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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性的悲鸣:京派散文的城乡情愿

2010-04-11啸,曹

关键词:京派乡情文人

陈 啸,曹 蓓

(1.华东师范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博士后流动站,上海200241; 2.南通大学文学院,江苏南通 226019)

柔性的悲鸣:京派散文的城乡情愿

陈 啸1,曹 蓓2

(1.华东师范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博士后流动站,上海200241; 2.南通大学文学院,江苏南通 226019)

在沈从文、李广田、萧乾、何其芳、师陀等京派文人的很多散文中,有着很浓的乡情悲剧意识。这种乡情不是简单地表现为“思”,而是一种交织着多种情感的矛盾和痛苦的“思”,有着在“城”“乡”两个精神驿站之间选择的一种两可两难、两可两不可、无所依着的悲剧情怀和民族化的悲剧性。京派文人遇到了血缘祖籍认同与都市本地认同的双重尴尬。

乡情文化;情愿;柔性;世弃感

京派文人大致相同的人生经历是:从乡村到城里,且常常以乡下人自居,有着强烈的乡下人情结,这已是研究界不争的事实。他们背井离乡,出家远游,带着对都市的幻想走出乡村,此后就基本处于一种“游”的状态。对于一个漂泊外乡的游子来说,其情感的反映方式难免有对家乡的思念。再加之,当时的都市又是一个充斥着政治、党派林立以及冷漠市侩气十足的城市,给来自于乡间的京派文人造成极大的心理压抑,并一度造成了情感的危机和无着状态。其当初来城市时的那股热情一时难以找到依托,严酷的现实碾碎了他们一个又一个的梦,更进一步加强了其内心深处对家乡的怀念,同时也强化了“自我”与城市的对立。也正因为此,京派文人每每遇到“倒霉事”,往往把家乡当作灵魂的避难所。这些在他们的散文特别是早期散文中都有反映。然而,对于内心复杂的文人来说,这种乡情不是简单地表现为“思”,而是一种交织着多种情感的矛盾和痛苦的“思”,有着在“城”“乡”两个精神驿站之间选择的一种两可两难、两可两不可、无所依着的悲剧情怀和民族化的悲剧性。

首先,在面对城市的虚伪、冷酷以及自己内在的心理压抑时,其直接的情感反映即是对家乡的思念和精神皈依,寻求自己灵魂的慰藉,体现出很浓的传统文化乡愁情结。其实,中国文化从根本上说就是一种乡愁文化。农工商兵等各色人等,因各种原因都免不了要出家远游。远游暗伏着可能的曲折和阻碍,使人陷入“游”的困境。所以“游人”甚至一离家就思家。从生活方式到观念形态,中国人的“家”都有着很重要的地位。对于漂泊的游子,“家”是最值得思念的地方,是最大的心灵安慰,因为那块土地蕴藏着他祖先的精神。他与所居之地有一种难以舍弃的感情,这种感情正如荣格所说的原型,扩充而广之就是怀乡情结。[1]

它作为一种乡愁文化的反映,自古及今,绵延不绝。文学作为乡愁情绪的凝结,主要围绕故乡的温暖和漂泊的孤寂、凄凉两极展开。

显然,京派文人的很多散文,就体现了游子对家乡的怀念。然而不同的是,由于京派文人内心深处始终有着“乡下人”和“城里人”两个世界的对比观照以及负志受阻的悲剧心理,其乡情的反映又不是单纯和直接的,往往以一种曲折回忆的眼光来抒写童年期家乡的美好和家乡的人事,带有些许幻化的色彩。在他们的笔下,家乡充满着玫瑰色的亮光,哪怕客观上并不那么的完美,以此寄托离乡的遗憾和思念。同时,他们也始终以一个“乡下人”质朴的情怀来写故乡,体现出很强的平民性。他们对其笔下的普通乡民以及乡民的平凡生活是肯定的,流露出对于俗人俗物的热爱和亲近。他们从普通的人生命运中细加品味,以一种“儿不嫌母丑”的心态,贯之自己的主观情绪,挖掘家乡平凡生活中的诗意和美。以乡情置首位,通过对家乡人事景物的抒写来试图抛弃内心深处的失望、愤懑和不满。

