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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难于直说”?
——佛文化与《野草》之一

2010-04-08杜方智

湖南科技学院学报 2010年2期
关键词:许广平野草佛教

杜方智

(湖南科技学院,湖南 永州 425100)

为什么“难于直说”?
——佛文化与《野草》之一

杜方智

(湖南科技学院,湖南 永州 425100)

文章论述了鲁迅写作《野草》为什么“难于直说”?不是当时的政治原因,也不是与许广平的爱情原因,而主要是《野草》与佛文化关系的原因。

《野草》;鲁迅;政治;佛文化

1924年9月15日,鲁迅开始写作《野草》的首篇《秋夜》,1926年4月10日写完《野草》的最后一篇《一觉》,历时将近一年又七个月,陆续编号发表在期刊《语丝》上。1927年4月26日鲁迅在广州写了《题辞》,包括《题辞》在内共24首诗篇组成的诗集总算写作、编辑完成。1927年7月,作为鲁迅自己编的“乌合丛书”之一的《野草》,由北平北新书局出版。*

1931年11月5日,鲁迅在《〈野草〉英文译本序》中说:“这二十多篇小品,如每篇末尾所注,是一九二四至二六年在北京所作,陆续发表于期刊《语丝》上的,大抵仅仅是随时的小感想。因为那时难于直说,所以有时措辞就很含糊了。”鲁迅还以“举例”的方式,接着说:“因为讽刺当时盛行的失恋诗,作《我的失恋》,因为憎恨社会上旁观者之多,作《复仇》第一篇,又因为惊异于青年之消沉,作《希望》。《这样的战士》,是有感于文人学士们帮助军阀而作。《腊叶》,是为爱我者的想要保存我而作的。段祺瑞政府枪击徒手民众后,作《淡淡的血痕中》,……奉天派和直隶派军阀战争的时候,作《一觉》……废弛的地狱边沿的惨白色小花,当然不会美丽。但这地狱也必须失掉。……我于是作《失掉的好地狱》。”

这是鲁迅生前公开发表的解释《野草》创作最重要的文字。一些《野草》研究者,也根据这段文字展开着漫长的、热烈的争论。

为什么“因为那时难于直说,所以有时措辞就很含糊了”呢?

一种解释是政治原因。我们有些鲁迅研究工作者把鲁迅捧得过高,总以为鲁迅的《野草》篇篇在宣传“革命”,处处在表现“斗争”,总希望在字里行间,找出微言大意来。在一些普通、平凡的句子里,实在找不到“革命”的火花,看不到“斗争”的影子时,就把这归因于“因为那时难于直说,所以有时措辞就很含糊了。”有些鲁迅研究工作者总是把鲁迅贬得过低,总认为鲁迅正处于“彷徨”、“苦闷”时期,为了避免北洋军阀政府的政治迫害,不敢公开表明自己的政治态度,只能采用隐晦曲折的方法,写一些“随时的小感想”,而看不到这些“随时的小感想”所包含的生活智慧,所显现的斗争真理。他们看不到这些积极、正面的内容,而只强调一些消极、负面的因素。他们也把这归因于“因为那时难于直说,所以有时措辞就很含糊了。”这种说法不对,我们看看鲁迅同期写的杂文。《周末闲谈》写于1925年4月22日,《灯下漫笔》写于1925年4月29日,前后相差七天,都属于社会批判、文化批判的主题。作家以高屋建瓴、深刻犀利的批判锋芒,直指封建主义、封建制度、封建思想,对它们进行了入木三分、淋漓尽致的批判。《可笑与可惨》写于1926年3月26日,《记念刘和珍君》写于1926年4月1日,前后相差五天,都是属于政治批判、时事批判的范畴,作家以英勇无畏、奋不顾身的批判勇气,直指帝国主义、北洋军阀及其御用文人,对他们进行了凌厉尖锐、声泪俱下的控诉。鲁迅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出于政治原因的考量,杂文敢于直说,言辞鲜明;散文诗却“难于直说”,“措辞”“含糊”,这在逻辑上似乎很难说得过去。政治原因很难说清楚,很难站住脚跟。

一种解释是爱情原因。有的论者认为:“创作《野草》序列散文诗的1924年9月到1926年4月,正是鲁迅和许广平从互相发现相爱、热恋,决定到适合的时候同居的全过程,鲁迅灵魂既体验了爱的幸福和生命的欢乐,更经验了强烈的彷徨、苦闷和焦虑,《野草》就是鲁迅和许广平恋爱过程中发生的‘随时的小感想’……这些小感想难于直说,也不想直说。”[1]P15经过“五四”精神洗礼的知识男女是不须忌讳爱情

