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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末民初李涵秋文言小说综论

2010-04-11张振国

关键词:文言小说

张振国

(黄山学院 文学院, 安徽 黄山 245041)

清末民初李涵秋文言小说综论

张振国

(黄山学院 文学院, 安徽 黄山 245041)

李涵秋是清末民初著名的小说作家,其《涵秋笔记》虽属旧体志怪传奇小说集,但内容上却反映了清末民初的社会现实。其单篇小说《蝴蝶相思记》注重男女主人公的心理刻画;《双花记》带有自叙传的性质;《雪莲日记》是日记体小说;《红鸳语》是“集锦体”小说;《黑美人传》是寓言体小说;《穷丐》则是现代短篇结构手法的尝试之作。

李涵秋;涵秋笔记;民国;文言小说;文体

李涵秋(1874—1923)是清末民初鸳鸯蝴蝶派的代表人物、扬州派作家的领袖。近年来关于李涵秋及其小说的研究成果,主要有两篇博士论文和两篇硕士论文:伍大福《李涵秋小说研究》[1]、刘明坤《李涵秋小说论稿》[2]、曲艳艳《文学现代性的另一副面孔——以李涵秋的小说创作为分析对象》[3]、冯海洋《论李涵秋的小说创作》[4]。以上四篇论文对李涵秋及其通俗小说进行了比较全面的研究,但除伍大福对《雪莲日记》价值的肯定外,对李涵秋文言短篇小说集和其他文言单篇均未能论及,这不能不说是一大缺憾,因此我们有必要对李涵秋的文言小说进行专门研究。

据张翼鸿统计:李涵秋一生创作长篇小说36部,短篇小说20篇,诗抄5卷,杂著5篇。其杂著包括《沁香阁笔记》正续集、《我之小说观》、《沁香阁游戏文章》、《小言》(主编《小时报》时每日一文)[5]。这一统计数字大体上反映了李涵秋创作的小说数量,但也有疏漏。在被张翼鸿列为杂著的作品中,《沁香阁笔记》正续集为文言小说集,正集以志怪传奇小说为主,续集以奇闻轶事为主,基本上继承了古代志怪传奇和志人杂事小说的题材和手法,同时反映了新的时代内容。《沁香阁游戏文章》虽为诙谐之作,但有些作品如《黑美人传》可以看作古代寓言体传奇的延伸和发展。李涵秋用文言体写成的哀情小说中,《琵琶怨》是传奇体小说集,《双花记》、《蝴蝶相思记》则是单篇传奇作品。另外,日记体小说《雪莲日记》、带有现代短篇小说创作特点的《穷丐》,以及多人合作的“集锦体”小说《红鸳语》都有值得肯定的创新价值。

一、文言小说集《琵琶怨》与《涵秋笔记》

《琵琶怨》为文言传奇小说集,光绪丁未(1907)首载于汉口《中西报》,后由上海小说林杂志社出版。该书集合了六个被迫失身青楼的女子的故事,每个故事都以女子之名为标题,篇末皆附“涵秋氏曰”评论,继承了传统文言小说格式,注重情节的完整。主人公黄金霞、纤纤、恽楚卿、秋蓉、叶红玉的爱情皆以悲剧告终,只有红仙能与心上人喜结连理,对此,李涵秋在《红仙》后以“涵秋氏曰”评论道:“吾之写《琵琶怨》也,亦既咽泪茹痛,幽忧寡欢已,而此篇之红仙,乃复矫捷变幻,如神龙不可方物,卒能自遂其志,非商声中之变调欤?”李涵秋在生活中本事的基础上作了加工,以传奇的形式表达对女子不幸遭遇的同情,多数结局带有悲剧色彩,是清末哀情小说的代表。

清末民初“最值得谈论”的小说有三大类:政治小说、谴责小说和写情小说[6]。写情小说从清末发展到民初,派生出“惨情”、“烈情”、“妒情”、“哀情”、“艳情”、“幻情”、“怨情”、“苦情”、“侠情”、“奇情”等诸多名目,其中“哀情”小说的影响最大,“最受社会欢迎”[7]。所谓哀情小说就是指清末民初作家创作的以描写男女恋爱婚姻悲剧为主要内容的小说。《琵琶怨》是他创作前期的作品,因此在手法上的创新还不是很明显。

