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思明《文选尤》与明代王学之关系
2010-04-11王书才
王书才
(郑州大学文学院,河南郑州,450001)
邹思明《文选尤》与明代王学之关系
王书才
(郑州大学文学院,河南郑州,450001)
明末学者邹思明的《文选尤》是一部很有特色的评点著作,其删削重编《文选》篇目和借评点以阐发义理,以及激赞才情、提倡个人体悟的读书方法等观点,均表现出鲜明的王学思想倾向。
邹思明;《文选尤》;明代王学
《文选尤》是明末邹思明所撰《文选》评点类著作,缩编原萧统三十卷本《文选》为十四卷。该书所体现出的学术思想以及借评点阐发义理、重视个人体悟的读书观点和评论主观化的特色均为王学思想的鲜明体现。
邹思明(1542—1622以后)为嘉靖甲子(1564)举人,出仕后曾“两宰名邑”,勤政清廉;退居故乡后寄兴诗文,喜好书法,为教诲本族子孙撰《文选尤》。邹思明年届八十方以书示同里友人韩敬,并在韩敬劝说和同里书商闵齐伋相助下刊刻成书。
由于该书本是家族教材,所以浅易简练,不仅李善注、五臣注全部删去,成为明代少有的《文选》白文评点本子,而且对萧统数十卷的《文选》卷次作了较彻底的变动,缩编为十四卷,篇目也进行了大刀阔斧的删削。其选弃的标准和原则,在“凡例”中讲得颇详。
邹思明在《凡例》中宣称:“《文选》出之昭明,概全书而论,其弘丽古练不待复言。兹之所取,则于意致委婉、词气渊含、才情奇宕者耳。”[1]401即明确声言《文选尤》,作为《昭明文选》的再选本,只选那些情感含蓄委婉、富有深意、才气突出的诗文辞赋,凡不甚合乎这一要求者概从舍弃,所以赋篇里像张衡《两都赋》、左思《三都赋》、潘岳《西征赋》、木华《海赋》、郭璞《江赋》、班固《幽通赋》等长篇巨制,风格或稍嫌平庸或逞学炫博者均不收录,盖因邹氏讲究才情而非博学故也。
《凡例》又云“《选》中赋、诗、骚、七、表、笺、书、论,取十之六”[1]401,这一数量比例倒是合乎《文选尤》实际的,如《文选》“七体”三篇,选录了枚乘《七发》和曹植《七启》,放弃了张协的《七命》。至于四言诗则全部不予收纳,因为邹思明认为四言诗无论阅读或者仿拟都应该以经过圣人删定的《诗经》为准,后人所作无甚价值:“四言诗则以《三百篇》为宗,似不必收,独诏、辞、上书、设论、连珠,俱古今绝构,辄全录之。”[1]401其实这五类也仅有汉武帝二诏、汉武帝和陶渊明二辞、李斯等五人七篇上书、东方朔三人三篇设论、陆机一人五十则连珠文。《凡例》又云:“教、策问、启、弹事、檄、序、颂、赞、铭、符命、诔、哀文、碑文、吊文、祭文,原选既寡,今谬为简阅,每项所取,总计亦十之六,要之有裨于学者而已。”[1]401例如符命类三篇,仅取了司马相如的《封禅文》,扬雄的《剧秦美新》和班固的《典引》均不收存,其实也是聊备一体供后学认识古有某种文体而已,像《封禅文》恐怕早就没了仿拟价值。邹思明又讲到剩下的数种文体的选弃情况与此类似:“册、令、奏记、对问、箴、墓志、行状,《选》中每项止一首,皆精研奇古之笔,并取之以备其体。”[1]401说明了对册令等七种文体篇目全部选录不加弃舍的缘由,因为《文选》本身仅仅选了一篇,所以别无选择,为了保存文体样式只好全予录存。在对篇目大加删削的同时,邹思明对《文选》各篇原来的次序也进行了颇大的变易,这种非常主观地变易旧章,不尊重古人意志和古人原书的做法,受到四库馆臣的谴责批评是很有理由的。