代表性的如李广田,他漂泊于外,根系故土,始终纠缠于一个怀乡的念头,家乡的风景人物,风俗人情,甚至一草一木,都系其灵魂。在其笔下,家乡之平常人事,随手拈来,皆有一种人生的醇厚和亲切。他对家乡的爱甚至有点偏狭,与家乡相关的一切点滴似乎都能勾起其乡情。但李广田更多的还是写童年期的寂寞,即使是寂寞,在他心里同样也是温暖的,他以成人的眼光考量童年期的家乡,来反衬寂寞的成年期的现在。诚如其言,这寂寞已不是那寂寞,“现在想起孩子时代的寂寞,也觉得是颇可怀念的了。”(《悲哀的玩具》)如《回声》写寂寞的童年,喜欢到外祖家听“琴”,这琴是为黄河西来东流经外祖父屋后的河堤,“堤身即琴身,堤上的电杆木就是琴柱,电杆木上的电线就是琴弦了。”有风即有琴声。并说,深夜听琴难眠,易想神怪之事,琴声成为遐想的序曲。常常为不能到外祖父家感到寂寞。接着讲述:慈祥的已故老祖母为了安慰我,想着法使我快乐。讲故事,唱歌谣,做玩具,特别是把一小瓶悬在风中叫我听琴。怀念那用来做琴的祖宗行医救人装药的小瓶子,怀念那同样大小的小瓶以及老祖宗的医术,灵药,以及那时的祖母不厌其烦地为我做着各种事情。教我学吹瓶口发出呜呜声,并说,系在杆上,风吹会响,恰似河堤之琴。详写祖母翻找麻线,系瓶口,搬椅子,冷风之中,摇摇晃晃,虽小瓶最终未响,但情至感人。《过失》写不知多大岁数的过去,从舅爷家移植月季花,高兴地兀自忙乱着载种,浇水,父亲回来,立即发作,愤怒地把月季连根拔掉并说“养鸟不如养鸡,种花不如种菜”。我也气不过,折断了父亲心爱的枸杞树。一直到现在,也还觉得是自己的一件过失。《悲哀的玩具》写童年的世界狭小而广漠,乡村的生疏、恐怖,父亲的阴沉、严峻,让我懂得了寂寞的滋味。然祖母爱我,尽力安慰我。一天,祖母送我一只小麻雀,我有了玩具了。父亲回来,粗暴地把小麻雀筐子扔上了屋顶,益觉麻雀之不幸。文末说:现在理解父亲,一个农夫,整天披星戴月地劳碌,饥寒交迫,风日摧损。生自土中,长自土中,受教育少,用污汗灌溉砂土。他也想念他的儿子。……

李广田的这些忆旧之作,所描写的虽是客观童年的寂寞与单调以及淡淡的悲哀与怅惘,但却是以成人主观的态度处理之,这里有对祖母、母亲的温暖、童年寂寞中的欢欣之怀想,更有抹不去的多年后“我对操劳一生父亲的悲悯之情”,此等皆是忆旧情结、怀乡之情。另外,《山水》、《扇子崖》等写景名篇,通过对故乡山水的奇丽风光,以及在人情、人事和神话故事的穿插抒写中,侧面寄托了对家乡的怀念和热爱。