《涵秋笔记》原名《沁香阁笔记》、《沁香阁杂俎》,正集首先在《上海新闻报》民国四年至五年连载。续集刊于上海《晶报》民国十年至十二年。正集由上海国学书室民国八年六月出版,民国十二年再版,又有民国九年上海震亚书局版,名《沁香阁笔记》。续集有国学书室民国十二年版。

《涵秋笔记》正集共收《彩凤随鸦记》、《铁头头陀》、《赭云》、《邹心如》、《怀宁冤狱》、《青棠》、《记唐烈妇事》、《尚书第鬼》、《陈月珠》、《方希梦》、《镜光岩》、《吕凤梧》、《义仆》、《媚蓉》、《离愁杂志》、《折狱二则》、《辰州符》、《绿柔》、《楚昭王第二》、《情误》、《义骡》、《锦袱案》、《驴能言》、《文娥》、《弟兄斗富》、《侠女》、《丐医》、《圆光》、《惜花生》、《伪金砖》、《马道婆》、《谢镜红》、《杀虎堡》、《灵猕》等34篇传奇小说,涵盖了传统文言小说的爱情婚姻、豪侠、案狱、奇闻等传统题材,但在内容和手法上均有新的突破。其中不少作品深刻反映出民国初年动荡混乱的社会现实,手法上能够借鉴西方短篇小说的创作技巧,这些都使《涵秋笔记》正集成为民国时期不可多得的一部优秀文言小说集。

《涵秋笔记》中的爱情婚姻传奇能够将爱情悲剧与社会相联系,向人们展现了清民易代之际的社会混乱和辛亥革命的不彻底,以及由此给个人命运所带来的影响。李涵秋这类小说的创作跟民国初期哀情小说的大量出现有关,但清末民初“两性私生活描写的小说,在此时不为社会所重,甚至出版商人也不肯印行”[8],因此,这一时期的作家们“即使写言情小说,也力图与时代风云、国计民生相联系,避免为言情而言情”[9]。哀情小说的产生,使晚清小说创作开始摆脱政治小说的空洞的政治热情和黑幕小说囿于形式拘于影事的范畴,使民初小说实现了小说描写内容的生活化和社会化。李鸿渊先生在《论清末民初哀情小说结局的社会成因》一文中说:“晚清政治危机、民族危机的加剧,使得‘小说界革命’时期的新小说家具有很强的政治意识,这反映在言情小说里,就是努力扩大表现的范围,使言情与时代风云、家国民族命运联系起来。”[10]《涵秋笔记》中的《赭云》是其中杰出的代表。

