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析菲斯克的大众文化与粉丝研究
2010-04-11蔡骐
蔡 骐
(湖南师范大学 新闻与传播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1)
出生在英国的约翰·菲斯克(1939-)是当今文化研究特别是大众文化研究领域当之无愧的风头人物。他曾在英国、澳大利亚和美国多所大学任教,更因撰写《理解大众文化》、《解读大众文化》等8部著作以及数百篇有关大众文化、大众传播和影视文化的研究论文而在欧美学术界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正如麦奎尔所评价的那样:“在努力为大众文化辩护方面,约翰·菲斯克一直是最雄辩、最有说服力的人之一。”[1]菲斯克广泛征引布尔迪厄、巴特、德塞都、巴赫金等欧洲理论大家的学术观点作为自己大众文化研究的理论之锚,一生致力于挖掘大众文化的积极抵抗意义,试图“在大众文化研究中的精英主义和悲观主义之间作出一种超越”。[2]而作为“过度的大众文化接受者”的粉丝自然也成了菲斯克重点关注对象,在他的笔下,粉丝们一改肤浅、无知的形象,化身成了“主动的”、“热烈的”、“参与式”的文化生产者。本文将结合菲斯克的诸多著作来展现约翰·菲斯克关于大众文化与粉丝的主要观点与思想。
在20世纪70年代以后的西方传媒与大众文化研究领域,法兰克福学派的“悲观精英主义”文化理论不断受到质疑。那种将大众文化贬斥为“文化工业”,把大众说成“文化傀儡”的论调,遭到一些理论家的坚决反对和批判,菲斯克便是其中的重要代表。他在其著作《理解大众文化》中明确指出:“文化是一个活生生的、积极的过程:它只能从内部发展出来,而不能无中生有,或从上面强加而成。”“大众文化是由大众而不是文化工业促成的。”虽然在现代社会中,大众文化无法摆脱“工业化”的宿命——“其商品的生产和销售,通过受利润驱动的产业进行,而该产业只遵从自身的经济利益。”[3]但是大众文化并不仅仅是工业产品的买卖,更是为大众所有的文化,其意义“不存在于其文本之中”,而是只有在进入“读者的日常生活而被阅读时”才能被激活。[4]对此,菲斯克提出了他最负盛名的“两种经济理论”。他在《电视文化》中写道:“文化商品可以同时在两种不同的经济中流通:我们可以把它们称为金融经济和文化经济。”[5]菲斯克以电视节目为例进行了说明。他指出,电视节目首先运行在金融经济中,这一系统内部存在着生产和消费两个流通阶段,第一阶段是制片厂商(生产者)生产出电视节目,然后卖给电视台(消费者)。这里商品交换与其它金融经济系统相似,是简单且直线式的,但是与一般商品不同的是,电视节目的经济功能并未就此完成,它还要经历第二个阶段,电视台将电视观众作为商品卖给广告商。当电视商品被买的那一刻,金融经济的流通阶段即告结束。整个过程注重的是电视的交换价值,流通的是金钱。而当文化经济启动的那一刻,刚刚还被作为商品买卖的观众又变成了生产者,文化经济产品的形式是形象、思想和符号。电视台向能生产意义和快感的观众播放节目交换的是心理满足、快感以及对现实的幻想。观众不复是被出卖给广告商的“商品”,他们摇身一变,成了文化意义的“生产者”。[6]至此,电视节目变成了大众文化文本,这一过程中的主角也由文化工业变成了大众文化接受者。