总结《文选尤》一书的删削体例,可以看出这是明代末期王学兴盛时期的士人心态强烈的表现,他们厌恶训诂之学,读书不愿意求其甚解。王守仁早就主张读书应该直接从经书原文出发,直接领会古代圣贤的心思,发挥读者自由自主的智慧能力,不必阅读后儒的训诂阐释,后儒的章句注文应当束之高阁,并且严厉抨击明代前期死记硬背前儒烦琐讲章的学风:“自程朱诸大儒没,而师友之道遂亡;六经分裂于训诂,支离芜蔓于辞章业举之习,圣学几于息矣。”[2]他不仅鄙视训诂之学,而且认为多闻博学不仅无益于君子之学,反而会坏人心术:“是故闻日博而心日外,识益广而伪益増,渉猎考究之愈详,而所以缘饰其奸者愈深以甚,是其为弊亦既可睹矣。”[3]所以读书要注重领略义理:“谓圣人为生知者,专指义理而言,而不以礼乐名物之类,则是礼乐名物之类无关于作圣之功矣。圣人之所以谓之生知者,专指义理而不以礼乐名物之类,则是学而知之者,亦惟当学知此义理而已,困而知之者,亦惟当困知此义理而已。”[4]所以到了明末王学后学那里,专讲义理、鄙弃训诂成了非常盛行的习气。而邹思明恰是嗜好谈论义理的一位名士,《文选尤》卷首朱国桢《镌文选尤叙》特别讲到邹思明“力研坟典,而居恒好谭名理”。所以他编撰《文选尤》,就勇于删去前人的一切注释性文字,不管是李善注还是五臣注全部不取,直接让后学从文本入手,直接领略古代文学家诗文辞赋创作的精髓。他径直采用白文本《文选》以授后学,其宗旨、其精神、其心态,是和王守仁等心学权威心心相印的。
不仅白文本的样式突出地表现出王学精神,而且他在选篇时也往往突出自己嗜爱义理的习惯,突破在此书凡例中规定的取篇要“意致委婉、词气渊含、才情奇宕”三个前提,选录了一些明显以抽象哲理议论为主、文学特色不是那么明显的篇章,如张衡的《思玄赋》、王巾的《头陀寺碑文》等,在引录他人评点资料时也有意选用了一些阐述义理的语句。
同样,他在《凡例》的第二方面内容陈述自己评点《文选》篇章的方针时,也表达出强烈的明末王学思想观念,他认为读书要先获得古人的意旨,再去领略古人文章的文字训诂知识:“凡阅古文,须先得其意义,而句字之解次之。是集独于脉络指陈处细为分析,而隐微幽远之言聊为解释,俾观者了然于心目间,可神游往古,而不以繁辞起厌怠也。”[1]401所以他对于文章背景的介绍、难字难词的训解、篇章文理的剖析、奥旨深义的指点,都力求简要不烦,三言两句引发读者思考即可,决不做长篇大论琐细讨论。即使对于文章风格也都讲究意会,不喜用详细的阐说,评点实践中他之所以喜欢用“意象品评”的方式,以华美骈偶的比喻暗示篇章的文艺特色,其用意之一就在于此。所以他宣称自己的评点文字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启示读者在自己的引导介绍下与古代作者对话:“批评或采诸别简(按,指用他人之说),或出诸愚衷,总期阐发作者心事,融会作者精神,非敢以虚词涂饰也。”[1]401他想要使读者精力关注的是文章的这样几个方面:“圈点必于着意处、结脉处、归重处、奇幻灵变处、诏令华赡处,则不嫌繁密,非漫以采绮斗捷也。”[1]401这其实正是他认为读文章应该精心体会的几处地方,也即作者中心观点所在、作者的结论、作者用词锻句出人意外变幻莫测之处,还有官方篇章里的华美语言,这可能都是属于他所设想的家族子弟将来出仕后直接用得着的实用资料,总之其着眼点与传统的文学理论倾向很有歧异。
正如前文所言,邹思明是一位嗜谈义理者,其同乡友人韩敬《文选尤叙》称其编撰此书企图宣畅名理,非仅仅为写作文章提供学习的途径。对此《文选尤》里多有体现,一是他引录了颇多宋明二代理学家的评语。这些评语往往佛道间杂,不再是程朱醇儒之论,距离文学更是十万八千里。如曹植的《洛神赋》,古今学者不管是理解成叔嫂之恋还是君臣相念,乃至理想幻境或哀吊杨修丁仪兄弟,总是从文学审美出发诠解的,可邹思明引录的明儒杨起元评语却是以佛理解说文学的:“缘想成梦,缘梦成文,终是业念。文字则奇矣,三复裣衽。”[1]468
