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小说”的命运主题及其文化内涵
2010-04-11张同利
张同利
(安阳师范学院文学院,河南安阳455002)
“长安小说”的命运主题及其文化内涵
张同利
(安阳师范学院文学院,河南安阳455002)
唐代的文言小说中有大量以长安为故事发生地的作品,由于“长安”在其中往往具有或地理的、或政治的、或民俗的、或宗教的、或历史的特定文化符号意义,我们可以将其称之为“长安小说”。在“长安小说”中,士人命运是其焦点话题之一,它宣扬一切皆命定的思想观念,体现了都城长安政治文化背景对唐小说的深刻影响,透露出了士人的精神文化信息。
一
以士人命运为主题的“长安小说”,主要写了“预言→应验”这样一个简单的故事情节。例如《定命录·衡相》,写开元年间京城宣平里衡山相者善相,尚未显达的李林甫前往,正好碰到郑少微、严杲同在,衡山相者预言李林甫的仕途命运要远远超过郑严二人,二人很不服气,后来李林甫位至冢宰,衡山相者的预言得到了应验[1]1704。又如《前定录·薛少殷》,说少殷暴卒于长安崇义里,为鬼吏导引入冥府,少殷通过亡兄探知了自己的命运,兄长告诉他说:“汝后年方成名,初任当极西得之,次历畿赤簿尉,又一官极南。此外吾不得知。”少殷后年春果然及第,接着被授予秘书省正字,充和蕃判官,回来后,改任同官主簿,任满以后又因故做了万年县尉,却不成想因所值官司触怒皇帝被贬高州雷泽县尉,十多年历尽坎坷,终于死在转官的路上[2]。与《衡相》相比,《薛少殷》的情节稍嫌复杂,多了一些现实和虚幻世界的场景转换,但整体来说,它仍然围绕“预言→应验”这一故事情节展开叙述。
从小说艺术的角度来看,士人命运是一个具有永恒意义的话题,完全可以创设出复杂的故事情节和多样的叙事类型,但关于命运的“长安小说”,却无一例外都重复了“预言→应验”这样一个简单乃至乏味的模式。是什么原因遮蔽了故事传说者和小说作家的叙事能力?原因在于他们对这类故事的传播、搜集和整理主要是为了宣扬一切皆命定的思想观念,并非要在文学创造上显示他们的才能。“预言→应验”这一简单乏味的故事情节虽然在文学上缺乏吸引力,但是却并不防碍它能不断地重复同一情节和话题,从而对命运一定的主题产生强烈效果。
士人为何对此主题有如此浓厚的兴趣?这大概和都城长安的政治文化氛围有关。在唐代的士人看来,长安是他们获得权力的所在,也是他们得以改变人生命运的所在。这个具备权力中心地位的政治之都,对士人的命运来说至少有两种意义:一是这里举行的科举考试是士人获得为官资格的重要凭证。二是这里选拔官吏的铨选是士人取得实际职位的主要途径。二者都与他们的仕途命运息息相关。谋得一个显要职位给士人命运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自不必说,即便通过科考——仅仅取得踏入仕途的资格——其实就已经改变了他们的命运。《唐大诏令集》卷七十《宝历元年南郊赦》云:“名登科第,即免征徭。”[3]《全唐文》卷八六六杨夔《复宫阙后上执政书》曰:“且敕有进士及第,许免一门差徭,其余杂科,止于免一身而已。”[4]9075杜甫《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亦称:“生常免租税,名不隶征伐。”[5]2266都充分说明取得了“出身”的士子其实已经进身士流,获得某些特权。事实上,士子通过科考脱去的不仅仅是白色的麻衣,还有布衣平民的身份。如果说徐夤登第后“十二街前楼阁上,卷帘谁不看神仙”[5]8162的诗句,对其命运的改变有夸张之嫌,那么,孟郊“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5]4205的咏唱却属于真实的描写。在唐人的笔下,士人及第之前穷困潦倒,一朝登第情形大变的例子并不鲜见。例如《玉泉子·赵琮》,赵琮及第之前困窘鄙陋,为妻族所不齿,有一次赴宴竟被人用帷帘隔开。然而,赵琮一旦及第,妻族众人遂不免前倨后恭相拥同席,争相厚赠之[6]1428。除却世态人心不谈,这里主要显示了科考给士人命运带来的巨大转变。