虽然,连菲斯克也承认,大众(people,the popular)是“由被统治者的社会效忠从属关系形成的”;[7]是“相对无权、受到典型质询的消费者的社会群体”。[8]但是,他们却绝对不是“受文本或文本创造者控制的文化笨蛋,而是能够控制自己解读关系的人。他们是从文本中产生出自己的意义与快乐的积极创造者”。[9]大众虽然无法在社会权力上实现有效反抗,其从属地位也决定了他们不能创造大众文化资源,但是却可以利用文化经济领域的符号战术来抵制支配文化霸权,生产出属于自己社会体验的意义,以及逃避权力集团的社会规训所带来的快感。菲斯克曾举了牛仔裤的例子:牛仔裤是文化工业的产物,但是大众穿牛仔裤的方式却多种多样,比如染色、漂白、故意磨破等。这种对牛仔裤既有能指与所指的颠覆,体现了大众对社会商品化的拒绝,突出大众文化使用者拥有文化的生产权和选择权,消费者有权从商品系统提供的资源中来创造自己的文化。因此,在菲斯克眼中,大众受众是一群狡黠的“游击队员”,[10]在面对着自上而下的同质力量控制时,施行着“权且利用”的艺术,从大众传媒资源中获取自己的意义,创建自己的文化,有效地避免意识形态对自己的俘虏。不过,大众文化这块冲突不断的战场永远也不可能摆脱社会权力结构,因此,这种权力的周旋既不是激进的对抗或拒绝,也不是全盘的认同与臣服,而是在斗争中有妥协,且进且退,进中有退,退中有进,进退自如。[11]
在菲斯克不断强调生产者式的受众同时,他也在着力澄清一个误区,就是以为大众传媒必然有“大众”受众,千万个观众观看同一个电视节目,便会产生同样的理解,产生同样的传播效果。但是,事实却并非如此。菲斯克在此提出了受众的层理。他认为大众的构成方式是复杂的、多层次的,不同人员形成不同的分层,这些分层不是固定不变的,也不是完全被动的,而是有一定程度的流动性。在大众的接受过程中,整体的,单一的大众即刻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各种不同的,多元的亚文化群体。[12]受众各自拥有自己的社会主体性,阶级、性别、种族等因素都有可能与文本发生碰撞,对同一节目产生不同的解读。而在形形色色的亚文化群体中,菲斯克尤其关注“粉丝”(即“媒介迷”),认为他们是大众文化特殊的接受者,是“大众文化资本的积极创造者和使用者”,并且在其大众文化理论的框架上,结合当时流行明星和电视文本的粉丝案例,多次对粉丝及其文化进行了深入研究。
面对工业化社会的大背景,菲斯克指出:“‘迷’和其他不太过份的大众读者的差别只是程度上而非性质上的差别”。[13]很显然,粉丝和大众读者一样都归属于因性别、年龄、阶层和种族的任一组合而被去权化了的人群,粉丝往往都与那些主导文化体系所排斥贬低的文化形式相联系,比如大众明星、偶像剧、网络游戏、漫画等,他们的文化品味与从属阶层休息相关。但是粉丝的着迷却包含了两种行为的特殊性:辨识力和生产力。
首先,大众文化迷在他们所着迷和不着迷的东西或人之间,划下了一道不可跨越的鸿沟。菲斯克例举了拉德薇关于言情小说迷,以及格劳斯伯格关于摇滚迷的研究,对此进行了论证。除此之外,他还结合布尔迪厄的“区隔”理论,颇具创建性地挖掘出了粉丝在文本分辨背后的社会区隔。选择文本就是选择社会效忠从属关系,社会阶层不同的人在文化品味及惯例上都存在差异,而这些都决定了粉丝选择文本的标准,菲斯克发现:“一些年长的、受过高等教育的男性粉丝每每倾向于在非官方文本中采用官方标准,而一些年轻的、受教育程度较低的女性粉丝则倾向于采用大众标准。”[14]随后,他在另一本书中指出,对大众文化迷来说,“社会效忠从属关系和文化趣味之间的关联是主动的和明显的,他们的辨识行为所遵从的是社会相关性而非审美特质的标准。”[15]
其次,相对于辨识力,菲斯克似乎更看好粉丝的生产力。虽然所有的大众受众都能够通过从文化工业产品中创造出与自身社会情境相关的意义及快感,而不同程度地从事着符号生产,但是粉丝所表现出来的生产力和创造力却是惊人的,也是普通大众受众所难以企及的。菲斯克指出了粉丝的几种生产(创造)方式。一是比较和缓的方式——闲聊。粉丝的闲聊既可以是“事前书写”,例如肥皂剧迷的闲聊往往预言着剧情的发展;也可以是“事后再书写”,粉丝们对原文本的再诠释、再表现和再创造,填补了文本的裂隙,它说明了文本中省略或掩埋了的动机和结果,扩展了解释的空间,提供了另一种或者额外的洞见。另一种是与官方文化所确认的艺术生产颇为接近的方式——文本创造,粉丝们十分热衷于对自己喜爱的原文本进行拓展,或者彻底重写,由此生产出的新文本甚至足以与原作相匹敌。