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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纳西·威廉斯《去夏突至》哥特风格探析

2010-04-11范煜辉

关键词:塞巴斯蒂安哥特群鸟

范煜辉

(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金华321004)

田纳西·威廉斯《去夏突至》哥特风格探析

范煜辉

(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金华321004)

田纳西·威廉斯的哥特风格剧《去夏突至》在铺设主人公塞巴斯蒂安的终极之路时预设了三重结构:一是生物哲学层面探讨威廉斯对达尔文主义的看法,二是神话层面改造圣塞巴斯蒂安传说和“死亡与重生”神话原型,三是伦理层面探讨人在物欲世界中处理人际关系的方式。通过这三重结构的合奏,威廉斯揭示了他对世界恶魔性本质的认识。

田纳西·威廉斯;《去夏突至》;哥特风格

田纳西·威廉斯是美国20世纪最重要的戏剧家之一。目前,国内学界对他的研究主要集中在《玻璃动物园》和《欲望号街车》等剧作上,而对其后来创作中日益浓郁阴暗的哥特风格关注较少。所谓“哥特风格”,最初被用来指称12至16世纪流行于西欧以尖拱、拱顶为特色的建筑风格,随着18世纪末沃尔波尔的《奥特兰托堡》、刘易斯的《修道士》等作品的出现,这一概念也被用来指称文学创作中的某种内涵。文学上的哥特风格常常是指作品由于展示人类自身的阴暗面,言说某种不可明说的神秘力量,戮力于处理残酷的激情与超自然的恐怖主题,而具有的恐怖和神秘色彩的风格。这一风格在威廉斯的前期剧作《欲望号街车》中已经呈现,在后期剧作《琴神下凡》、《甜蜜青春鸟》中则更加明显。艾斯特·杰克逊在《田纳西·威廉斯破碎的世界》一书中,将威廉斯带有哥特风格的剧作命名为“合成神话”(Synthetic Myth),并对其美学特征进行了归纳概括:“威廉斯的当代神话是合成的,它借鉴了电影蒙太奇的手法,是由许多伦理、哲学、社会、诗学、理性和宗教的视域杂糅而成,但这种合成视域的结构必须是合乎逻辑的。威廉斯的神话折射出了现代人的困境,这需要综合的阐释体系方能重建意义。”[1]52剧作《去夏突至》包含了杰克逊所说的“合成神话”中的诸多因素。本文以《去夏突至》(Suddenly Last Summer,1958)为例,探析剧作中的哥特主题。

《去夏突至》的中心人物是未出场的塞巴斯蒂安,剧中的情节是他游历加拉帕戈斯群岛、亚洲、欧洲到最后被人生食的历程,但这一过程是以他母亲维奥莱特·文柏夫人和表妹凯瑟琳·霍莉的叙述展现出来的。塞巴斯蒂安是个具有献身精神的诗人和喜欢幻想的圣徒。塞巴斯蒂安每年都要外出游历搜集素材,回来后就潜心写诗,然后把诗歌汇编起来,并用手抄体印成《夏诗集》。他的周围总是簇拥着一群充满魅力的年轻信徒,这些信徒聆听塞巴斯蒂安的诗会就像参加庄严肃穆的圣礼一样。“从露台上拿起镀有金边诗集厚卷,就像在圣坛上举起了能滋润灵魂的圣餐”。

塞巴斯蒂安曾相邀母亲去加拉帕戈斯岛游历,一起观看了群鸟捕食海龟的一幕。评论界认为:“猎食海龟与塞巴斯蒂安被吃具有相似性,叙述者是在运用不同的意象指称同一个对象。”[2]100事实上,如果把这一场景放到历史的互文性关系之中,那么,塞巴斯蒂安的游历本身就是一次进入历史文本的旅行,而观看海龟被群鸟捕食也就成为塞巴斯蒂安生命历程中的一个重要事件。

