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三恋”中的女性性心理
2010-04-11郑宗荣
郑宗荣
(重庆三峡学院 学报编辑部,重庆 万州 404000)
新时期文学发展到1985年,以女性特殊的生命历程和生命体验为对象,以鲜明的女性自我意识和女性视角展示女性性心理的作品开始出现。王安忆也闯入了“性”的领域,1986年,先后发表了《小城之恋》、《荒山之恋》和《锦绣谷之恋》三部有关“性爱”的中篇小说,通过对女性隐秘的性爱心理书写,描绘了女性深层的生命性体验,展示女性生命本能释放的各种形态。“三恋”以女性的立场,重新审视与思考性意识对女性的生存价值、性经验对女性成长、性心理对女性的存在意义。王安忆曾说:“如果写人不写其性,是不能全面表现人的,也不能写到人的核心,如果你真是一个严肃的、有深度的作家,性这个问题是无法避免的。”[1]“三恋”中关于性的描写充满生机,超越了具体的真实发现和单纯的道德评判,直接指向人生的价值追求。小说叙述的焦点不是“性”,而是通过“性”,展现人的实存状态及其人性,把个体生命史与人类的历史对应起来,将小说主题引向深刻。作者无意对那段历史进行批判,但从一个特殊的视角——女性性心理,对生活和历史的本质进行了深刻把握,揭示了新时期女性性心理成长的历史。
20多年后重新解读“三恋”中蕴含的性心理,是因为我认为,后来展示女性性心理的作品其实都没有摆脱王安忆在“三恋”中梳理出的女性性心理与文明之间的关系,对当下的作品批评有积极的意义,而且可以发掘出更深刻的内涵。
一、原始欲望的尽情追逐——《小城之恋》
《小城之恋》描写某一古老、落后的小县城的县剧团里两个形体丑陋的跑龙套演员“他”和“她”之间一场原始的性爱故事。他们在成长中相互揭开了男女欲望的世界,交织着诱惑、恐惧、负罪,在欲河中挣扎、跋涉,两性缺一不可而又互为敌手,欲望的世界成了战场,最终两败俱伤。小说侧重于天然的、本能的“性”,描写单纯的男性、女性在物质形态的“性”的发生过程中心理上的复杂变化,尤其是主人公“她”表现出的性意识。就如王安忆所说:“我认为只有从性爱这一角度,才可能较圆满地解释‘二恋’(《荒山之恋》与《小城之恋》)中发生的事情,如果从历史原因、社会原因去解释,答案则是不能让人信服的。”[2]
《小城之恋》中的“她”单纯而封闭,对性的认识没有社会道德的约束与引导,而是随着生理的成熟自发地寻找性的需要。她对男女之事丝毫不回避,与“别人听见,心里窃喜,脸上却作不听见,岔了开去”不同,“惟有她喜得前仰后合,不知如何是好,非但自己毫不掩饰,也破坏了别人的回避”;小说中还写到,“照例有些不该听不该说的故事,可她全然的不在乎,觉得一切都十分自然……别人的嘲笑一点不被她理解,心里只是委屈和纳闷。”她自然而然地表达着女性日益成熟的性体验和性心理。
“她”按照弗洛伊德所说的“快乐原则”在享受自己的性爱。弗洛伊德认为人格结构由本我、自我、超我三部分组成。“本我”即原我,是指原始的自己,包含生存所需的基本欲望、冲动和生命力。“本我”是一切心理能量之源,“本我”按快乐原则行事,它不理会社会道德、外在的行为规范,它唯一的要求是获得快乐,避免痛苦。“本我”的目标乃是求得个体的舒适、生存及繁殖,它是无意识的,不被个体所觉察。女孩在小城不开放的大环境和剧院排练场封闭的小环境中长大,原欲的积累没有太多的外在因素,而是自己一步一步随着生理的成熟而逐渐发展起来的。按照霭理士在《性心理学》中的理论,当一个人春机发陈之后,来自于无意识中的性欲便会逐渐累积起来,这一过程叫做“积欲”;积欲到一定程度后,欲望便需要得到释放,这一过程叫做“解欲”。[3](P19)
漫长的父权社会统治给女性精神及身体套上了诸多枷锁,一般女性羞于表达自己的性体验。但“她”听从身体本能的召唤,背离了传统、保守的性观念,大胆追求“性”福,毫不忌讳,但仍然摆脱不了社会道德规范给予的极度肮脏与罪恶感。在这场人性弱点和生理欲望交织支撑的性的战争中,“她”和“他”互相折磨着彼此的心理和肉体,“无法克制的需要”,“幸福得几乎要叹息”,“可是,当身体和灵魂结合在一起,那爱仍然不足以排遣的时候,便会采取一种绝然相反的宣泄的形式,一种反目的形式”。《小城之恋》中的性行为几乎都包含着性虐待的成分,“克拉夫特·伊宾曾把性反常行为中最常见和最重要的两种——喜欢使性对象痛苦的倾向以及喜欢自身尝受到对方所造成的痛苦的倾向——分别称之为虐待症和被虐待症”,[4](P25)小说中,“她”和“他”表现出强烈的“只有性对象给自己造成种种身体的或精神的痛苦,才能达到性的满足”的虐待症与被虐待症现象,互相因对方之受苦而感觉快乐、在受苦之中得到快感的心理。