沈从文则永远“对于农人与士兵,怀了不可言说的温爱”。[2]“人情同于怀土”,这种温爱同样有着对家乡的思念。他笔下的乡下人朴野、勇敢、爽直、豪气,那带有原人意味的生活方式和生活形态,在沈从文看来,永远有着其做人的可敬可爱处,对于都市中的“扁平人”来说,他们多的是人的味儿。《市集》里的水手,生活简单,以卖力气为生,到老了就死掉。爱说野话,常大笑大乐,“为了顺风扯篷,为了吃酒吃肉,为了说点粗糙的关于女人的故事。”“他们也不高兴,为了船搁浅,为了太冷太热,为了租船人太苛刻。”沈从文爱的就是他们生活的单纯;在《湘行书简·忆麻阳船》中,以所见麻阳船之一斑,彰显了湘西人那种简单节欲庄严的生活。他们说话粗字眼儿的运用,父子间也免不了,他们骂野话,却不做野事,人正派得很!“船上规矩严,忌讳多。在船上客人夫妇间若撒了野,还得买肉酬神。水手们若想上岸撒野,也得在拢岸后。”他们自得其乐,为爱而歌,这小地方的一切光、色、习惯、观念,特别是人的好处,无不使作者十分感动。“勇敢直爽耐劳皆像个人也配说是个人”;更兼那乡情、乡音、橹歌、水声、紫山……好一幅美丽的乡村画。“一千种宋元人作桃园图也比不上”;《白河流域几个码头》中则极言家乡景物之美丽清奇:“……夹河高山,壁立拔峰。竹木青翠,岩石黛黑。水深而清,鱼大如人。河岸两旁黛色庞大石头上,在晴朗冬天里,尚有野莺画眉鸟,从山谷中竹篁里飞出来,休息在石头上晒太阳,悠然自得啭唱悦耳的曲子,直到有船近身时,方从从容容一齐向林中飞去。水边还有许多不知名水鸟,身小转捷,活泼快乐,或颈脖极红,如缚上一条彩色带子,或尾如扇子,花纹奇丽,鸣声都异常清脆。白日无事,平潭静寂,但见小渔船船船舷顶站满了沉默黑色鱼鹰,缓缓向上游划去。傍山作屋,重重叠叠,如堆蒸糕,入目景象清而壮。”一派清芬的影像。沈从文对家乡风物的描写,灌注了太多的主观之情,橹歌、滩水的应和,山翠鸟鸣的迷人以及声音的雍容典雅等等,同湘西人事一道,寄托了作者殷切的故乡归梦。

1931年,21岁的师陀就来北京谋生,思乡也成为其久久挥不去的“结”。比如代表性的《劫余》,作者开篇就描写了一个处处洋溢着宁静、欢乐、温情、甜蜜和富足的乡间景象:“……阳光愉快的照着山林村落,昨夜的露气尚未消尽。汲水的人将桶放进池里,发出淙——的一声响,溅出清亮的水珠。婆娘们在池边浣衣,一面笑语。孩子驱羊到山上去,不停地抽着响鞭。驴不时引吭大叫。猪仔蹒跚着在道旁走过。四周是这样甜蜜的宁静清和,催人欲醉!……”处处充溢着欢快、宁静、甜蜜等等醉人的景象。美则美矣,但显然也有着一定的幻想的非现实成分。再比如《行脚人》中:“……一个牧养女正沿着溪走了下来。在她的面前,肚儿便便的山羊们懒懒的鸣着,或左或右,跑着一只牧羊狗。……那姑娘从旁边跑过,向空中甩了一个响鞭。小狗则冲向溪去,溅起水花,快活的洗了个澡。上得岸去,抖下水滴,接着惬意的打着响喷嚏。”《乡路》中:“白杨,翠柳,村落,丰饶的原野,向后滑行。绿的,绿的,绿的浩瀚的海。抖的一闪,是火一般的桃,烟雾似的棠梨……”这家乡的美景甚至有点空灵、飘渺,仿若仙境。同样,作家笔下的家乡人也多闪现着令人惊喜的光芒:他们平凡、素朴、乐观、倔强,但却总是有着一种实实在在的美好,自有一种光和希望。比如《老抓传》中的老抓,他是一个长工,在老抓身上,我们看到的是一种倔强的性格:他赌钱但从不欠帐;他不信神鬼,不信医生,一脖子死筋与病拼命;他一生孤独,但一直默默爱着他年轻时心中的恋人;他是“一个魔鬼的化身,旷野上的老狼”……即使生活有了变化,但他依然热爱自由、爱简捷,性倔强,执着于拼搏的本性。他永远孤独地但同时也永远年轻地活着;再比如《这世界》中的那个忍辱负重、为生活所迫,受尽人间沧桑的卖淫女,同样有着美好人性的闪光……这些闪光的民族性格,一如作者心中的黄花苔,“暗暗的开,暗暗的放,然后又暗暗的腐烂……”[3]