文柏夫人在叙述中曾说,他们之所以去加拉帕戈斯群岛,是因为塞巴斯蒂安读了麦尔维尔的旅行札记《迷幻和迷幻海峡》。确实,麦尔维尔在1854年游历了加拉帕戈斯群岛,并写下了《迷幻和迷幻海峡》一书。而在此之前,达尔文早就踏上过这片岛屿并写下《贝格尔号航行日记》(The Voy2 age of the Beagle,1839)一书,海龟被群鸟捕食的场景也曾被达尔文所见到。据此,完全可以把达尔文对海龟被群鸟捕食的描写看作是剧本《去夏突至》重要的互文本。

达尔文在《物种起源》中提出著名的“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规律,而加拉帕戈斯群岛上海龟与群鸟的关系则是其重要实证资料。此后,“加拉帕戈斯岛之旅”成了美国文学讨论的热门话题,除麦尔维尔、威廉斯之外,威廉·彼必、弗雷德里希·里特、凯撒林·希尼、格里格·安德鲁·赫维茨和库尔特·冯内古特等都曾参与其中,而“加拉帕戈斯群岛”则是美国作家表达对达尔文主义看法的重要途径之一。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是达尔文透过纷繁杂乱的表象世界,运用理性科学的范式,对人类存在世界的解释——人类处于物种进化的顶端,是漫长艰难进化的结果,而不是上帝创造的。在这样的解释中,创世者上帝退场了,世界表现为混乱之下的有序与和谐。

达尔文在他的《贝格尔号航行日记》这样描写加拉帕戈斯群岛海龟被群鸟捕猎:它们(海龟)在这个时候(十月份)产卵。这些卵呈白色球形状,我测量了其中的一个周长有七点三八英寸,比鸡蛋要大。小海龟,当它们孵化后,就会成为成千上万的腐尸秃鹰的猎物。[3]

在《贝格尔号航行日记》中,达尔文记录了一个理性冷静的观察实验者的见闻,腐尸秃鹰捕食海龟被一笔带过,日记中凸显重要性的是铁一般确证的数据和事实。对此,威廉斯则表现出了怀疑:“我创作戏剧的道德目的是为了暴露我所认为不真实的。”他通过对20世纪人类悲剧命运的探查,试图在剧中重建神秘,揭示被达尔文主义遮蔽了的世界恶魔性的一面,以表现人类在面对未知世界时的无助与惊恐。威廉斯则对这一场景加以创造性的神秘重构:

每年雌海龟都会从赤道海域中爬到这炽热的火山岛的海滩上,挖坑把卵产在那。这是个漫长而可怕的事情,把卵产在沙坑里。产完卵后,精疲力竭的雌海龟半死地爬回海里。当小海龟在这狭长黑暗的海滩中刚孵化,争抢地爬出沙坑,开始了它们向大海的赛跑。这时空中盘旋的都是食肉的鸟,它们盘旋猛扑袭击盘旋,把海龟翻转过来,暴露它下腹的柔软部位,鸟把下腹撕裂开,撕碎然后吃掉它们的肉。塞巴斯蒂安估计只有百分之一的小海龟能幸免于难,逃入大海。[4]355-356

威廉斯再现了生物圈可怖凶残的竞争画面,秃鹰对海龟的野性凶残,以及弥漫在空中“野蛮、饥饿、刺耳的群鸟的尖叫声”,使得秃鹰、海龟和浸满鲜血的沙滩构成了古老生命运转的图腾。主人公塞巴斯蒂安没有从中看到隐藏在混乱之下的和谐,而是看到了无助的生命在面对野蛮时的消遁。匍匐在浸满鲜血的沙滩上的海龟,犹如《旧约》中所说的人在旷野上面对呼啸凌厉的上帝的灵。“在纵帆船上看了一整天迷魂岛上上演的事,直到天黑得无法看清为止,然后回来他说现在我看见它了,他的意思是上帝”[4]357。在大自然的献祭面前,塞巴斯蒂安获得了对野性的恐惧和敬畏。

进一步而言,通过把海龟被群鸟捕食这一场景神秘化,威廉斯表达了他对理性力量的怀疑,并且暗示只有经历一场暴风骤雨式的灵魂洗礼,使神秘返回人类的心灵深处,处于绝境中人类或许才能被疗救。