《赭云》写江西百花洲有稻云村,村中有鲁翁,收养朋友之孤女赭云。女长成,翁为其物色邻里之英俊少年毕士奎为未来女婿人选。毕家贫,嗜读书,惟奉一老母,翁有心将赭云许配给他,只是未曾启齿而已。毕与赭云同年生,翁怜其家贫,让他和赭云一起从师读书,并代其交纳费用。塾师为一腐儒,一次让赭云用“粉扑”为题作诗,赭云苦思不得,毕代作一首,暗含怀春之意,而赭云不知。师见诗大怒,告诉鲁翁。翁知道该诗为毕代作后,因毕轻薄而将其逐出。不久,辛亥革命开始,九江响应,毕乘机入省,并在都督府任秘书,后出为某县民政长官,念念不忘赭云。而此时赭云已经嫁给邻人子刘义如,并且二人伉俪相得。毕大怒,不久赴任而去。二次革命时,毕率领军队入稻云村将鲁翁抓到营中,并让其以十万贯犒军。鲁翁怒斥毕忘恩负义,并称“革命者所以造吾民之幸福,今乃搜括及于老人!”毕恼羞成怒,鲁翁受尽折磨。毕让鲁翁说出赭云藏身何处,否则不但性命难保而且会连累村人。赭云得知后,愿亲自到营中救出鲁翁。翁妇知道毕之本意不仅在赭云,因此让赭云夫妇远走,而以重资珍玩献与毕。最终,毕虽然放出鲁翁,但却令士兵削木插入翁之谷道中,翁至家后惨死。次日,毕又令士兵到村中纵火焚掠,遇到以前的塾师,当场将塾师枪毙。毕在村中搜赭云不得,兴致阑珊,归途恰好看到赭云从河上舟中出窥,结果赭云夫妇双双被捉。赭云骗毕士奎让其先放了义如然后才能顺从,毕假装应允。赭云见其夫去远,翻脸大骂,毕大怒,让士兵将义如重新押回,原来毕并未让义如走脱。毕让人缚义如于树,自己和手下士兵将赭云轮奸至死并弃尸道旁,又刀搠义如十数处,义如也惨死。毕返回省城后,此事被长官听说,打算惩治他,毕将从鲁翁家勒索来的东坡砚石献给长官,此事不了了之。后来毕又用搜刮来的珍玩四处活动,最后仍然为县知事。故事通过鲁翁一家的悲惨遭遇,反映出辛亥革命的不彻底性,所谓的革命队伍内部同样鱼龙混杂,藏污纳垢,罪恶滔天之徒反而混迹革命军中,而被害之百姓含冤莫伸,比腐败的清政府有过之而无不及。故事最后作者评论说:“读吾此篇无不痛惜鲁翁与赭云而恨天道之无知者。虽然,放千百县知事于民间,其如鲁翁及赭云之冤者不知何限!使天道彰瘅而惩罚之,则人孰乐为县知事?有毕士奎之得天独厚,是故民国之求为县知事者多如西山之埘鸡也。”这是一篇反映辛亥革命现实的悲剧作品,比中国传统的悲剧作品更具震撼人心的力量,也是对中国传统悲剧理念的一种反动。

《彩凤随鸦记》叙述安徽名士吕凤坪与其表妹章凤翘的爱情悲剧。吕凤坪与章凤翘相互爱慕,但凤翘已与鸦氏子有婚约在先,凤翘之父欲悔婚,但凤翘格于礼法并未同意,将真情压抑心底。凤翘与鸦氏子占魁结婚后,并不幸福,占魁吸食鸦片,致使翁婿反目。吕凤坪从中调解,被占魁引入烟馆,结果误被民国禁烟士兵抓获,不分青红皂白押赴刑场枪决。凤翘痛不欲生,病危之际,哀呼“凤郎”不已。主人公爱情悲剧的产生源于性格的保守和社会的混乱。《绿柔》全文两千余字,写盐商周大魁与其妻反目,宠爱小妾绿柔,而绿柔则钟情于大魁之仆褚贵。褚贵憨直,不解风情,诉其事于主人,结果反遭绿柔陷害而被主人逐出。故事又写褚贵之父被侯标所杀,贵告官,捕之不得。不久,辛亥革命爆发,褚贵参加革命军,累功至营长,发现侯标就在其营中。贵本打算杀掉侯标,后因同在革命军中而放过了他。谁知侯标不思悔改,深夜强暴妇女,被褚贵抓住正法,巧的是所救之女子正是绿柔。几经波折后,二人遂结为夫妇。民国建立,议裁减江南军队,褚贵因不善钻营而落籍,携绿柔回淮安,购田百亩,伉俪相得。以上作品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民国初期军队和政治的混乱,跟晚清相比似乎没有根本改观。

《涵秋笔记》还有一些作品直接揭露了清末民初政治和社会现状。《杀虎堡》写清咸丰间太平军起,孟振雄及其子孟虎、其女孟鸾带领百姓练兵自保,结果杀虎堡地方官杜某为求免祸贿赂敌兵并害死了主张抵抗的孟氏一家,百姓杀死赃官,官军对百姓大开杀戒,贼兵趁机杀到,结果清兵又被贼兵所杀。对此作者评论说:“虽然,前车已覆,后轸方遒,方今世乱日亟,使天下之为牧令者悉如杜氏,吾民焉有孑遗哉?”写了一个在乱世中因官员腐败无能和官军滥杀无辜而造成的悲剧。《楚昭王第二》则写辛亥革命爆发后,曾任湖南巡抚的汉阳绅士储子虞,对革命军极肆诋毁。革命军到来之时,储仓皇逃遁至河边,见其故仆操舟河中却不肯接引,储因此被革命军捉住。后在其侄的劝说下,储加入革命军,并在黎元洪军中襄办一切事务。故事的重心似乎是写曾任湖南巡抚的绅士储子虞不念旧恶,起用在危难之际不肯救助主人的不义之仆,但却从一个侧面反映出辛亥革命中的一个普遍现象:一些封建官僚在革命到来之前极力抵制,看到满清大势已去,摇身一变成了革命军中的一员,并继续充任要职,客观上揭示出导致辛亥革命最终失败的一个重要原因。

