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新闻报道不同传播效果之间的平衡
——评《南方人物周刊》特稿《南平·杀童事件》
2010-04-11周欢
周 欢
(湖南大众传媒职业技术学院 电广传媒系,湖南 长沙 410100)
2010年3月23日,福建南平发生一起恶性杀人事件,举国震惊。凶手郑民生手持屠刀在幼儿园门口残忍地杀害了8名孩子。2010年4月19日第13期的《南方人物周刊》刊登特稿《南平·杀童事件》,单从写作手法而言,该报道不无可圈可点之处,但从传播效果看,该报道在社会伦理与道德方面存在着偏差。
一、叙事模式新颖,但写作素材选择不恰当
在新闻写作中,记者要对大量的客观事实进行筛选,其基本原则是根据报道主题来选择必要的素材。文学批评家罗兰·巴特将文学作品中的叙事分为核心事件和卫星事件。在叙事结构中,核心是主体事件,是主题表现的关键;而卫星事件则是围绕核心事件展开的,是“核心”事件以外的事件。卫星事件主要是为交代情节发展、人物关系、环境因素等服务的。在新闻作品中,这种关系同样存在。卫星事件是记者挖掘的支撑核心事件的素材,是完善新闻事件的背景信息,可以加深受众对新闻事件在认知上的深度和广度,使整个新闻事件更丰富、更具可读性。《南平·杀童事件》报道的核心事件是“医生”(郑民生)杀害了8名儿童,凶手没有精神病,基本属于心理创伤和情绪郁结,生活经历与大多数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相似。怎样从相似的生活中挖掘出“医生”凶手的个人特质,应该成为记者选择素材的着眼点。
记者将来到南平的整个行程作为报道的时间主轴,从天台路——三官堂——三官堂路口的亭子——“医生”的家——三官堂棋牌室——南平化纤厂——马站卫生站——马站菜市场。记者巧妙地运用插叙手法让“医生”自然而然地出现在记者路过的每个场景中,还原他和社区居民在一起的普通生活情节。如记者跟着林姨来到三官堂路口,坐在亭子里的老伴叶伯回忆起他载着“医生”去玉屏山桥看钓鱼的情景。记者在写作时将采访现场的现在时与“医生”存在现场的过去时交织在一起,在采访行进的时间主线上在同一地点自然地插叙“医生”以往的情节,仿佛“医生”跟着记者“重回”现场,具有强烈的真实感。
从叙事模式的角度来看,该报道确实让人耳目一新,在时空交错中实现了现在与过去的时空对话。但遗憾的是,报道标题是《南平·杀童事件》,我们却无法从记者的描述中获取与此相关的重要素材,这些被记者写进报道的点点滴滴,似乎与新闻的核心——“杀童事件”的关系不大。另外,文中前后出现的可有可无的人物大约十二三个,个个形象生动,但是,与“医生”关系密切的亲人和曾经的女友却没有出场,主要人物“医生”几乎被林林总总的次要人物淹没掉,读者根本无法深入了解到“医生”的个人生活状态。文中仅有一处透露了“医生”缺少来自家庭的温暖:
“医生”的哥哥“小不点”在打牌时指着“医生”骂:“你个没用的东西,你怎么不去死?!”“医生”不说话,默默走开。
诚然,记者围绕“医生”选择了一些普通生活素材作为卫星事件,但这些卫星事件并没有围绕“医生”作为杀人犯这一核心事件展开,它们过多累积掩盖了“医生”真正的心理状态。也就是说,报道中选择的卫星事件并未对核心事件起到完善或推动作用,反而成了累赘。根据记者的描述,读者很难将“医生”与一个杀人犯联系在一起,无法想象这位和善的、受小朋友喜欢的“普通人”竟然会对自己的邻里下毒手。既然没有挖掘到与核心人物“医生”密切相关的卫星事件来支撑报道,记者何苦选择一个耸人听闻的标题——《南平·杀童事件》,导致文题不符。报道模糊了“医生”作为杀人犯的焦点,最后结果是既没能真正揭示“医生”杀人背后的故事,也没能突出声张正义、呼唤良知的主题。
二、环境描述出彩,但不能作为事件发生的主因
在新闻作品中,环境是新闻事件发生的具体场所或者社会背景,因此包括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两方面。自然环境是指人物活动或事件发生的具体空间状貌;社会环境是指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人物所处社会境况、文化氛围和习俗等等。《南平·杀童事件》十分注重对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的描述,甚至有网友惊呼:这记者太强了,我刚从南平出来的,他描述的就像自己在南平住了好多年的人似的……[1]报道的开头便是一段细致的环境描述,使读者完全置身于南平的街头,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的交织立体呈现了小镇人的生存状态。接着,记者来到三官堂,这里是“库区安置楼”,是“医生”和他的邻居们90年代搬迁到山上之后赖以生存的栖息之所。以前住在山下江边的木板房“现在已成了十里多长的江滨大道,有漂亮的高楼和广场。对岸的玉屏山和九峰山上,红楼和白塔掩在满山的绿树里。大道尽头新建的别墅小区用绵延的广告墙宣布:‘与平凡生活保持距离’。”三官堂显然在这个“距离”之外,它有的只是“十二三幢破旧的灰楼”,“山下的纺织厂传来低沉的轰隆声”24小时不停歇地打扰着灰楼里居住的居民。通往山上的路灯光是“稀薄的”,“黑暗的楼道里,一个外来者跺脚抚墙,试遍开灯办法,终于在贴近屋顶的一角摸到了多年未见的灯绳,啪嗒一声,依然黑暗。”环境的对比昭示出山上的穷人和山下的富人截然不同的生存状态。记者对“医生”家的环境描写同样精彩:
“小不点”一家3口、“医生”和80多岁的母亲住着一套两居室。5个人,61平方米。
白炽灯泡从天花板垂下来,水泥地上已有小坑,白墙被厨房油烟腻成焦黑。最白的一面墙上,挂着郑家父亲的遗像,看上去不过30多岁。“医生”住在客厅中间的单人木板床上。
报道还通过穿插其他人的故事,揭示南平人生活的社会环境。从90年代末开始,“南平钢厂、化工厂、火柴厂……四处是倒闭、改制、下岗。”文章基调沉郁压抑,记者的写作功力可见一斑,但呈现的传播效果无形中给“医生”的杀人动机找到了合理的解释,似乎在暗示“南平环境”导致了“杀童事件”的发生。当读者的注意力被牵引到生活环境恶劣的层面时,“杀童事件”就很容易让人归因于贫富差距巨大、“医生”生活困顿,从而造成传播效果的偏差。
事实上,“医生”曾经主动辞职,并非是毫无生存能力的人,何况世间有许多比“医生”更困窘的人,怎么能将生活环境的困苦列为杀人的主要理由?彭晓芸在《南方传媒研究》第24辑中发表的《被混淆和被忽略的——关于校园惨案的媒介伦理》中说到:“……这些报道的视角与美国赵承熙案或最近英国男子持枪滥杀致12人死亡的报道最大的不同在于,在中国媒体的报道中,更倾向于寻找社会原因——底层生存,买不起房,审判不公,缺乏精神病鉴定程序等,而对杀人者的心理历程如何一步步走向仇恨和罪恶的描述,并不清晰。”
三、刑事案件报道要把握好舆论这把双刃剑
媒体肩负着舆论监督的社会责任,一方面对有关的社会管理者提出工作疏漏的质疑,促进社会进一步完善;另一方面,无辜受害者的遭遇也能激发受众的同情心,从而在公众中形成谴责舆论。但是,刑事案件新闻的报道也极易让人们对犯罪分子的穷困、失恋等生活遭遇产生同情心——认为他们的犯罪也是情有可原,这是人之常情。当然,媒体的根本出发点是以人为本,从过去一边倒的谴责之声逐渐转向对犯罪分子和受害者双方都给予人文关怀,这是媒体进步的表现。但我们不能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因此,罪犯残害无辜这一主体事实应摆在首位,这是最基本的价值观和道德观问题。而报道投射出来的社会问题包括社会应急管理工作的不健全,也包括对社会底层生活关注不够、社会存在不公平现象、社会心理疏导机制不完善等方面,都不能构成滥杀无辜的根本原因。“穷人和富人,我们和你们,世界被分成两半。每个人都在抱怨,带着怨恨。”[2]问题是,如果我们只会抱怨,带着怨恨生活,那何止一个“医生”,这个社会早就血流成河了。媒体不能只看到抱怨,社会问题的揭露只是媒体发挥舆论监督功能的一部分,还需要正视屠刀下无辜的生命,也不要忘记生活中还有美好和温馨的一面。
随着中国经济的进一步发展,越来越多的社会问题开始凸显,尤其是贫富差距拉大,社会底层人们的情绪在累积过程中有个别爆发的可能性,这理应成为媒体关注的对象。在杀童事件中,社会的不公、个人生活缺乏情感和精神支柱都可能是杀人的诱因,但起决定性作用的是个人因素。该报道将目光投射在社会问题上,而缺少对郑民生个人的生活状态和心理状态的呈现,因而削弱了“医生”作为杀人犯身份的特征,这跟标题《南平·杀童事件》严重脱节,读者满眼充斥的是饱受社会问题困扰和摧残的“南平印象”,而“杀童事件”却被淡化了。
结尾处,记者试图回到文章的主角杀人犯郑民生身上来,采用了颇有戏剧性的写作手法来结束整篇报道:
2010年3月23日,早晨6点多,“医生”把厨刀包在衣服里,最后一次踏出家门。
所有人都知道了,他叫郑民生。
这天,他最喜欢的两份报纸头条是:《谷歌退出中国开始倒计时?》、《厄瓜多尔拿台湾要挟大陆》。
从表现手段上来看,记者的写作的确让人眼前一亮;但从新闻报道的传播效果看,这种炫技式的写作手法只能沦为哗众取宠罢了。彭晓芸在《南方传媒研究》第24辑中发表的《被混淆和被忽略的——关于校园惨案的媒介伦理》中更是一针见血地指出:这类文字,不难读出为杀人者立传的意味……
在采访十分困难的情况下,记者写作这样的报道并非易事。此类报道也确实很难拿捏分寸,媒体监督、伦理道德、人文关怀等方方面面的问题都要照顾到,稍有不慎,就有可能造成传播效果的失衡。
[参考文献]
[1] “Letter来信”[J]. 南方人物周刊,2010(14): 6.
[2] 刘珏欣. 不再有忧虑. 南方人物周刊,2010(14): 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