如果说文柏夫人的叙述展现的是世界恶魔性本质的话,那么凯瑟琳的话语释放的则是更加恐怖阴暗的梦魇:人类世界同样受神秘力量掌控,其结果或许比自然世界来得更为惨烈。

威廉斯改造了罗马圣塞巴斯蒂安传说和“死亡与再生”神话,使塞巴斯蒂安形象具有圣徒和同性恋的两面性。文柏夫人叙述中的塞巴斯蒂安体现了为真理献身的圣徒一面,而凯瑟琳叙述中的塞巴斯蒂安则包括了兽性与圣洁两面。作为唯一目睹塞巴斯蒂安被人撕碎生食的证人,凯瑟琳在接受主治医师库克罗伍兹博士的询问时泄露了塞巴斯蒂安阴暗的天性,即长期跟母亲的生活所导致的变态性格。

与此同时,塞巴斯蒂安又在欲望和圣洁之间徘徊挣扎、激烈斗争。自从在海岛上目睹了海龟被群鸟捕猎之后,他就产生了把自我献祭给这个残酷的命运以净化污浊灵魂的想法,“去完成!一种!——形象!——他把自己当作一种牺牲——去给这可怕、残忍的上帝”[4]357。最终,他被饥饿的孩子撕碎生食了:

他们用手或者小刀或者可能是他们用来制造音乐的锯齿状的白口铁罐头,把他撕裂了,切成了小块。他们把他撕裂了,塞进了他们吞咽猛烈的张大的小黑嘴巴里。他们都走了,只剩下塞巴斯蒂安了,他们把他留下来,就像是一束大的白纸包起来的红玫瑰被撕裂了,丢弃了,辗碎了![4]421-422

塞巴斯蒂安的肢解使人联想到神话中“死亡与再生”的原型意象,这一意象表现在撕裂狄俄尼索斯、希波吕托斯等古希腊神话的奉祭仪式里。而与塞巴斯蒂安的肢解联系更为紧密的是古埃及丰产之神奥希里斯和小亚细亚弗里几亚地区的丰产之神阿蒂斯的神话。这两位丰产之神都在被肢解后获得了重生,却又都被去势了,失去了男性的生殖力。巧合的是,他们身边都有强势的女性,并且他们都在女性的帮助下获得了复活。

剧中塞巴斯蒂安是一个生命力衰弱、缺乏男子气概的形象。他穿着“没有污点的白色的山东绸衣服,戴着白色的丝绸领带和白色的硬草帽和白色的鞋子,白色的——白色的蜥蜴皮的——浅口鞋。他始终都在用白色的丝绸手帕来回地擦脸和喉咙,嘴里还嗑着些小的白色的药片”[4]414。尽管白色在西方文化中代表了柔弱、温顺,是人格完美的体现,但在尼采主义者看来,白色则是苍白柔弱、不堪一击的象征。安托南·阿尔托曾说:“白热的烙铁,一切过分的东西都是白的,白色成了腐烂败坏的标志。”[5]4造成“去势”的塞巴斯蒂安衰弱和苍白的原因是他一直在精神上受到强大母亲的压抑。但塞巴斯蒂安通过自我献祭,把自己毁灭,清除了自己人性中被母亲污染异化的部分之后,已经使自己从变态的情恋中摆脱出来,融入到神圣的世界中去了。正因为塞巴斯蒂安对强势女人的拒绝,才使他的经历不再拘泥于古代神话中死亡与再生的模式。

凯瑟琳对塞巴斯蒂安的叙述是对罗马圣塞巴斯蒂安传说和“死亡与再生”神话的戏仿。弗莱把这种戏仿称为恶魔神话:“梦魇和替罪羊的世界,痛苦、迷惘和奴役的世界,还未牢固地确定起来的世界,到处都是废墟、墓穴、摧残人的刑具和愚昧的标记。”这个世界暗示了“存在主义的地狱”[6]167,170。恶魔神话的中心主题是颠倒与反讽:浪漫主义可能反转为“雌雄同体、血亲乱伦、或者同性恋”,牺牲、受难可能表现为罪恶的酒神撕碎献祭,圣餐可能被贬低为他的恶魔的拙劣模仿或自相残杀等等。剧本《去夏突至》中的合成神话因素表现为对先前基督教徒、异教徒和浪漫童话原型的讽刺、恶魔化。