长久生活在城市底层的萧乾也一样。他的《过路人》(1934年5月)写自己一次坐船的经历。文中强调自己对城市的鄙薄,将之比喻为“好一条爬满了虱子的炕”,由自己所见所闻,总能不自主地引起对家的思念:眼前的硬的陆地、水泥的马路,水泥的楼房,则回念起家乡那绿油油的高粱;由绿的海又想起了绿的家乡,看到多的汽车,则想到家乡池塘鱼后的蜻蜓;受茶房、胖女人欺侮、遭白人呵斥、路被抢劫、坐统舱票的煎熬、夜宿船上、被疑坏人等等,也使其想起家乡的原野。作者采用对比的手法,意在强调城市的冷酷、欺诈与势利,家乡的温暖与对之的思念。

京派文人对故乡爱得深沉!有一种强烈的回归意向。一掊故土万般情,在他们心中,乡土具有母性的特征。京派文人对乡情的表达分为思乡与还乡两种形式。思乡多以回忆的眼光,写离乡前的故乡就是一个乐园。他们描写乡土人物的生活,其实乃是自己作为一个离乡者塑造“在家”情状的一种方式,用以填补“不在家”的空虚感和在外的失落感。它是一种现实不得已的精神还乡。这种还乡“……象征着人类对于自己生命的源头、立足的根基、情感的凭依、心灵的栖息地的眷恋”。[4]当一个人离开童年或少年时代,陷身于纷纭的人事而不能自拔,他就会把过去的回忆当作逃避风浪的港湾。这自然是因为在童稚心灵里,人生有如万花筒中色彩缤纷的花花世界。在心理学意义上,回忆不仅仅是过去经验的浮现与记忆的持存,它实际上是一种具有情感心理趋向的选择行为。所谓家园,乃是我们内在精神的“投射”,并正因为如此才呈现出所谓“精神家园”的位相。还乡就是返回到对存在的源初之思上,还乡就是寻回失去了的自己的本真,因此还乡便具有了现象学上的还原的意义——这是海德格尔的观点。其实,还乡还是对童年和故土的怀想。它是以回忆的方式,以个体的亲历性体验去亲近文化、感知文化,并在这种亲近和感知中获得一种快乐幸福与精神上的寄托,甚至唤醒沉睡着的生命激情,所以这种还乡在本质上是充满着诗性的,它具有别的文化经验所不能取代的独特人生内蕴和审美价值。

应该说,乡土情感其实是一种退缩意识,它所体现出的是游子在面对曲折和阻碍时内心深处对家乡温情的回归和怀念。但是,乡情中最核心的东西,被文化的意识压抑着的无意识,从本质上来讲,还是一种追求,是一种在追求失落中的追求。乡情所意向的家,不是物质的家,也不是充满伦理温情的家,而是精神的家,是生命的意义,是人在文化中的意义,是陷入困境下的个人对归宿的询问。