这段文字从概念用词到观念视角都带着鲜明的佛教特色,讲缘起业念,而且将曹植对于洛神的爱恋或者是对于嫂子魂灵的爱恋,还有把这种爱恋撰写成诗赋,都说成是“业念”,全是高僧佛说。因为佛教戒律里起“淫念”、作“绮语”都是罪恶,杨起元作为王学大师罗汝芳的首座弟子,承袭晚明心学不以佛道二教为异端的观点,宣称“二氏在往代则为异端,在我朝则为正道”[5],所以他读了《洛神赋》后慎重地取以为戒,这显然不是文学领域里的事体了。邹思明取此语句录入己书,不仅仅是表现他对义理之学的强烈嗜好,更重要的是典型地透露出他崇拜王学、对抗程朱理学的鲜明立场。邹思明所录邹定宇评王褒《圣主得贤臣颂》也是以站在理学立场评文。本来此篇以纯文学的角度看,可谓道理陈腐,语言冗繁,何焯曾经云“文各有体,此固颂也,不得以浮靡薄之”[6],实际上还是承认了此文风格浮浅委靡,对作者言之津津的那些格言般的语句,孙矿批评它们“有何深味”、“不耐咀嚼”[7],邹定宇却是大加褒赞,称:“圣主得贤臣,世道所由以泰也。圣贤论治莫先于此。项项曲尽其理,格言美句不一而足,宜经生学士传诵以为脍美也。”[1]686其实此文作为一篇应制献谀之文,有何情致而信口称赏?这种评语和邹思明评点别的篇章注重从文学审美本身价值进行品骘的做法也颇迥异。
邹思明本人出于喜爱谈论道学义理,也表现在于张衡《思玄赋》和贾谊《服鸟鸟赋》总评里大放厥词上。张衡《思玄赋》内容非常抽象,并不合乎《凡例》所定简洁清丽、才情横溢的标准,可它合于邹思明嗜于谈道之习,所以不仅选录,而且眉批密密麻麻,心得繁复,圈点重重,全篇皆加,评语亦用哲学术语以作配搭:“此赋意致玮奇,机神沉郁,综括宏远,奥旨遐深,超尘浊界,如非想天。探玄牝门,出有为际。”[1]449全借老庄话语品论。
又如,贾谊《服鸟鸟赋》本来也是以阐述义理为主而不以语言工丽见长,而邹思明却评价其语言“咳吐皆为珠玑”,又将大半篇幅密加点圈,尾评大谈理道:“说尽人物生化之理,勘破人物生化之机,可以同死生、齐物我,真知天人之际者也。奇伟卓朗,爽爽有神,逍遥一世之上,睥睨天地之间。”[1]439其实贾谊何尝能够表达过如此丰富的人生哲理,又何尝“逍遥一世”、“睥睨天地之间”?他仅仅是低沉压抑、抑郁悲哀而已。这些议论其实是邹思明本人心声的倾吐和感悟,他在情不自禁地借题发挥,将平日与友人相互商榷切磋的一些观点利用评点的机会缀于文评之后,显示了强烈的主观化的评点特色。
邹思明评点之所以具有上述一些特点,其理论基础在于他所推崇的王学理论近乎禅学,重视体悟。韩敬曾称邹思明读书不求甚解,取其大意而已。评点实践中邹思明非常重视展示自己读书时的情感波动、喜怒哀乐,而不是客观分析作品的结构脉络、风格特色、辞藻运用、主旨归穴等,这种主观化的评点方式可以说贯穿全书,是他自觉追求和安排的。例如评《鹦鹉赋》“此赋言言自寓,俊伟磊落,神满精流,有才如是而漂泊不偶,岂不善藏其用耶?抑数之奇也?三复心恻”[1]441,他一方面自问自答,对祢衡一生遭际深表同情,一方面又用“三复心恻”四字勾画自己内心对祢衡悲哀结局的沉痛感受。对于《子虚赋》、《上林赋》他也是按照自己心理轨迹叙说阅读过程中心态反应的变化:“初览之,如张乐洞庭,耳目摇炫。徐阅之,如文锦千尺,丝理秩然。歌舞甫毕,肃然敛容,掩卷之余,彷徨追赏。昔扬子云有曰:‘长卿赋不从人间来,其神化所至耶?’其心服如此。”[1]424不仅是扬雄心底佩服,邹思明更是如此。这是一个非常完整的文学接受心理过程的实验,通过读者的主观感受,司马相如辞赋的精妙绝伦也就不需赘说,后学者只需认真诵读也就够了。而启发诱引读者进入文学作品内容的精粹境界恰是评点之学的价值所在,也就是说评点不见得非要焦唇烂舌、喋喋不休地指点文篇佳处不可,能够起到导读作用、引人入胜的评点,同样是难得的优秀之作。
主观化评点有的是以感想议论出现的,如司马彪《赠山涛》“卞和潜幽冥,谁能证奇璞?冀愿神龙来,扬光以见烛”,这本是作者期盼主持人才提拔的山涛能够赏识自己的暗示,邹思明读之心弦大受拨动,议论道:“‘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奈何?”[1]488“奈何”二字强烈透出邹思明怀才不遇、有志不遂的心曲。嵇康《养生论》“心境营营,肯返照便觉灵台寂静;炎歊蒸蒸,作止观,恍疑大地清凉,又何必黄叶白雪玉简金函?