以上作品反映了作者对革命结果的失望,尤其是二次革命失败之后,这种失望的情绪发展尤甚。有小说家感慨:“各国革命大抵流血,然往往获政治上改革之益。而吾国独不然,昙花一现,泡影幻成。”[11]小说家这种失望的情绪也注入小说创作之中,如包天笑的书信体小说《冥鸿》中也感叹:“回忆光复之初,将以荡秽涤污,发扬清明,而秽污更甚于昔。”“当日志烈之士介种族革命之说,今种族革命已遂矣,而所逾于清朝末季者几何耶?”李涵秋的《广陵潮》也通过对一系列重大历史事件的描写表达对辛亥革命的反思。李涵秋目睹了革命所带来的各种社会问题,特别是革命不彻底给普通百姓所带来的伤害,因此他说:“大人物在上面革命,小百姓在下面受罪”(《广陵潮》第56回)。《侠凤奇缘》对革命提出了不同的看法,他说:“况且破坏一次,同胞们必经一次痛苦。这些能破坏的人,又未必就是能整顿的人。中国元气,自同光以来,屡经损坏,至今尤未平复。若再去寻动干戈,弄地疮痍遍地,恐怕人民未享革命的福,先受革命的祸。平情而论,这也算不得是英雄作用。”(李涵秋《侠凤奇缘》第26回)作为一个有社会责任感的小说家,李涵秋并未完全放弃晚清小说界革命的创作宗旨,他对其弟李镜安说:“我辈手无斧柯,虽不能澄清国政,然有一枝笔在,亦可以改良社会,唤醒人民。”[12]因此,在《涵秋笔记》中虽然用传统文言小说的手法,但表达的社会内容却是与时代社会密切关联。

《涵秋笔记》中还有一些作品反映了道德廉耻的丧失、畸形的恋情等。《邹心如》写邹翁为某善堂董事,其子邹心如虽聪慧但不务正业,中秀才后以阿附权贵为荣,好作妄语,不以为耻。后因顶撞其父,离家出走,入同学许少卿家,以大言骗得少卿母子信任。又因见少卿之妻貌美,伺机寻欢不成就挑拨离间,让少卿夫妻不和。继又讨得少卿之母欢心,以少卿之母为妻。在邹巧言哄骗下,少卿之母随之归家,才发现邹母比其还要小一岁,让人哭笑不得。故事描写了一个寡廉鲜耻的败家子弟形象,为古来小说所未见。《怀宁冤狱》采用倒叙手法,先写光绪三十二年安庆怀宁县发生一桩谋杀案,死者为一女子,身上并没有伤痕,然而结婚一年,与其夫反目,死时仍然是处子之身。接下来,作者写道:“吾叙至此,势不能不回旋我笔述此事之缘起”,然后向读者讲述了一个姐弟恋故事。写官宦子王树屏因与其姊丽芙有畸形恋情而害死妻子并能够安然出狱事。另外,像《青棠》写黄毅毅因怀疑恋人之父与己母有染而几乎误伤人命。《方希孟》写塾师方希孟与主人之女姚爱玲有奸情结果被主人之子杀死肢解。《折狱二则》其中一则记狗因嫉妒女主人结婚而杀死新郎。李涵秋的通俗小说《近十年目睹之怪现状》讲述的多是乱伦故事,《怪家庭》、《活现形》都讲到乱伦情节。“恋母情结”、“姐弟恋”等题材均为传统文言小说极少涉及,李涵秋为了新人耳目而过多地设计了这类情节,似乎受到了西方小说的某些影响,但这类情节过多造成了小说的思想格调不高却是事实。这些情节的大量存在,同时也反映出民初小说家自觉的创新意识和鸳鸯蝴蝶派作家以创作为娱乐手段的特点,与以往文言小说作家的劝惩创作观不同。