京派文人并不是所谓的一味脱离政治与现实,不是一味地不食人间烟火,而是同样有着浓重的忧患意识。他们在向家乡寻求精神的家园时,看到的并不都是亮光、希望及温暖。他们尽管有着对家乡如醉如痴、甚至“愚忠”式的爱的一面,同样也有着对家乡变化了的、客观的现实理智思考的一面。他们试图从家乡寻求安慰的、美好的初衷到最终却变成了柔性的悲剧性的结果。也就是,他们无法平静地面对家乡所发生的变化,分明看到了家乡的可恶和失望之处,看到了很多的混乱、残酷、破败、肮脏等等,有着自己对生活独特的思考、体验和切肤之痛,体现出其悲剧思想的深刻性。由是之,他们对精神家园的寻求是失望的,也是矛盾的,有着一种求之不得而又无所适从的悲剧情怀。于是在他们的散文作品中,于幻美的同时,又充满着凄怆和失去童年期、富有孩子气的乐园意绪,在此方面,师陀表现得比较明显,如《劫余》中,在写着诗意的同时,同样有着一幅画中的一个跪着的女人:“头发披在背后,双手向上伸开,眼睁得大大的,痛苦地仰望着天空……”的不堪入目的与童年期美好故乡极不协调的灰色对照,显然有着失望和无可奈何的心情;《苦役——掠影记》中:“……这地方是痛苦的!在他看来,他们的所以活着仅仅是为着不幸。……他好像一个旁观者从此岸望着彼岸,所得到的只是莫不相关的烦躁和懊恼;假如不经别人的提起,他是还有着自己不知道有着而确实有着的悲哀,他倒自以为仅仅是惆怅。这里的事情,使他感到不可捉摸的空虚和奇怪。……自尽的庚辰叔开始呻吟。……在那里,一定伸出着被火光照红着的脸,沉醉在梦境中的脸。他想起庚辰叔怎样担负着一家的生活,怎样向前挣扎,忽然他听到‘就是……活不下……去了……’活着在他是一种苦役。他说,可是人家从死的安息中把他救过来,他不能不活下去,他不能不继续挨受着自己的苦役”(载1937年6月15日《文丛》第1卷第1期,署名芦焚);另外,《行脚人》中爷孙三人生活的悲惨;《谷之夜》中的老牧羊人,贫困潦倒,以“羊”为妻的孤寂凄凉;《铁匠》中被逼得家破人亡的乡村铁匠;《这世界》中的被丈夫无休止殴打的、为生计而不得违信卖淫同时也被无聊看客所看的妻子;《老抓传》中的老抓既美丽淳朴也闭塞孤寂,等等这些都从各种角度、不同层面反映着现实生活的血和泪。师陀是个个性理智、思想较为复杂的作家,其散文作品对农村社会揭露的客观、全面和深刻也是其他京派作家所不及的。在生活的苦难面前,他不是一味地回避,不是躲进小楼,冷眼旁观,而是正视之,并有着很浓的忧患意识。当其笔名由原来的芦焚改名为师陀后,政治倾向性显然加强,创作上也脱离了原先北方的轨道。

李广田在以一颗朴素的心回忆着童年的往事和家乡的温暖的同时,也时或抒写着家乡灰暗与情绪的失望。他在《山之子》中除了描写“流水小桥,丛花破屋,鸡鸣犬吠,人语相闻”等美景,听乡人乡事等佳趣外,也写了“泰山的精灵”哑巴,于山崖采花、卖花以养家糊口,在父、兄因采花亡命山涧后,仍不得已继续这以生命为赌注的“山崖”生活,读来凄婉感人;《回声》中除了主要描写童年的乐事而外,于文末也写道:现在外祖家已经衰落不堪,只剩下孤儿寡妇,一个舅母和一个表弟,在赤贫中过困苦日子,我的老祖父和祖母也都去世多年了。忧郁愤懑之情溢于言表;《桃园杂记》写家乡的桃园往昔有着很好的景色:“遍地红花,又恰好有绿柳相衬,早晚烟霞中,罩一片锦绣图画,一些用低矮土屋所组成的小村庄,这时候是恰如其分地显得好看了。”桃园生活的欢乐和美,在大城市里,偶一听到鸟声,就能立刻把自己带回故乡的桃园去。而今:年头不好,桃树也逐年减少,回去打听幼年伙伴,也很多夭亡与走失,文末作者写道:“我很担心,今后的桃园会更变得冷落,恐怕不会再有那么多吆喝的肩挑贩,河上的白帆也将更见得稀疏了吧。”读之使人难免黯然;《老渡船》中的老渡船,满身负荷,于种种非人的屈辱中,艰难地度着生命的余剩;《乡虎》则写了乡间的一些土混人物,愚弄乡民,扰害地方,无法无天,任意行为。李广田笔下的乡间人生画面,有快乐,也有忧愁有忿恨,那里的事情永久使人歌,使人泣,使人皱眉。