作者为剧本《去夏突至》设置了一个回忆结构,使剧中角色和结构处在一个较为复杂的关系之中。文柏夫人的叙述和凯瑟琳叙述是关于塞巴斯蒂安生活、死亡的两个版本,她们所叙述的塞巴斯蒂安形象充满了冲突与对立,从另一个层面看,这其实也是一场关于掌控话语权力的斗争。文本暗示凯瑟琳在竞争中明显处于下风,她只能任由文柏夫人宰割,并且被拥有巨额财产的文柏夫人送进了精神病院,失去了叙述的话语权。库克罗伍兹博士的出场,不过是对凯瑟琳进行最后的认定。

但抱有道德良知的库克罗伍兹博士执意要听凯瑟琳的叙述,这不仅给戏剧的叙述增加了悬念,也使《去夏突至》的戏剧结构突破了线性叙述模式。凯瑟琳对塞巴斯蒂安的每一次揭示都意味着把自己置于悬而未决的位置,她的叙述究竟是疯癫的叙述,还是如她所言是“无法抵抗真相的力量”,不得不吐露的真言?对此,这个戏剧始终保持了悬疑情感的张力,从而让凯瑟琳的叙述失去了传统悲剧诗学理论中的“发现”和“突转”意义。在文本中,世界的运作并不以追求真理为旨归,事实真相如何对事件本身也没有任何意义,相反,它只会对发现者造成伤害;同样,真相暴露的时刻不仅不是“突转”的结束,使世界进入真相的澄明和谐之境,反而是潜藏的阴暗力量总爆发之际。如果说自然界生物是为了生存而被迫弱肉强食的话,那么,人际间的相互迫害虐杀则是人类理性发展的必然,“恶”不可避免地充斥于人类社会的理性主义盛行时期。在戏剧最后,库克罗伍兹博士也未能完美地扮演传统戏剧中“解围之神”的角色。直到结束,读者也不清楚凯瑟琳的命运。从这个意义上讲,剧本并没有最终提供所谓的“卡塔西斯”效应,读者在直窥了人际关系的恶魔性本质之后,心理由于得不到净化而始终处在惊悚状态之中,这不能不说是对传统美学意义上亚里士多德式“发现”的反讽。

总之,威廉斯在现代语境中把生物学、神学、哲学、伦理学等诸种视域熔于一炉,创作出了如杰克逊所说的合成神话。阿尔托认为本质戏剧和瘟疫一样,是对潜在性残酷本质的暴露,只有这种戏剧才能给生活注入某种新的含义,“它们作用于我们突然清醒的头脑,如休止符、延长符、凝滞的血流、冲动的呼唤,以及急性增长的形象。戏剧使我们身上沉睡的一切冲突苏醒,而且使它们保持自己特有的力量”[5]27。毫无疑问,威廉斯在文本当中通过哥特风格剧蕴涵的恶魔性力量,瓦解了人类对正统理性现实的幻梦性认识。它就像一场瘟疫,促使人类在涅槃中重新建立平衡,在谵妄的精神视域中直面残酷的现实命运。

[1]Esther Jackson.The Broken World of Tennessee Williams[M].Madison:Univ of Wisconsin Press,1965.

[2]Judith J Thompson.Tennessee Williams’Play:Memory,Myth,and Symbol[M].New York:Peter Lang Publishing,2002.

[3]Charles Darwin.The Voyage of the Beagle[EB/OL].http://www.literature.org/authors/darwin2charles/the2voyage2of2 the2beagle/chapter217.html.

[4]Tennessee Williams.The Theatre of Tennessee Williams[M].New York:New directions Publishing Corporation,1991.

[5]安托南·阿尔托.残酷戏剧——戏剧及其重影[M].桂裕芳,译.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93.

[6]诺思罗普·弗莱.批评的剖析[M].陈慧,袁宪君,等,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8.

[责任编辑 海 林]

I106.4

A

1000-2359(2010)05-202032-03

范煜辉(1980—),男,浙江绍兴人,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教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美国戏剧的研究。

2010-0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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