菲斯克多次引用麦当娜粉丝的例子,他们不仅模仿偶像的装扮,而且还自发举办比赛,评选从长相到歌声最像麦当娜的粉丝,1987年,麦当娜的粉丝们还亲自为麦当娜的歌曲制作了音乐电视录像带。以外,粉丝的生产力还在于他们总是积极参与到原始文本的建构当中,从而将商业化的叙事或表演转化为大众文化。例如,球迷们身穿球服在场上助威,乐迷们穿戴着摇滚乐装束听演唱会,粉丝们的高度参与性使他们成了表演的一部分,表演者和粉丝的距离被缩小,共同交融成一个富有创造力的社群。对此菲斯克进一步指出粉丝对明星或文本的占有感,他们拒绝社会阶层给他们和明星之间带来的疏离,试图通过各种方式参与并影响文本的生产或传播。粉丝的这种高度的生产热情和能力也受到文化工业的重视,媒介生产者不惜以授权为代价来满足粉丝们抵制的快感,调动其积极性。诸如制片公司因为观众的反对而临时修改剧情的事例屡见不鲜。对于粉丝的这种生产力,菲斯克明确指出,它是被统治者以一种“拼装”的方式,从“他者的资源中创造出自己的文化的一种手段”。这是一种典型的“权且利用”的作为。粉丝不仅仅从金融经济提供的文化资源库中选取和扬弃自己中意的产品,而且还对选择出的意义加以创造性使用,在持续的文化再生产过程中,他们一方面外在于主流文化并与之对抗,另一方面挪用并改写主流文化的特定价值观,成为大众文化受众“游击队”中最积极活跃的佼佼者。
如果说粉丝是大众中最具辨识力、最挑剔的群体,那么粉丝生产的文化也是纷繁复杂的大众文化中最发达、最显眼的。菲斯克把这种由粉丝自己创造,并且拥有一套自己的生产和流通体系的特殊文化形容为“影子文化经济”,它虽然游离于文化工业和官方文化之外,但同时又与主流的、官方的文化经济分享着一些共同特征,而这些特征正是那种比较正常的大众文化所不曾具备的。
在阐释粉丝文化的过程中,菲斯克借用了布尔迪厄关于“文化资本”的隐喻,并且发展出“大众文化资本”理论。在现代社会中,“社会习得的文化先在倾向及活动,通过生活方式将人们加以区别”,[16]那些通过受教育来获取更高的文化品位和文化能力的人,便能从中博取更高的社会经济地位。被主导意识形态认可的官方文化成为划分社会阶层的一把尺子,由此形成的文化资本和经济资本联袂制造出社会特权和区隔。而大众文化资本则是属于从属阶层的,其中包含了受支配者可以用来表达并提升自身利益的意义与快乐,它不是一个单一的概念,而是具有多种表达的,但它总是以抵制支配性力量的姿态出现。
作为大众传播时代大众文化突出代表的粉丝文化,从它诞生之日起就注定了其文化资本必然是抵抗性的,无法通过教育和职业机会转化成经济资本。但是,它在某些方面却与官方文化达成了天然的默契。
首先,粉丝文化资本如同官方文化资本一样,体现在对文本、表演者以及事件的鉴赏与认识上。例如,一个对麦当娜个人以及作品具备全面了解的人,相对于一个从来不关注麦当娜的人,显然要拥有更多的粉丝文化资本。而这种资本也会和官方文化资本一样,产生区隔,它将某一特定的粉丝社群与其它社群区分开来,最终产生社会差别,由此还能提供一种填补文化匮乏的方式,以对粉丝文化资本的累积和占有来获取社会名望与自尊意识。例如,那些在学校成绩相对较差的学生更容易成为粉丝,因为他们缺乏官方文化资本和社会资本,但是却可以通过累积粉丝知识和鉴赏水平,来获取非官方文化资本,从而在他的朋辈群体中获取自尊。此外,粉丝文化资本还能在粉丝社群内部生产差别。那些积累了更丰富偶像信息的人,往往可以在粉丝群内取得更高的威望,成为意见领袖。虽然,在这个文化资本积累的过程中,粉丝与文化工业的关系是十分亲密的,粉丝从媒体机构提供的大量信息中获取更多了解粉丝文化客体的机会,而媒介生产者也达到了借此盈利的目的。但是,值得指出的是,无论粉丝文化和文化工业的关系是对抗,还是合谋,粉丝从来没有听任文化工业的摆布,这些商业生产和传播的信息,时而受到粉丝自己创造和传播的信息的支持,时而又会被粉丝的信息所颠覆。对大众文化资本选择的主动权始终掌握在粉丝自己的手中。而且,粉丝占有的这些文本知识还被他们以参与的姿态带入到自己的文化中,大大缩短了文本与日常生活、明星与粉丝之间的距离。这与官方文化资本持有者仅仅利用文本知识来作远距离辨识是截然不同的。