《涵秋笔记》中还有一些豪侠类故事,虽多数为前人惯用的题材,却也能深得传统文言小说创作之壶奥。《铁头头陀》记铁头头陀以武力强行乞讨,结果被隐藏武功的店伙计欧阳东击败,后伺机寻仇,终于丧命。《辰州符》写黄彭赴任途中遇盗侠,有凭空搬运之法、起死回生之术。《侠女》写吝啬的冯燕生遇侠女并受骗事。故事的前半部分情节近于《聊斋》之《侠女》篇,结局之以猪头冒充人头情节则又与《儒林外史》之张铁臂伎俩雷同,可以看到创作上受传统小说影响痕迹。《灵猕》全篇二千四百余字,采用倒叙手法写一灵猕帮助盗魁劫掠财物并数次救其脱难,后来在盗取宫中宝珠的过程中被宫中剑仙飞剑削去两耳及头皮事。虽然题材并不算新颖,但倒叙手法运用得比较成功。《陈月珠》全篇三千六百余字,写太平军将领兵败,其女月珠入山修观音庵寄顿家人,又寻找机会手刃叛贼,出山勤王。故事借山中之僧定慧的视角叙述,作者善于设置悬念,最后揭开谜底,使故事充满神秘色彩。其他记奇人奇事的作品《惜花生》、《伪金砖》,案狱故事《折狱二则》、《锦袱案》,志怪果报类故事《尚书第鬼》、《义骡》、《吕凤梧》、《义仆》等,在内容手法上与传统文言小说差别不大,未能有大的突破和创新。

《涵秋笔记》续集今有民国十二年版,后有民国十二年三月须弥(钱芥尘)《校读后记》说明出版经过。共收杂事小说124篇,如《地官第井》、《袁子才先生轶事》、《洪杨轶闻》、《三教雅谑》、《庸医杀人》、《胡某》、《年羹尧轶闻》、《芙蓉先生》、《东海王》等,多数为奇闻轶事,带有报章体特点,篇幅短小。篇幅较长的如《王平》、《萧士成》、《月影庵》、《骗术》等,其中《王平》有一千六百余字,写王平为盗经历,没有正集的传奇性强。

二、新体文言小说的尝试

在李涵秋笔下,其单篇文言小说在体式和手法上的创新更加明显,如此丰富的小说创作形式在整个文言小说发展史上都是绝无仅有的。

(一)带有自叙传性质的《双花记》。

《双花记》作于光绪乙巳(1905),光绪丙午(1906)刊载于汉口《公论新报》,次年由上海小说林社出版。小说叙述井生与媚香从一见钟情到相知、相恋,因小人从中捣乱,井生慑于母威而始乱终弃的故事。自序云“作者少有惭德”,“汲汲求十数年前猥亵私昵之境,以谋消遣法哉”,由此可知小说中的男主人公井生乃是作者自况。

(二)现代短篇的尝试之作《穷丐》。

《穷丐》(又名《爱国丐》)刊于光绪三十四年(1908)三月《小说林》第十期,后来稍有变动转载于《双星杂志》第三期(1915年5月)。《穷丐》借乞丐之口讲述官员卖国,众人议聚股筹资保路之事,交待故事发生的背景,开篇即是一段场景描写:

破屋风澌,荒村月死。去北郭五里许,旧有古庙一所,久无住持,栋宇朽坏,廊庑幽黑,枯蓬没胫,神像乱须与蛛网相虬结,眼眶旧安玻璃已堕落深陷,三五蝙蝠结巢其中。殿脚纵横铺草鞯卧具数事,烟斗痰纸,臭不可近。时值冬夜,门外乱山枯树,昏暝莫辨,云积如墨,正酿寒威。而殿上烟火迷腾,垒土块作灶,偷取荒厨缺釜,盖以木片,慢煨榾柮,爆裂有声,狗腿余香,时时落釜缺处,扑人鼻观。矮案一方,只有三足,支以乱瓦,始不倾倒。数人团坐,有哑者、跛者、眇者、瘫痪者。方砖已顽,尘土温软。呜呼!吾知读吾书者,固不待吾明言其为何种人而自能想像其神理以得之也。