沈从文在抒写湘西美的人性、美的风景的同时,也同样写到了那永远使人有点寂寞也忧郁的水面人生活的悲惨以及使人担心的地方经济等。《桃源与沅州》中开篇就抹去了先在的人们对桃源的神秘和牧歌的印象。这里无人自以为是遗民或神仙,也从不曾有人遇着神仙。这里有生活悲苦的妓女;经济地位低下、生死无依的舵手;残暴的虐杀、潜伏的强盗以及荒落的地方经济;《老伴》中的老伴,是我十七年前从戎时要好的战友,如今,时间同鸦片已毁了他,也不认识我。文本感叹道:“时间使我的心在各种人事上感受了点分量不同的压力,我得沉默,得忍受。”作者在此如对历史有所埋怨和惆怅;《滕回生堂的今昔》写自己寄父的滕回生堂近十八年前后的变化。特别强调了回生堂如今所在的当地,烟馆黄吗啡烟具流行,而回生堂,铺子变小,没了牌号,生意萧条,文中作者总结说:是湘西人的负气与自弃的拒他性以使湘西萧条落后,年轻人应负起责来,民族复兴,事在人为;《沅水上游几个县分》写了湘西边地的愚、穷、弱、凶以及制造悲剧的鸦片的流行;过去那种生命洋溢的热情近年被无个性无特性的庸碌人生观所代替,养成此种人生观使人失掉了那点勇气而代替了一点诈气;无书店,对知识重视不够;生存无目的,无所谓,混日子,听机会分派哀乐得失,在小小生活范围内转;并强调:青年觉醒势在必然。

另外,何其芳的《街》写自己凄凉地回到乡土,极写家乡县城的冷淡,陌生,阴暗,荒凉,忧郁,污秽,悲惨,冷酷,卑微,充满着不幸和痛苦,它让人沉默、孤独和痛苦,家乡的人尽是垂头丧气,失去希望,担着劳苦,充满着对乡土的不信任感;《炉边对话》中,长乐老爹所讲的“三个少年出去寻找他们的运气”的故事,第一个少年所发出的“我尊敬这里的一切”,但总觉得“我灵魂的乡土”在“召唤”,而以我的叹息以及长乐老爹自己出去冒险又回乡的疑问,其实表达的都是作者对乡土的充满矛盾和痛苦的深长反思。……京派文人对家乡爱得深沉,恨得深沉!

从以上论述大致可以看出一个基本相同的情感倾向,京派文人在“城里”和“乡下”两个世界中,是犹疑的,他们彷徨于无地。当其处外受阻而悲时,他们思念着家乡,把情感的依凭放在了乡情上。但他们毕竟大部分时间又都是生活在城里,面对着“城里”而生的失望和失落,所以他们转而把情感的重心放在了对乡情的思索和认识上,是立足城里对乡下的重构,在梦幻般的感觉中捕捉对乡村的记忆。有温情、留恋、向往,也有幻象、残梦、悲望,此种乡情是复杂的。

认知心理学家乌尔里克·尼塞认为,记忆中所表征的只是记忆信息的各个片断,经验的这些片断反过来又为记忆主体建构某一往事提供了基础,其间的关系十分类似于古生物学家从恐龙化石的碎片建构出恐龙来。人的心理存在的基础,主要的是依赖于这些破碎的、通常又捉摸不定的经验残余。“我们对自己所信,决定于我们对往事的记忆。如果记忆像摄象机那样,使我们能够把过去的全部细节重新播放一遍,那么,我们当可以参照一个对过去发生于我们生命历程中的事件的客观记录,来检验我们关于自己的种种信念。然而与此相反,我们必须利用的是我们的记忆为我们所留下的关于往事的各个片断和信息的点点滴滴。”[5]“在人那里,我们不能把记忆说成是一个事件的简单复现,说成是以往印象的微弱映象或摹本。它与其说只是重复,不如说是往事的新生,它包含着一个创造性和构造性的过程。仅仅收集我们以往经验的零碎材料那是不够的;我们必须真正地回忆亦即重新组合它们,必须把它们加以组织和综合,并将它们汇总到思想的一个焦点之中。”[6]京派散文正是这样,京派文人以零星、断片的过往点滴建构了情感中温情脉脉的乡村世界。然而,这种温情是幻化的,有着作者在对往事叙述过程中主观的虚构成分,是修饰了的乡村,这种虚构了的叙述所揭示出的显然不是过去何时何地客观历史事件的本真,在虚构事件的过程中隐藏着个人内心的隐秘和意义。因为,每一个片段温情的潜在触媒都是现实的困难和超乎寻常的现实忧惧,他们是在面对城里的一切而产生失落的当儿突然联想到过去和遥远的情景,就好像是一个失去的乐园又在他们面前飘忽而过似的。