其次,和官方文化一样,粉丝文化的“影子经济”在文化资本积累上一般都会以收藏品的方式体现出来。不过粉丝文化更倾向于收藏的广泛性,而非文化物品的唯一性或本真性,那些大批量生产的,价格便宜的文化工业产品往往成为粉丝们搜罗的对象,而这些物品经常是官方文化贬低排斥的对象,所以,尽管有些粉丝们也会偶尔模仿官方文化,从经济以及文化资本的角度来描述他们的收藏,例如漫画迷收藏创刊号等。但是粉丝在社会空间中的普遍“地理”禀性却决定了他们的收藏品很难像官方文化那样转化成经济资本。总而言之,粉丝文化就是由各种文化决定因素组成的奇特混合物。一方面,它是对形成于官方文化之外,并与官方文化相对立的大众文化的一种强化;另一方面,它又总是征用并重塑了与其对立的官方文化中的某些价值和特征。
近几年来,随着大众传媒技术的不断发展和大众传播格局的变迁,菲斯克的大众文化与粉丝研究似乎在不断地得到验证。但是,对他理论的质疑之声却从未停止过。他对大众受众能动性和大众文化抵抗意义的过度强调成为广为诟病的焦点。但是,正如菲斯克在接受台湾学者采访时所说的:“许多传播理论喜欢将媒体作为‘媒体本身’来研究,因为这样比较容易,而要耙梳‘大众对媒体做了什么’则要困难得多了,所以这个面向常受到忽略及刻意漠视,但我觉得这却极其危险。我的工作就是尝试用大众的眼睛来看媒体”。[17]随着传播技术的发展和普及,受众在整个传播过程中的地位必将越来越重要,由此,从大众受众的立场来分析其在大众传播以及社会文化中的“规避性战术”和积极意义,也将变得不可或缺。菲斯克大众文化理论的意义如同尼克·史蒂文森所肯定的那样:“这种观点对那些始终忽视受众参与符号造反的人,提供了一剂重要的矫正药。”[18]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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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约翰·菲斯克. 理解大众文化[M]. 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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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约翰·菲斯克. 理解大众文化[M]. 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174.
[14] 约翰·菲斯克. 粉都的文化经济,见陶东风. 粉丝文化读本[M].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9.
[15] 约翰·菲斯克. 理解大众文化[M]. 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174.
[16] 詹姆斯·罗尔. 媒介、传播、文化——一个全球化的途径[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180.
[17] 吴锦勋. 专访传播学者约翰菲斯克[EBOL],原载于世纪中国,2001年2月26日.
[18] 尼克·史蒂文森. 认识媒介文化——社会理论与大众传播[M]. 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1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