在写作手法上,打破传统的叙事顺序,以场景开篇,这是对西方短篇小说创作技法的借鉴,也是对传统小说的创新。李涵秋不少小说采用这种模式,如《侠凤奇缘》开头是杀人场景;《魅镜》开头是除夕夜破庙的场景。《穷丐》继承了古代文言小说讽世劝世和梁启超提出的“小说救世”主张,借四个穷丐阿奇、哑童、跛奴、老余的行乞筹款购买铁路股票在护路运动中保护国家路权的行为,对当时政府无能、百姓冷漠、官员贪鄙的社会现状进行辛辣的讽刺,以针砭世俗,激励人心。故事写四个乞丐行乞筹款的辛酸经历,阿奇为筹款入狱而死,哑童为筹款病累而死,跛奴为筹款并激励保路代表投水而死,以身处社会最下层的乞丐之爱国心,以他们的死亡力图唤起民众的爱国良知。写政府官员贪婪,连阿奇乞讨得来的买股票的一个小银元也没收了。作者借跛奴之口发出感叹:“诸君近日不既知英人之通我政府,政府之迫我小民,欲将此如荼如火之祖国,纷割碎裂,以饷异族乎?……固以为贫至乞丐,犹负热诚,盖藉以为诸君勉也。”又借老余之口感叹道:“热血哉!汝热,固知世人之皆凉也。”“哑童今日不死,他日路亡,国随之俱亡,彼婉转求生于异种刀俎下者,恐并此一片干净土而不可得也。”

《穷丐》是现代短篇小说的先驱,由传统短篇的重情节完整向横切面的现代短篇过渡,因此在近现代小说史上具有承前启后的意义,比鲁迅创作于1911年的带有现代短篇特点的文言小说《怀旧》还早了三年。

(三)日记体小说《雪莲日记》。

《雪莲日记》民国元年(1912)发表于汉口《大汉报》,民国四年(1915)又连载于上海《妇女杂志》,别题《江东烽火实录》,署名为“雪莲女士(史)原著,江都李涵秋润词”,分别见于《妇女杂志》第一卷第七号至第十二号,第二卷第六号、第七号,计约四万字,后来未出单行本。《日记》从宣统三年(小说中误作二年)(1911)八月二十日(农历)记起,直至次年(壬子年)二月初八日结束,详细真实地记述了“武昌变乱”后满族女子雪莲的家庭变故,星莲、雪莲姐妹逃出南京城后沿途辗转的见闻感受,是一部以社会变乱中的家庭生活为中心再现现实的“社会”小说。就其文学史意义而言,它可以说是我国第一部日记体小说,也是最早反映辛亥革命期间满人生活的小说。[13]

(四)注重心理刻画的《蝴蝶相思记》。

《蝴蝶相思记》为中篇文言传奇,署“丹徒包柚斧”,实际上是李涵秋的作品,发表于《礼拜六》杂志1914年6月第2期。故事记周栩与表妹蝶奴两相爱慕终无结果之恋情,虽然采用了传统小说的叙事模式,但对主人公心理的刻画更加细致,写青年男女交往过程中的小心翼翼,心理上的细微变化等,已经受到了新兴短篇小说技法的某些影响,虽然在手法和语言上还不够成熟。

(五)寓言体小说《黑美人传》。

《黑美人传》见于李涵秋《沁香阁游戏文章》,震亚书局1927年出版,李警众校订。该篇以寓言形式为鸦片作传,以诙谐的笔法寓劝惩的苦心,别开生面。篇中写了鸦片流毒中国的过程以及国人吸食鸦片的状况:

迷娘有异术,能治人病。惟久与之游者,则无效焉。最奇者,与迷娘相识之人,一日不食可也,若一日不见迷娘,非特涕泗交流,而四肢亦为之不快。迷娘至,则精神如故矣。嗟乎!中国自有迷娘,而中国贫矣。中国自有迷娘,而中国弱矣。国人见迷娘祸人之深,遂有议驱逐之者,然彷徨数年,内地虽鲜迷娘足迹,上海租界,则更甚往昔,盖迷娘以租界为逋逃薮也,呜呼!非迷娘之迷人也,实迷迷娘者自迷之耳。为迷娘立传,并告国人。

自唐代韩愈寓言体小说《毛颖传》产生以后,后世文人累有拟作,形成了古代寓言体小说的发展脉络。《黑美人传》继承《毛颖传》笔法,又别出心裁,既幽默诙谐,又耐人寻味,别具一格。

(六)“集锦体”小说《红鸳语》。

《红鸳语》发表于1922年6月1日《新声》第10期。这篇小说由李涵秋、朱大可、陆澹安、施济群、徐枕亚、天台山农(刘青)、胡寄尘、许指严、陆律西、许瘦蝶十位作者连缀而成。鸳鸯蝴蝶派将这种由多人合作、执笔者在每段结束处嵌入另外一位作者的笔名,指定由他续写,最后将各节连起来成为完篇的小说,叫做“集锦小说”,又称为“点将小说”。这种形式借鉴古代诗人联句的“柏梁体”诗歌传统运用到小说创作中,成为这种文字游戏在近代小说写作上的滥觞和变体。后来又有“小说扶轮社”、“小说夺标”、“家庭集锦小说”[14]等,都是这种小说的别称。《红鸳语》全篇八千余字,以萧鸳娘母女两代人复仇经历为线索,写了三代人的悲欢离合故事。将世情、豪侠、公案小说融为一体,以文言语体叙述故事,整篇故事虽然并不涉及任何重大的社会冲突,也未能给予读者更多的关于社会人生的启示,但情节曲折离奇,文笔流畅,衔接比较自然,能够引人入胜。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小说的创作采用了“集锦体”的形式,代表了民国初年文言小说作家的创新尝试,也体现了鸳鸯蝴蝶派小说作家以娱乐消遣为目的的创作价值观,因此可以成为民国初年消遣小说的代表,无疑具有鲜明的时代特点。虽然这类游戏作品佳作不多,但作为民国初期出现在文坛上的一种小说新体式,还是值得关注的。

通过以上对李涵秋文言小说集和文言单篇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到李涵秋在清末民初小说史上的贡献,他继承了传统文言小说的优点,又借鉴了西方小说的技法,因此成为小说转型期承前启后的大家。

[1] 伍大福.李涵秋小说研究[D].华东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5.

[2] 刘明坤.李涵秋小说论稿[D].扬州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8.

[3] 曲艳艳.文学现代性的另一副面孔——以李涵秋的小说创作为分析对象[D].上海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7.

[4] 冯海洋.论李涵秋的小说创作[D].扬州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8.

[5] 张翼鸿.李涵秋先生传略[M]//扬州文史资料:第3辑.扬州:扬州市政协出版,1983:70.

[6] 杨义.中国现代小说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20.

[7] 陈平原,夏晓虹.二十世纪小说理论资料:第一卷[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504.

[8] 阿英.晚清小说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5.

[9] 袁进.觉醒和逃避——论民初言情小说[M]//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论:第一卷.北京:东方出版中心,1997:253.

[10] 李鸿渊.论清末民初哀情小说结局的社会成因[J].东北大学学报,2007(1):90.

[11] 沈东呐.民权素序[J].民权素创刊号,1914-04-25:1.

[12] 李镜安.先兄涵秋事略[M]//范烟桥.中国小说史.台北:长安出版社,1982:278.

[13] 伍大福.再现辛亥年间国人生活的第一部日记体长篇文言小说——浅谈李涵秋的《雪莲日记》[J].福建师范大学学报,2005(1):67-71.

[14] 刘扬体.鸳鸯蝴蝶派作品选评[M].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1987:117.

责任编辑:刘海宁

I207.65

A

1007-8444(2010)04-0520-06

2009-04-20

2009年度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民国文言小说史”(09CZW051)。

张振国(1976-),男,山东博兴人,讲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文言小说及相关文献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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