长安是权力的所在之地,也是士人实现理想和命运转折之地,成千上万的士子在长安参加的科举和铨选活动,进一步造就了长安作为政治中心的形象。士人参加到长安政治权力分配的激烈争夺之中,就仿佛在进行一场命运的角逐,为了自己的政治命运,他们自欺欺人地测命、绞尽脑汁地周旋,上演一幕幕的命运悲喜剧。在此环境下,命运当然会成为士人心中所想、口中所谈、笔下所写的一个焦点话题。
二
在“长安小说”的命运故事中,士人主要在两种情形下得到命运的启示:一是在现实中借助术士的神奇预测能力,如《前定录·李揆》曰:
李相国揆以进士调集在京师,闻宣平坊王生善易筮,往问之。王生每以 五百文决一局,而来者云集,自辰及酉,不次而有空反者。揆时持一缣晨往,生为之开卦曰:“君非文章之选乎?当得河南道一尉。”揆负才华,不宜为此,色悒忿而去。[2]
二是在虚幻场景中——例如入梦、入冥等——因特殊的机缘得以窥见或被告知自己的人生命运,如《前定录·陈彦博》曰:
彦博将取解,忽梦至都堂,见陈设甚盛,若行大礼然。……紫衣曰:“公有名矣,可以视之。”遂前,见有三十二,彦博名在焉。从上二人皆姓李,而无谢楚。既悟独喜,不以告人。[2]
李揆因何要到王生处占卦?陈彦博因何而梦见进士榜单?联系唐代长安的政治文化背景,这两个问题还是能够弄清楚的。唐代中后期,相对于参加选拔的人数来说,科考和铨选录取名额极为有限,由此导致了士人对二者的极端关注。以科举考试尤其是士人极为看重的进士科为例,每年参加考试的举子有几百甚至上千人,录取的却只有几十人。作为官吏选拔制度的铨选,由于守选制度的出现,官员在任满后,需要赋闲在家等待一段时期才能重新获得官位,“官缺”成为稀有物。如上所云,无论是仕途资格还是实际职位的获得,对士人来说都意味着命运的巨大转折,但得到它们又是如此地不易,可以设想,在很多士人的科举和铨选经历中,苦苦的追求和漫漫的等待是他们的必修课。此间,借助术士的虚幻手段来获得暂时的心理安慰,或许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此外,士人仕宦生涯的坎坷困苦,可能会造成他们心向虚无、久思成幻。士人为了踏入仕途往往要付出沉重的代价,例如刘蜕《上礼部裴侍郎书》写了他在长安参加科举考试的情形:
家在九曲之南,去长安近四千里,膝下无怡怡之助,四海无强大之亲,日行六十里,用半岁为往来程,水须三月待亲左右。又留二月为乞假衣食于道路,是一岁之中,独留一月在长安,王侯德尊,媒妁声深,况有疾病寒暑,风雨之不可期者,杂处一岁之中哉?是风雨生白发,田园变荒芜,求抱关养亲,亦不可期也。[4]8256
为了得中一第,刘蜕这样的读书人不得不把大量的时间和精力耗费在漫长的羁旅生涯当中,有时还要向人求衣告食、看王侯达官的脸色行事,这中间如若赶上疾病寒暑等的不可控因素,日子就更不好过。对于读书人来说,旅途的劳顿和生活的困苦倒还可以忍受,关键在于为了得到地方和朝中显贵物质上的支持及选拔程序上的援助,他们还必须付出精神上的代价。这对以清高自许的读书人来说是极其痛苦的事。韩愈在《与李翱书》中回忆当年向人求助情形时曰:
仆在京城八九年,无所取资,日求于人,以度时月。当时行之不觉也,今而思之,如痛定之人思当痛之时,不知何能自处也。[7]
想起当年向人求衣丐食的场面,痛定思痛,难以自处,韩愈所饱受的精神创痛不难理解。
如果日后能够功成名就的话,那么此前物质上的困乏和精神上的屈辱似乎可以看作合乎情理的代价。但问题在于录取的名额实在有限,大多数人要落第而归。落第以后当然可以再考,但事实是二考三考甚至毕其一生都不第的大有人在。士人们落第以后往往并不直接回家,游历求助和滞留京城是许多人的选择。李观在《报弟兑书》中写道:
(贞元)六年春,我不利小宗伯,以初誓心不徒还,乃于京师穷居。……于时顾逆旅而无聊,图俟时而尚遐,发能迁之虑,缄莫知之嗟,乃以其明年司分之月,乘罢驴出长安,西游一二诸侯,求实于囊。往复千里,投身甚难。……长安穷处,萧条犹初。……吾违养以来不忘归,归而无名,为亲之羞。困而行之,穷苦日寻,俛而自安。穷则可也,流亲之羞,归不可也。念二途,日夜腐心,浑元循环,三岁一朝,油然而思。众恨长短,居人游人相属之忧,宁同时哉?行至八月,天地凄凉,叶下西郊,我在空房,晨起吟咏,阒乎无人,夜卧不寐,寒漏自长。意可覆也,难可屡陈。[4]5414
长安落第之际,在士人的眼里时时伤心,处处悲凉:“晓月难为光,愁人难为肠。谁言春物荣?独见叶上霜。”[5]4202生活的困顿、对亲人的愧疚、独居的寂寞等等复杂的情感交织在一起,使得士人的身心处于一种恍惚状态,久而久之终成幻影。《河东记·李敏求》曰:
李敏求应进士举,凡十有余上,不得第。海内无家,终鲜兄弟姻属。栖栖丐食,殆无生意。大和初,长安旅舍中,因暮夜,愁惋而坐。忽觉形魂相离,其身飘飘,如云气而游。渐涉丘墟,荒野之外,山川草木,无异人间。[1]1126
李敏求灵魂脱壳入冥,即是因为长期困居旅社,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各种情绪无法排遣,最终进入了虚幻之境。在幻境之中,士人借鬼神等的导引,透悉了自己的政治命运,暂时冰释了命运的困惑,获得了一些心理安慰。
三
在以命运为主题的“长安小说”中,士人在获知自己的一定之命后,有的会想方设法进行干预,企图改变其中的不利局面,有的则会弃绝躁求、消极任命。但二者在宣扬命运一定、人为追求徒劳无益的思想观念上却是殊途同归,这既是小说家为消解长安社会士人的躁求风气有意为之,同时也是小说家本人的人生体验和失落伤感情绪的透露。
例如《云溪友议·乐坤》,说乐坤原名乐冲,后来在华岳庙神灵的启示下将名字改成了乐坤,终于及第。这里写到了乐坤主动适应神灵的预言,不失时机地改名,从而取得了成功[6]1303。这是一种积极有为的干预,但却不是正面的抗争,何况掌控乐坤命运的仍然还是那只“看不见的手”,因此也就没有从整体上改变命运一定的格局。《续玄怪录·李岳州》则直接将名字换掉了,其云:
李公俊举进士,连不中第。因托于故人国子祭酒通春官包结。俊因侯包结得识一送进士榜单之冥吏,见榜单无己名,遂祈以通融,乃以银钱赂于冥吏取同姓者改之。后俊复见包结于路途逢怀榜单之春官,知所托不遂,大怒,遽以绝交言之,春官不得已出春榜,指李温名而改之。及榜出,俊中第。[8]150-152
在这个故事中,人世间的冒名顶替仍然要迎合冥榜的已定之局,李俊的干预在无可抗拒的命定榜单面前显得苍白无力。小说最终仍然诠释了命运一定的主题:李俊“筮仕之后,追勘贬降,不绝于道。才得岳州刺史,未几而终”的命运结局,恰好符合鬼吏所言“本录耗半,且多屯剥,才获一郡”的精准预言。
在这类小说中,更多的士人在得知自己的一定之命后,选择了消极认命。例如《河东记·李敏求》中,李敏求离魂入冥在曹司看过自己的命运簿之后,“从此遂不复有举心”[1]1128。在《会昌解颐录·曲思明》中,曲思明毫不以仕途为意,在吏部尚书赵冬曦的追问之下,他说:
夫人生死有命,富贵关天。官职是当来之分,未遇何以怅然?三千之人,一官一名,皆是分定,只假尚书之笔。思明自知命未亨通,不敢以闲事挠于尚书。[1]1070-1071
“一官一名,皆是分定”,人为的追求根本就没有意义,这是曲思明在参透了人生命运的奥秘之后,得出的处世和为官哲学,也是这类小说一再申明的定命主题。
