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体与文化:早期文体及话语方式的生成——读《先秦散文研究——早期文体及话语方式的生成》
2010-04-11侯文华
侯文华
(北京语言大学人文学院,北京 100083)
文体与文化:早期文体及话语方式的生成
——读《先秦散文研究——早期文体及话语方式的生成》
侯文华
(北京语言大学人文学院,北京 100083)
清人章学诚曰:“盖至战国而文章之变尽,至战国而著述之事专,至战国而后世之文体备。故论文于战国,而升降盛衰之故可知也。”(《文史通义·诗教上》)就文体而言,先秦是散文文体发生的重要阶段,它孕育了后世诸多文体样态的萌芽,也有一些文体在此一阶段由萌芽而臻于成熟。因此,从宏观的角度厘清先秦散文中所蕴含的诸种文体样态,追溯其产生的文化渊源,揭示其文体功能,对于从整体上把握先秦散文所取得的成就及其在中国散文史上的地位具有重要意义。
晚清以前,古代学者们已经以评点的方式对先秦散文文体风格作了许多精妙绝伦的论述。虽多是零金碎玉的短章,但往往能够通过简短的话语揭示出先秦散文独特的风格特征和审美意蕴。进入 20世纪,整体上仍是此一思路的延续,所增加的只不过是对前人评点结论的进一步阐发,表面看来成绩显豁,但实际上突破性的进展并不多见。这当然并不是说今人的研究能力不及前人,而是由“风格”这一课题本身的特点所决定的。风格的把握不是考据和推理,而是在精读作品基础上的直觉领悟。前人在这方面已做得相当到位,后人难以超越。我们认为,文体的研究决不应止于此:风格的讨论仅仅是文体研究的一个方面,前人在此方面已经做得相当到位,再深究的余地已不大。因此,从根本上调整研究思路,把研究的重点转移到文章体制、话语方式,是必要的。笔者认为,真正有深度的文体研究,其实质应该是文化研究;而只有深具文化内涵的文体研究,才是真正有意义的文体研究。
而具体到先秦,这是中国散文文体发展过程中一个极其特殊的阶段。各种文体类型处于萌芽或甫定型时期,每一种文体都是特定的文化传统、仪式制度、师授方式或文化传播方式等应时而生的产物,与文体已经惯常化的后期朝代相比,它们与特定文化传统、政治制度、行为方式的关系更加直接而密切。从这一个角度我们可以说,先秦散文文体研究首先是文化研究。先秦时期几乎每一种文体都承担着与某种文化背景相匹配的特定功能,或为通神,或为论辩,或为游说等等,都是功能文体,而非单纯的审美追求。因此,我们有必要从发生学角度探索其文化渊源,从功能学角度揭示其文体功能。
正是感于传统研究方法的隔靴搔痒、力有不逮,也正是敏锐地察觉到了先秦散文文体发生的独特性,过常宝教授及时转变研究思路,淡化平面的文本分析和风格描述,转而着重于对先秦散文作文化溯源、文体功能及文体演变的研究,其新著《先秦散文研究》(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以下简称过著《先秦散文研究》)正是此一研究理念的有效尝试,且取得了突破性进展。该书对先秦散文的研究,已不再是静态的、单向度的文本分析,而是极具深度和穿透力的文化考证。
先秦是文献的初创时期,文献的生成和编纂与其背后文化背景的关系至为密切。因此,各个历史阶段的文献因文化背景的差异而呈现出不同的阶段性特征。过著《先秦散文研究》对从甲骨卜辞到战国诸子散文的先秦文献进行了细致的爬梳和归类。书中指出,最早的文献是殷墟卜辞,卜辞是宗教占卜活动的文字载录,也是占卜仪式的组成部分。由商及周,鉴于殷商以纵酒淫乐灭国,周公以宗教领袖之身份,领导了一场以制礼作乐为内容的革命,期望以神道设教的方式推广理性精神。应宗教改革和礼乐文化建设的需要,《诗》、《书》、《易》等文献开始编纂。春秋时期,史官载录的范围扩及到仪式之外,但仍保留有宗教痕迹。史官记录各种灾异现象和非礼之事,呈之于宗庙神祗,构成了常规性的正式载录即“典策”;在典策之外,又通过“传闻”以求史实之细节,载录下来而成为私相传授的文献即“简牍”;同时,史官也载录来自前代贤人、当代君子、民间口传等形式的“嘉言善语”,这类文献可称为“语”。史官分散的载录,在春秋晚期,因传播和教学的需要,而被大量整理、编辑,如据典策文献所编订的《春秋》、据简牍文献所编订的《左传》、《国语》,孔门弟子效仿古“语”而编订的《论语》等等。降至春秋末叶战国时代,在历史的激烈动荡中产生了各种思想流派,儒、墨、道、法等,他们基于不同的立场,对宇宙、社会、人生作出解释或提出主张,并且聚徒讲学,著书立说,高谈阔论,互相辩难,出现了思想学术领域的繁荣景象,史称“百家争鸣”。诸子百家的出现是先秦文化昌隆的标志,也带来了文献创制和编纂史上的新高潮。