依前文所述,京派散文多用的是童年记忆。弗洛伊德说:“在所谓的最早童年记忆中,我们所保留的并不是真正的记忆痕迹而却是后来对它的修改。这种修改后来可能受到了各种心理力量的影响。因此,个人的‘童年记忆’一般获得了‘掩盖性记忆’的意义,而童年的这种记忆与一个民族保留它的传说和神话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7]生命作为一个时间历程,他所实际拥有和体验的是“此在”,京派文人以城里的“此在”生命体验再回忆和反思过去的生命,事实上,那种童年时期的经历和体验与通过回忆的二次体验的差异是很大的,因为一个是现实对象的切身体验,一个是回忆和想象中的记忆表象,回忆作为一种特殊的经验,“它是由经过选择的印象组成的,而实际经验是一堆杂乱无章的景象、声音、情感、肉体紧张、期待和微细而不成熟的反应。回忆筛选了所有的材料,再把这些材料用一种有特色的事件构成的形式再现出来。”[8]显然,京派散文是放大了与当下痛苦体验相反情感的童年往事,它是一种精神的还乡,也是祭奠童年的墓志铭,这本身就带有些自欺的性质。

现实无往不在,“此在”时时鞭打,幻化的楼阁毕竟经不起现实的轰毁。家乡也有变化和不好的一面,家乡也断然不是一个美的所在。他们痛苦地思索和爱恨着家乡。

对于都市的情感何尝不也是如此呢?对于京派文人的心理文化而言,都市代表着一种难以通约的另类文化,他们在表达着厌恶“都市”,厌恶“城里”的冷酷、虚伪、势利的都市梦魇时,又同样依恋着都市。因为都市有着他们的抱负和梦想。诚然,都市是人类文明的标志,其丰富的物质生活和高雅的审美情趣对乡下人构成了强烈的诱惑。一直以来,乡下人常常把成为城里人作为人生的奋斗目标。以乡下人自居的京派文人也是这样,尽管对都市有着这样那样的不满,但还是表现着对都市文化的皈依。一个基本有力的事实依据是,他们都没有离开城里,都选择了都市,都漂流在城里。正如师陀在《灵异——掠影记》中所说:“……都市里只有堕落和疯狂,……是戕害人性、腐蚀聪明、消沉意志的地方,是罪恶的渊薮。虽然如此,却不知怎的终不曾离开。”“爱着田园,又离不开城市”[9]是其基本的心态。

显然,京派文人也没有对“城里”世界采取一种决绝态度和离弃方式。他们来自乡下,和城市间存在着不可调和的矛盾。他们崇尚娴雅等都市的文明,却又向往着原始朴貌温情牧歌一般迷人的乡村。他们始终在“城里”和“乡下”的两个世界中犹疑、徘徊、挣扎、痛苦,乡村和城市都有不尽人意的地方,对他们来说,城市和乡村,都是一个幻象,京派文人遇到了血缘祖籍认同与都市本地认同的双重尴尬,他们在乡村和都市间游移。

