》中渴慕城里新鲜玩意儿的台儿沟姑娘们,在与城里人打交道时能够平等互换,不卑不亢。但1985年后,尤其是1992年邓小平南巡讲话后以城市为中心的经济飞跃发展,使流入城市的预期收入迅速超越农业就业收入,农村劳动力开始再次大量涌向城市。没有任何资本可供凭借,打工成为他们唯一的选择,而招收他们的对象,从国企变成了私企。

无法获取城镇户口,享受不到市民基本的权利保障,曾经使他们骄傲的农工双重身份却变成了底层的代名词,这些都使得20世纪90年代以来进城农民的打工之路注定充满艰辛。30年代的祥子悲剧在时隔半个多世纪后似乎再次上演。在憧憬→碰壁→吞噬或逃离的线性发展模式中,90年代以来的“乡下人进城”题材文学将这些底层悲剧演绎者的命运简化为单一、抽象的“苦难”寓言。它们以不同的故事反复告诫人们同一个教训:城市是冷漠无情的,擅闯城市的代价就是被欺负压榨,要么死亡,要么逃离,要么变得一样冷漠无情欺压他人。这种训诫式叙事与事实于是构成了一个悖论:既然城市如此无情可怕,吞噬灵魂,为什么生活在田园梦境的农民依然有如潮涌般卷向城市,且不想归家?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大款生活固然是进城乡下人的热望,但他们愿意生活在城市而非乡村的理由显然并不都是一定要达到豪华至此的地步。比起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城市给他们提供了更多的生活选择,开阔了他们的视野,让他们有机会接触更多的现代文明,过上比农村更好的物质生活,这也正是为什么《接吻长安街》中的“我”会如此“向往城市,渴慕城市,热爱城市”,也解释了何以在“别人的城市”里呆不下去的“我”,回到乡下的家后反而更加找不到归宿的感觉(《别人的城市》)。但另一方面,这些在城谋生的异乡人因市民身份的缺乏而始终被排斥在城市公共资源的共享之外,无论医疗、住房还是养老,都难以得到根本保障。林坚的《别人的城市》,首先从标题上就将城市与打工者割裂开来;荆永鸣的《北京候鸟》,更以候鸟的比喻形象地刻画出了进城乡下人在城市的寄居之态。叶塞宁的独白“走出了乡村,走不进城市”,成了城市异乡者最生动的写照。在身份与地位都得不到认同的情况下,工作只会成为谋生的渠道,单调、乏味,使人厌倦。郑小琼的散文《流水线》和《铁》中,将打工者喻为“传送带上的制品”,“被流水线制造出来了”,[5]在机器面前,打工者“沉默如一块铸铁”[6]。失却了话语,也就丧失了创造力和主动性,在90年代以来兴起的“打工文学”那里,我们遍寻不到“十七年”中对工作的热情和生产的渴望,相反,却是深深的厌恶与冀盼逃离的心境。

从城乡关系的发展而言,城乡关系与城市化应该是一种相互影响的正向关系,只有城乡之间消除对抗,“变对立关系为协调、平衡、融合的分工协作、共同发展的关系时”[7],社会经济才能以较快速度健康发展,从而推动城市化的前进步伐。在整个20世纪中国文学城乡书写中,尽管城市大多数时候都是以道德恶的形象被表述,但却始终改变不了城市作为现代文明载体,是乡下人向往、渴望与被接纳的对象,而在城市化的发展过程中,农村的剩余劳动力必然要被逐步吸

收到城市之中,成为城市新的成员。问题就在于,我们如何才能在城市化发展过程中,保证作为城市建设者的进城乡下人这一群体与其他建设者身份、地位平等,也许这才是淡化他们的土地情结,使流浪、漂泊不再成为这些新城市成员的精神诠释词汇的根本所在。诚然,这需要多方面的社会结构调整。“十七年”工业题材小说中的进城乡人形象,尽管有失偏颇,但从激发劳动者积极性与主体创造性等各方面,也不乏对当下文学及社会发展的一些启示。

[1]M·梅斯纳.毛泽东的中国及其发展[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2.

[2]艾芜.百炼成钢[M].北京:作家出版社,1958.

[3]草明.乘风破浪[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

[4]陈建功.辘轳把胡同9号[M]//谈天说地.北京:中国社会出版社,2005.

[5]郑小琼.流水线[N].联谊报,2007-03-13.

[6]郑小琼.铁[J].人民文学,2007,(5).

[7]蔡云辉.城乡关系与近代中国的城市化问题[J].西南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2003,(5).

(责任编辑:沈松华)

TheSorrowoftheRuralWorkersintegratingintotheUrbanLife——AReviewoftheNarrationof“CountryCousinsComeintotheTown”from“SeventeenYears”tothe30YearsofChineseReformandOpening-up

ZHAN Ling

(School of Humanities, Hangzhou Normal University, Hangzhou 310036, China)

In the whole 20th century of the writings on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Chinese cities and rural areas, suffering is not the only narrative attitude. In the times of “seventeen years”, the farmers who headed for downtown lived in cities proudly as a city modifier. But following the rapid process of urbanization after the new period, cities have turned out to be the places where tragedies arose often on rural workers. What results in the life of the people who have moved from the countryside to cities is made into a contemporary allegory of suffering? The loss of worker status, the absence of civic identity, and the poor material condition are the important factors.

suffering; city; builder; confidence

2010-03-06

浙江省社科项目(09CGZW006YB)的阶段性研究成果

詹玲(1980-),女,湖北黄石人,文学博士,杭州师范大学人文学院中文系讲师。

I206.7

A

1674-2338(2010)02-0116-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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