正是由于敏锐地觉察到了先秦文献独特的创制和编纂过程以及在创制编纂过程中文体和话语方式所呈现出来的阶段性差异,过著《先秦散文研究》将先秦文献分为四种基本类型:一是宗教文献,如甲骨卜辞、《周易》卦爻辞、图画文献等。这些文献实际上是仪式的一部分,传达人的祈求和神的意旨。二是政教文献,如铜器铭文、《尚书》等。周公制礼作乐导致了社会文化的剧烈变革,以祭祖为核心的宗教意识中,包含了越来越多的现实理性内容,形成一种具有过渡性特征的宗法文化。这些文献虽依然具有宗教仪式背景,但其中的宗教因素只是话语权力的依据,而话语本身则着力于新的富有理性精神的意识形态建设。三是史职文献,如《左传》、《国语》等。春秋史官除了仪式性载录外,还有不以神灵为对象、深含历史理性和道德理性的文献。此类文献追究事件的因果关系,以期为现实政治统治提供理性借鉴。四是诸子文献,《孟子》、《庄子》、《荀子》、《韩非子》等。战国时期,由于主流意识形态的丧失,文献魅力的下降,引起了众声喧哗的局面。诸子的话语方式也多种多样:儒家以经典文献为话语权力来源;墨家自创“三表法”,讲逻辑,辨名实,为脱离神圣背景后的世俗话语方式指出一条新路;《庄子》以“三言”成文;《韩非子》崇尚实用主义哲学,虽然也精通征引、逻辑等表达方式,但更擅长通过近代历史故事和寓言来说理。除儒家外,诸子差不多都渐渐消弱或干脆放弃了训诫式的话语方式,奠定了中国古代理性言说的基础,使士人话语方式走向成熟。
基于研究理念的巨大转变,该书将“先秦散文研究”这一课题向纵深方向持续推进,且在多个方面取得重大突破。概括来说,主要体现在以下两点:
第一,该书对先秦不同时期文献的文化背景、文献创造者编纂者的职事和言说方式进行了细致深入的考察。这也是该书用力最勤、成果最豁之处。先秦是文化观念、政治制度、社会习俗初创并急剧变化发展的时期,不同文化层面的信仰、制度、社会风气、习俗,不同社会阶层的职事、行为方式等,都对文献的生成产生影响。在此背景下,不但甲骨卜辞、《尚书》、易卦爻辞、史传文献、诸子散文各有自己独特的文化渊源和文化功能,而且每一种文献内部的不同种类文本,如《尚书》中典、谟、誓、诰、训、命等不同文体,史传散文中的经和传,诸子文献中的“语”体、问对体、传释体、论说体等,都有各自具体而微的文化渊源。如该书论述《山海经》的渊源和性质,指出其与上古时期“铸鼎象物”相关。作者首先考证“铸鼎象物”故实:所谓“铸鼎象物”,就是在鼎上刻绘各类鬼神物怪形象,它是巫师的职业文献,巫师们凭此教育人民遵守禁忌,进行祭祀。《山海经》的作者相传是益。益曾掌虞职,执掌索祭“上下草木鸟兽”之神,因此有“远方图物”而铸鼎象之。而从《山海经》所述多为各地山川神灵物怪以及祸福和祭祀方法来看,其行文乃是依图而成,古人多指出其与“九鼎”、“畏兽画”关系最为密切。至此,《山海经》与古巫术的关系已昭然。最后,作者顺理成章地推出结论:《山海经》也是一部“备百物,知神奸”的巫师所用的图画文献。书中对《山海经》文献性质和文化渊源的分析,是此一研究方法的典型例证。可以说,这种文化考证式的研究方法在书中得到普遍运用,它使先秦散文的研究向纵深方向延展下去。
第二,该书恰切地揭示了中国历史早期阶段不同散文文体及话语方式的文化功能。先秦时期的文化创造者们在创制或编纂文献时采用哪种文体及话语方式来言说表述,并不是个人化自由选择的结果,而是当时具体情境下应时而生的产物,基于此,每一种文体或话语方式被创制出来以后必然承担着预期的文化功能。如《庄子》“卮言”就是庄子学派对先秦“优语”的借鉴或模仿。“优语”置意义于可无之间的特殊表达方式,得到庄子学派的认同。庄子学派一方面认为真理不存在于言谈之中,说服是语言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是另一方面,“知道易,勿言难”,要表达观点毕竟也不能避免言说,所以只好降低姿态,将自己的言论降格为“卮言”,意即姑妄言之,模糊评判的标准,以远离于无意义的是非争辩。“卮言”之称,是一种“言无邮”的策略,是庄子学派对古优“言无邮”特殊职业言说传统的借鉴,本质上是一种韬晦之方。关于《庄子》“卮言”这一议题,学界素称难治,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过常宝教授从“古优”这一独特文化群体中看到了“卮言”与“优语”的内在联系,不仅为“卮言”这种话语方式追溯到一个合理的文化渊源,也准确地指出了“卮言”这种言说方式的独特意义和功能。类似这种既醒目又令人信服的观点,在书中不为少见,我们从中也可以窥见作者强大的理论分析能力和敏锐的洞察力。