悟此理者可读此文”[1]648,抒发了一位年逾八旬的老者对人世人生的大彻大悟,庸庸碌碌、求名逐利、热衷富贵,实是苦海无边,而人生最大的幸福是心理的满足、心境的宁静。他觉得嵇康论中所发,与他的感受是戚戚相印的,只是他的铿锵抑扬、整饬精粹的骈俪对句解说远远不如意会。有的全写自己阅读时的喜怒哀乐,如评李密《陈情表》:“一字一思,思肠几千结;一字一泪,泪滴几千行,沉痛之言,不忍多读。”[1]571这好像不是评点,可是对于这篇孝感天地震撼古今的表章来说,纵然是密集圈点还是千言万语的理性分析,能够比得上邹思明如此浓情的引发导读吗?
邹思明在《离骚》总评引用明末学者冯梦祯的议论,代表了当时诸多学者把读书当作人生享受的心态:“揽其菁华,如浮云之染室,映手脱去;玩其瑶宝,将青春之无主,移人愈深。婉缅翱翔,从容绰至,来去如风,雨之无纵,明谛若日月之停照。乃若沿随注疏,何异学究谈禅?或更执生意见,又是痴人说梦。惟当扫地焚香,凭山带水,不偕入于人间,竟远投于芳草,于是行洁琳琅,声振金石,泠然而读,一唱三叹。”[1]525在这般超凡脱俗天成佳境里朗诵古人美文绝对是难得的良辰佳日,它伴随着美好自由、美丽环境、美妙想象。读书重在过程,而不仅仅在于你非要从书里读到什么切合原作者的“见解”、“结论”,读书之乐在你自己的主观发挥、主观理解,只要这种理解发挥是美的,就不需要将文本原文一字字一句句全部按照文字学音韵学训诂学考据学诠解得深透,正像冯梦祯批评的,死读古人注疏或者根据注疏发生争论,都是不善读书之人身上才会发生的事体。直入文本、直入文旨、读出妙趣才是读书的最终目的,《文选尤》的删选评点彻头彻尾地贯彻着这一原则。
明末各种学术派别都在挣扎着、竞争着、呐喊着、嘶叫着,它们都在力争发出自己的声音,以争夺话语权,而《文选尤》正是王学左派喊出的属于他们自己在《文选》学领域里的呼声,它使人们喜爱读书并对读书的妙趣奇境有了新的体验,这是邹思明《文选尤》难得的独特的学术价值,在《文选》研究界中尚无他人他书可以替代。
[1]邹思明.文选尤[M]//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286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
[2]王守仁.别三子序[M]//王阳明全集:卷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226.
[3]王守仁.书王天宇卷[M]//王阳明全集:卷八.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271.
[4]王守仁.语录[M]//王阳明全集:卷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53.
[5]杨起元.太史杨复所先生证学编:卷一[M].明万历四十五年刻本.
[6]何焯.义门读书记:卷四九[M].北京:中华书局,1987:964.
[7]于光华.重订文选集评:卷一二[M].清乾隆四十三年(1778年)锡山启秀堂刻本.
[责任编辑 海 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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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书才(1963-),男,河南中牟人,郑州大学文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魏晋南北朝文学研究。
国家重点基金项目(96AZW009)
2010-05-2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