小说家对这类故事的集中整理大概是有明确针对性的。钟簵在《前定录序》中说:“人之有生修短贵贱,圣人固常言命矣。至于纤芥得丧,行止饮啄,亦莫不有前定者焉。中人以上罔有不闻其说,然得之即喜,失之则忧,遑遑汲汲,至于老死,罕有居然俟得、静以待命者,其大惑欤?余颛遇迷方,不达变态,审固天命,未尝劳心。或逢一时、偶一事,泛乎若虚舟触物,曾莫知指遇之所由,推而言之,其不在我明矣。”[2]纪昀在《阅微草堂笔记》卷一九《滦阳续录一》中评曰:“唐钟簵作《定命录》(按:书名误),大旨在戒人躁竞,毋涉妄求。”[9]从《前定录》所收篇目的具体内容来看,作者很好地贯彻了他在序言中宣称的创作旨归,其小说不仅无一例外写了士人命定之事,而且每每在小说结尾对此主题作出带有教化意味的总结,例如,《李敏求》①曰:“人生在世,一食一宿无不前定。”[2]又《袁孝叔》曰:“事已前定,非智力所及也,今之躁求者适足徒劳耳。”[2]可见,钟簵《前定录》正是针对长安士人躁求风气的有感之作、有为之作。联系相关文献来看,长安的士人中也确实存在着躁求风气。《国史补》载吏部侍郎李建云:“既登第,遂食禄,既食禄,必登朝,谁不欲也?”[10]这虽然说的是一个基本事实,却从一个侧面表明士人的仕途追求心理是躁动的,行为是急切的。赵匡《举选议》则直接批评了这种风气,他说:“收人既少,则争第急切,交驰公卿,以求汲引,毁訾同类,用以争先。”[11]
科举制度和官吏选拔任命制度创设的初衷,是为了有效地调动士人参政的积极性,从而将政治统治的权力牢牢掌握在集权者的手中,然而一旦当上述制度失去应有的公平和均衡,官员的选拔不是依靠真才实干而是凭借交通朝贵、贿赂当权时,集权政治也就在很大程度上失去了其权威性和有效性,这种局面如若形成,风气是极其危险的。一些富有社会责任感的士人搜集、整理定命故事,不惮其烦地宣扬命运一定、躁求徒劳的思想观念,其目的在于以活生生的实例打消士人过于膨胀的政治欲望,在一定程度上消解这种不良士风。
如若着眼于小说作家的创作心理,“长安小说”的定命主题和它所宣扬的一切皆由命定、人为躁求徒劳无功的观念,在貌似旷达的主旨下,或许还带有一定的失落感、悲凉感,蕴涵了士人政治命运的忧患和哀痛。李岳州绞尽脑汁总算谋得一职位,但从此以后命运急转而下,“追勘贬降,不绝于道。才得岳州刺史,未几而终”[8]152。来之不易的些许政治权力在顷刻间化为乌有。李敏求在阴间见到自己的生死禄命簿之后,从此“不复有举心”的巨大转变[1]1128,和曲思明“生死有命,富贵关天”的分定之论[1]1070,也都隐约透露出士人在参透命运后的那种怅然的生命之悲。《玄怪录·元载》写元载早入朝,有鬼献诗歌一首,其云:“城东城西旧居处,城里飞花乱如絮。海燕衔泥欲下来,屋里无人却飞去。”结果是:“载后竟破家,妻子被杀云。”[12]位至宰相的元载顷刻间竟至家破人亡!这个诗谶成验的故事无论是诗歌所描绘的惨败景象,还是元载的悲惨命运,都使小说通篇笼罩一层浓厚的悲剧色彩。
[1]李昉,等.太平广记[M].北京:中华书局,1961.
[2]钟簵.前定录[M].宋咸淳百川学海本.
[3]宋敏求.唐大诏令集[M].上海:学林出版社,1992:359.
[4]董诰,等.全唐文[M].北京:中华书局,1983.
[5]彭定求,等.全唐诗[M].北京:中华书局,1960.
[6]上海古籍出版社.唐五代笔记小说大观[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7]韩愈.昌黎先生文集[M].宋蜀本.
[8]李复言.续玄怪录[M].北京:中华书局,1982.
[9]纪昀.阅微草堂笔记[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487.
[10]李肇.国史补[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51.
[11]杜佑.通典[M].北京:中华书局,1988:420.
[12]牛僧孺.玄怪录[M].北京:中华书局,1982:122.
①与上引《河东记·李敏求》属一事数传,在唐小说中,这种情况较常见。李敏求事见载于《前定录》、《河东记》、《逸史》等。
[责任编辑 海 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