从宏观上来看,该书的特色在于体大思精,整体构架系统而全面。相对于文献繁复的后期朝代来说,先秦文献虽不算多,但是所跨时间漫长,从传说时代一直到战国末叶,跨越数千年;文献种类也颇为繁杂,与各自文化背景的关系也甚是纠缠,要将其梳理清楚颇为不易。而过常宝教授从先秦文化背景的阶段性出发,将先秦文献分成商周宗教文献、西周政教文献、春秋史传文献和“语”类文献、战国诸子文献等四类,几乎囊括了先秦文献所有的类型。这种划分既揭示出文献本身的特征,也与其背后的文化内涵相吻合,基本再现了先秦文献发展的序列,使先秦文献的归类清晰化,给人带来拨云见月豁然开朗之感,极具启发意义,可以说是一个创举。我们说该书整体构架系统而全面,除了指对文献的清晰化梳理以外,其对“文体”各方面义涵的研究也是非常全面的。虽然作者在绪言中强调“本书所谓文体,着眼点是不同的话语方式”(《绪言》,第 5页),但也并没有忽视对具有时代审美风尚或作家个性气质的语体或风格特征的论述。各章末对所述文献的美学特征、文学意义和相互间的继承影响关系也都有意地作出描述,尽管并不作为重点,但也并没有忽略。也就是说,该书对“文体”这一概念的各个组成部分,即文章结构、话语方式和风格,都是尽量有意顾及到的。
捧读全书,不禁时时被书中严密而巧妙的推理论述和精妙绝伦的独到见解而拍案叫好,如艺海拾贝令人目不暇接。然而在我看来,这部书的价值,不仅仅在于那些翔实的论述过程和醒目的结论,更在于它所提供的一种研究早期文体及话语方式的方法和思路,即首先要剖析文献的文体特征,进而追溯导致其发生的文化根源,并揭示其文体功能。既有文本的平面剖析,也作纵向的、立体的源流考镜和功能研究。这就不仅具有了实证意义,同时也揭示出一个文体发生的普遍规律,即任何一种新文体的发生,都是特定文化传统、政治制度、行为方式的产物,都可以找到其文化层面上的渊源;任何一种新文体在定型初期都承担着不同于其他文体的特定的文化功能,具有一定的文学理论意义。既然这种研究方法具有文学理论上的普遍意义,那么它就有了运用上的可延续性:《先秦散文研究》一书未涉及到的出土文献和传世文献,以及年代稍后的汉代文献,都可依此方法来破解。也就是说,作者在为我们提供了一种崭新的研究方法的同时,也潜在地为我们开掘了许多可延续研究的新课题。此外,该书行文流畅,文笔精妙,已读过作者《原史文化及文献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和《依然旧时明月》(东方出版社,2007年版)的读者,不难想见。
An Interpretation of Prof.Chang Bao’sStudies on Pre-Q in Prose—Style and the Form ation of D iscourse Patterns at the Early Stage
HOU Wen-hua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Beijing Language and Culture University,Beijing100083,China)
I 206.2 < class="emphasis_bold">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
1674-5310(2010)-03-0105-03
2010-01-20
侯文华 (1981-),女,山东昌邑人,文学博士,北京语言大学中文系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为先秦两汉文学。
(责任编辑:毕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