思乡斥城,厌乡依城,无论哪一方为显,总隐含着另一方,其核心是一个“离”字。一方面有一种很深的被遗弃感,另一方面又必须自己承担起这一城乡两无着的事实。它所透露出的乃是一种很强的世弃之怨。文化批评学者威廉斯(Raymond Willians,1921-1988)曾说“乡村汇合了一切关于自然的生活方式的观念:和平、率真、淳朴的品质。城市则汇集了一个建设完善的中心的观念:知识、交通、亮光。强烈的厌恶的联想也同时发展起来:城市是一个充塞噪音、市侩、野心的地方,乡村则是一个满足、落后、无知、局限的处所。”[10]京派文人恰是这样。其属于其所丢开了的穷乡僻壤里的真正的“土著”,而在光怪陆离的新世界,难免局促不安,回头看那忧喜记忆的旧世界,有留恋,因为那具有牧歌风味的悠闲;同时也有憎恨,因为它同时流布着封建式的罪孽,冷酷的现实逼迫他把同情转化为愤恨和讽刺,作者仿佛是跨在两个时代与两个世界的人。一方面是对家的怀念和失望,一方面也有着对城的留恋和憎恶,两方面都是矛盾的。在庙堂之高的理想憧憬和江湖之远的本体追求中陷入了矛盾和尴尬;他们也无法以泪与悲来让对都市和乡下的两种情感在一个固定不变的理想、一个封闭的和谐中长存。辗转忧郁,结果是两面的耽误,两面的误解和无着,他们是痛苦的。既失去了家的温暖,也遇到了自我实现的阻碍。作为一个漂泊的游子,在曲折和失望面前,他们皈依乡情,然而,家乡已变成了一个失去了的乐园。此种乡情的主调是一种柔性的悲。对于故乡的情,京派文人爱得深沉,爱得失望。然而,城市呢?“负志而往,受阻而悲”,城市也是一个伤心地,城市有着更多的堕落、黑暗、丑陋。反是观之,他们对城市也是否定的,但在否定中,同样又有着对城市的依恋。城市是负载其理想和抱负的地方。对城市的依恋同样是爱恨难舍。他们怀抱一种两难而两可,两可而两不可的复杂心态和悲剧情怀,但他们始终又是在追求的。

总之,京派文人的散文创作,有着对中国文化所创造的那个温暖的、可作其退缩性堡垒的“家”的诗意营构与忧患意识的隐忧,也有着对都市文明的向往迷恋与出离愤怒的困扰。京派文人是双重的心理尴尬,这种悲剧性的心理尴尬又是柔性的,因为它充满着温情。既有对家乡神奇飘忽,不可捉摸,超凡脱俗式的描写,也有面对灾难深重的社会和生命的寂寞,在企图逃逸的外表里隐含着向上的追求之路。他们不回避,冷静地审视一切,他们以“小写的人”的心态关注着“小写的人”。读他们的散文,我们感到的不是虚无缥缈,也不是绝望,而是一种坚忍的执着和希望的亮光,因为他们自己也坚信“人是还要活下去,且在走着路。”[3]

[1]C.Gjung.The Spirit in Man,Art and Literature[M].Routledge 2003:82.

[2]沈从文.边城题记[N].大公报·文艺副刊,1934-04-25.

[3]芦焚.黄花苔·序[M].上海:良友图书公司,1937.

[4]鲁枢元.文学艺术与自然生态[J].海南师范学院学报,2000(9).

[5]丹尼尔·夏克特.找寻过去的自我——大脑、心灵和往事的记忆[M].高申春,译.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88:88.

[6]恩斯特·卡西尔.人论[M].甘阳,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3:65.

[7]弗洛伊德.日常生活的精神病原理[M]∥弗洛伊德主义原著选辑:上卷.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88:150.

[8]苏珊·郎格.情感与形式[M].刘大基,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395.

[9]师陀.乡路[M]∥师陀散文选集.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81:34.

[10]Raymond Williams.The Country and City[M].P1.London:Hoary Press,1973.

Gentle Laments:Urban and Rural Preference in Prose of Beijing-School Scholars

CHEN Xiao1,CAO Bei2

(1.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East China Normal University,Shanghai200241,China;
2.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Nantong University,Nantong226019,China)

A distinct tragic consciousness of nostalgia can be discerned in numerous prose by scholars of Beijing School such as Shen Congwen,Li Guangtian,Xiao Gan,He Qifang,Shi Tuo,etc.In their prose,the nostalgia is a“thought”mingling the contradiction and anguish of various emotions,which mirrors a tragic sentiment and national tragedy derived from a hard,reluctant and indeterminate choice between two intillectual posts—the city or the countryside.In short,scholars of Beijing School have met with the dual bewilderment of identifying themselves with blood relationship as well as with their status of urban residents.

culture of nostalgia;willingness;gentleness;the feeling of desertation

I 207.6

A

1674-5310(2010)-04-0013-06

2010-02-28

陈啸(1975-),男,安徽淮北人,华东师范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博士后,南通大学文学院文学博士,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责任编辑毕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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