霭理士认为,如果一个发育成熟的人不能获得正常的解欲,那欲望便会以各种变态的方式释放出来,比如“虐恋”、“裸恋”、“窃恋”等。[3]《小城之恋》中男女主角肆意作践对方,作践自己,像两条“野狗”,是心中的文明意识苏醒但又不能战胜原始欲望时,自己对自己的惩罚,而这种虐待似的惩罚,带给他们另类的快感。小说最后,是母性的回归,带着刻骨铭心的罪恶感的躁动终于熄灭,面对着不该出生的私生子,她的精神却仿佛得到洗礼般地“生还了”,她有了精神的寄托与依赖。
二、背叛“文明之爱”——《荒山之恋》
《荒山之恋》中的金谷巷女孩早熟,小小年纪就懂得如何展示自己女性的美,不像小孩子似的活蹦乱跳地走路,而是小脚尖微微向外撇,脚跟和脚跟踩着一条直线;金谷巷女孩的心思就像她每日打扮的花样,千变万化,“怎么也抓不住个准模样,像个妖精”。金谷巷的女孩儿上学了,就知道如何吸引男同学,“好脸儿是宝贝儿,轻易不能拿出来,可也不能太过了,到时候就得亮出来,否则,宝就变成了草,一文不值了。” 有相好的了,偶尔矜持得像个大家闺秀,有时又热情奔放得像个外国电影里的野丫头,相好了无数个,任凭别人在背后戳她的脊梁骨,她依然该乐就乐,该玩就玩,反而悟出个很有理儿的话:“一个女人没男人爱,那可是最最不幸、最最悲惨的事了”。对待性,金谷巷女孩儿自有自己的一套认识:“她小小的心里最知道,这是女人最珍贵的宝,是女人的尊严,女人的价值。别的都可以玩玩笑笑,唯独这个不能松手……再说,一个女人若非得用这个才拿得住男人,那便是最无用的女人了……这个,她得留着,留给一个她真正想给的人。这个人在哪儿?她心里没谱,也不去想”。
金谷巷女孩试图在爱情上有新的创造,“她”斜眼看那些到果品公司柜台跟自己搭话的各色男人。“她”觉得他们浮躁,“像个刚学打鸣的小公鸡”,“她”喜欢年长的男人,吃过大苦,受过大煎熬,活出了内涵。同时,“她也看不上那些围着公子哥儿转的女孩儿……为了钱财权势去献身的女人也根本不叫女人。或许她们吃好、穿好、玩好,享一辈子的荣华富贵,可她断定她们享不到一点点真正做女人的滋味。女人家不仅要被人爱是滋味,更要爱人家。当然,爱人家比被人家爱要难得多了”。就算是和复员军人,以后自己的丈夫,起初也是想着去征服,棋逢对手般的成就了一场爱情与婚姻的游戏。“她”依然骄傲,婚姻只不过是他“抵得了几十个观众和对手”罢了,并没有真正激起内心里爱的火花。
金谷巷女孩对性的看法,已经跨越了男女平等的层面,显示出女性性需求苏醒后对性以及对自身看法的一些变化。在传统话语中,女性鲜活的生命之躯和热烈的情感一直被作为一种禁忌,女性“一直被摈拒于自己的身体之外,一直羞辱地被告诫要抹煞它,用愚蠢的性谦恭去打击它”。[5](P201)金谷巷女孩原来非常认可传统的贞操观念,知道守住贞操的重要性,知道把握文明社会对爱的尺度和要求的。这时她是以“自我”为主,遵循现实原则。自我,德文原意即指“自己”,是自己可意识到的执行思考、感觉、判断或记忆的部分,自我使“本我”的冲动得以满足,而同时保护整个机体不受伤害,它遵循的是“现实原则”,为本我服务。但当她遇到自己的真爱时,义无反顾地追随理想中的爱情,背叛文明社会中的种种规范和原则,追求实现女人本身的价值,不屈从于现实,不随波逐流。小说中指出,“女人爱男人,并不是那男人本身的价值,而往往只是为了实现自己的爱情的理想。为了这个理想,她们奋不顾身,不惜牺牲”。在这里,女人不再被动地接受生活的安排,习惯社会对女性角色的定位,而是努力追求自己的梦想,满足自己被压抑的性愿望。弗洛伊德指出:“当爱情关系达到顶点时,它将毫不顾及周围世界的利害关系。对他们自己来说,一对情人就是一切,甚至也无需他们共同生育的子女来使自己幸福。”[6]当性欲与文明之间存在冲突时,他们放弃了家庭和孩子,荒山殉情,以死亡抗衡文明对原始欲望的约束。
三、自恋——《锦绣谷之恋》
《锦绣谷之恋》的“她”饱受文明的熏陶,是杂志社编辑,不可能和前两个没有受过多少教育的“她”一样,执着地、大胆地追求自己的欲望。“她”过着一种失望的家庭婚姻生活,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常常无名地发火,后来转而爱自己,钟情于自己漂亮的外貌,把家门当做自己“演出的后台”。庐山之行,他们的爱情与婚姻、生活无关,这只是女主人公极爱自己,而后滋生出来的一个幻梦,“他”只不过是“她”梦中的一个道具。“她爱和他在一起的这个自己更超过了爱他”,他存在的价值仅仅在于让她重新获得了性别,重温了久逝的少女的爱,重温了被淡忘了的恋爱的新鲜感。
在飘逸和抒情的叙述下,女性意识复苏,昭示了女性的独立人格。“她以她崭新的陌生的自己,竟能体验到许多崭新的陌生的情感,或者说以她崭新的陌生的情感,而发现创造了崭新的陌生的自己。”女主角实际是自己和自己恋爱,充满了臆想与夸张的成分。
“她”是比较明显的自恋。自恋(narcissism)一词泛见于文学作品中,用以描绘一个人爱上自己的现象,“那些性欲本能的发展受到过障碍的人,就像倒错和同性恋一样,在选择自己所爱的对象时可以用自己而不是自己的母亲作为模型。他们明确地把自己作为恋爱的对象来追求,这样选择对象的类型可以叫做自恋。”[7](P219)《锦绣谷之恋》中的“她”和丈夫稔熟到感觉不到性别的差异,没有了性生活的激情。“当性欲本能被压抑时,性欲发泄会使自我产生耗尽之感,不能得到爱的满足,只有从对象撤回性欲本能才能重新充实自我。性欲本能从对象回到自我,转变为自恋,就会恢复快乐的爱。”[7](P226)但生活是现实的,“爱情虽然发生在两个人之间,但其实是社会性的,它的最后造成是由时间、空间来决定的”。[8](P267)幻想般的爱情尽管神圣和高洁,但“在山上的生活是没有目标的,也没有中心,想怎么就怎么;而山下的世界里则人人都有责任,目的很明确,需要合理的动机和理由”,“这是一个因果严密的世界,一切行为都由因果关系而联成,一切都得循着规矩而来”。毕竟,在世人眼里,她是一个有夫之妇,在大众的观念里,女人的归宿就是妻子和母亲。女主人公面对现实生活的柴米油盐也是“连坐都没有坐,放下挎包和晚报,就系上了围裙”。这些描写,真实地呈现了文明社会的女性,会将自己隐秘的性需要转移到无关的生活琐事中,无端地埋怨、絮叨。而夫妻关系,“他们学会了忘记,学会了苟且偷生,学会了得过且过。他们便这样维系着,维系着度过了无数个昼昼夜夜。”
四、结语
“三恋”中的女性几乎都是没有名字的,《小城之恋》开篇即用第三人称“她”来展开;《锦绣谷之恋》中,作者在小说开头就定位于讲述一个女人的故事,这个女人也是没有名字的,贯穿小说始终的同样是第三人称“她”;《荒山之恋》也仅仅是用一个“金谷巷女孩儿”来称呼故事的女主角。连同三部作品中的男主角也是符号化的“他”、“大提琴手”、“男作家”。这种代码似乎更能诠释和代表两性的关系,更具有探索意义。比如《小城之恋》的“他”和“她”就像圣经里的亚当和夏娃,展示的是最初人类的性。当然偷吃“禁果”肯定会受到上帝的惩罚,在性的归宿这一点上,《小城之恋》的“她”最终回归母性;“金谷巷女孩”在荒山殉情;《锦绣谷之恋》的女主人公则是在极度自恋下回归现实。三位女主人公的归宿虽有不同,但在性心理、性态度和性情绪上可以看出她们的相似:真诚而大胆,积极而主动,在情绪的波动这一点上她们表达得真实而强烈。王安忆十多年后谈到,“‘三恋’是一次自觉的写作”,是从生命本体价值上去肯定“性”,呼吁社会重新认识女性,去发掘女性全新的生命本能和生命意识。小说深刻地关注人的本真状态,对人的本质的思考,对于人们真诚地理解人自身是不无启迪意义的。
[参考文献]
[1] 王安忆. 陈思和.两个69届初中生的即兴对话[J]. 上海文学,1988(3).
[2] 王安忆. 话“三恋”[J].作品与争鸣,1988(3).
[3] 霭理士. 性心理学[M].潘光旦译. 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
[4] 弗洛伊德. 性爱与文明[M]. 腾守尧译. 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6.
[5] 张京媛. 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M].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
[6] 弗洛伊德. 文明及其不满[M]. 金学勤译. 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3.
[7] 弗洛伊德. 本能的冲动与成功[M]. 文良文化编译. 北京:华文出版社,2004.
[8] 王安忆,张新颖. 谈话录[M]. 南宁: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