的,而鲁迅与许广平的爱情却有许多特殊之处。有的论者说:“这是婚外恋,这是师生恋,这是年龄悬殊——鲁迅年长许广平17岁——的恋爱。这是鲁迅正和各种论敌展开激烈论战时候的恋爱。”[1]P17有的论者说:鲁迅与许广平结合,“最大的障碍是鲁迅有妻室而且不可能离婚。如果他将不识字的小脚夫人送回老家,不异于毁灭她。……在旧的观念中,许广平与鲁迅结合,好像是去作‘妾’。”[2]P247正是这众多的特殊之处,构成了鲁迅在《野草》中“难于直说”,“也不想直说”的主要原因。这些说法有一定的根据和道理,但也经不起推敲,存在不少自相矛盾之处,也很难具有说服力。第一,鲁迅跟许广平通讯始于1925年3月,第一封信谈的是社会问题、教育问题,这时《野草》已经写完了从《秋夜》到《过客》等11篇散文诗。据王得后先生的《两地书研究》,鲁迅与许广平真正确定爱情关系时,应该是1925年4月16日①,而这时《野草》已经写完了从《死火》到《立论》等6篇散文诗,加起来共计17篇。而鲁迅与许广平在热恋时写的《野草》诗篇,别说有的诗篇是表现社会批判、政治批判、时事批判的,与爱情毫不相关,排除这一部分真正表现爱情内容的,也所剩寥寥无几了。第二,如果鲁迅真正“难于直说”,“不想直说”他与许广平的爱情,他为什么在《两地书》中写得那么大胆,那么火热?当然,私人隐蔽的书信不同于公开发表的文章,但为什么在1927年又公开出版、公开发行?第三,如果说,鲁迅写作《野草》时,涉及到他与许广平的爱情,他“难于直说”,“也不想直说”,这也许能够理解。到了 1927年,鲁迅与许广平已公开“同居”,记录他们恋爱“全过程”的《两地书》已公开出版,到1930年写作《〈野草〉英文译本序》时,时过境迁,当年“难于直说”,“也不想直说”的尴尬,现在也许不复存在了。而且在这篇“序”中,鲁迅特地点明:“《腊叶》是为爱我者想要保存我而作的。”这位“爱我者”指的当然是许广平。既然这首爱情诗鲁迅敢于直说,愿意直说,其它写爱情的诗篇,鲁迅为什么又“难于直说”,不愿直说了呢?这不是有点自我矛盾吗?第四,作为“保护对象”的许广平,面对鲁迅和她的爱情,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胆小,那么羞怯,那么弱不禁风,那么经不起风雨。她在1925年写作《魔崇》(独幕剧),采用写实的手法,大胆描写了B和G的性爱经历。倪墨炎先生在《鲁迅与许广平》一书中写道:“这剧发生地点:‘一间小巧的寝室,旁通一门,另一间是书屋。’这正像是鲁迅家的南屋。许广平8月中旬在这里住了五、六天,以后也常到这里住宿。这作品,是纪实?是寓言?是象征?是讽喻?按照通俗的理解,它是否透露了一个重要的信息:在定情以后,他们的爱情又快速地进入了新的更高的阶段。”[4]P273这篇戏剧作品当时被鲁迅扣下,没有公开发表,但他们一直珍藏着,现已编入《许广平文集》。这也说明:许广平对待与鲁迅的爱情,思想解放,感情炽热,行动大胆,绝不像我们想象中那么柔弱与羞怯,那么需要隐① 王得后认为:“4月16日的信敢于用‘秘密窝’居然探险过了——‘秘密窝’而带引号,拜访而用‘探险’——也就冲破了师生间严肃与庄重的气氛,一种新的亲昵的感情产生了。”[3]P551-552蔽与保护。显然,用爱情原因来解析“难于直说”和不愿直说,也很难成立,也很难具有说服力量。

鲁迅在《〈野草〉英文译本序》中用举例的方式,一口气说明了八篇散文诗“难于直说”的原因。这里有政治原因,如《淡淡的血痕》、《一觉》、《失掉的好地狱》。这里有爱情原因,如《腊叶》。这里也有社会、文化的原因,如《我的失恋》、《复仇》、《希望》、《这样的战士》。鲁迅或说明写作背景,或揭示写作目的,或表白中心思想,仿佛真正要向读者揭开《野草》的重大秘密了。其实鲁迅在这里只是玩了一次幽默,开了一个玩笑。《野草》共有散文诗24篇,他只“直说”了8篇,占总数的三分之一。更重要的是,《野草》里那些真正难于理解,真正“难于直说”的诗篇,诸如《秋夜》、《影的告别》、《雪》、《好的故事》、《死火》、《墓碣文》、《死后》等,鲁迅却不置一辞,未加任何的说明与解释。如果说,鲁迅写《野草》时是第一次“难于直说”、不愿直说,那么鲁迅写《〈野草〉英文译文序》时是第二次“难于直说”、不愿直说。鲁迅通过这种幽默和玩笑方式,提醒读者去思索,去理解,这里藏着玄机,这里大有深意。

《野草》里“难于直说”,“措辞”“含糊”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呢?那就是充满着,弥漫着,洋溢着于全书的佛文化的元素,佛文化的成分和佛文化的内容。在系列论文里,我们将就《野草》与佛文化的关系,分语言、思维、题材、哲学、美学、思想等,进行具体的专题论证。我们力图通过具体的论证和分析,真正弄清《野草》与佛文化的关系。

《野草》里的佛文化,为什么使得鲁迅“难于直说”和“措辞”“含糊”呢?

首先是时代原因。鸦片战争失败后,面对西方列强的侵略与掠夺,觉醒了的知识分子提出了“中国向何处去”的问题,开始了对传统文化的反思和应对。他们把关注的目光投向了源远流长、博大精深的佛文化,企图从这里寻求精神的家园,获取人生的智慧,使佛学成为批判封建主义的思想武器,成为激励人们起来革命的精神力量。龚自珍、魏源、康有为、谭嗣同、章太炎都曾提倡佛学。谈论佛文化,是当时知识分子的一种时尚,是当时的一种时代风气。1919年,“五四”新文化运动爆发,先进的知识分子审视历史,审视民族,审视文化,他们突破传统文化的重围,对传统文化进行了历史性的冲击和改造。佛文化是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对传统文化进行历史性的总批判、总清算,也必然会对佛文化进行历史性的总批判、总清算。如果说,五四运动前夜觉醒了的知识分子谈论佛文化,追求佛文化是一种社会的风尚,那么到了五四运动之中,以陈独秀、李大钊、胡适、鲁迅为代表的先进知识分子则以批判佛文化,攻击佛文化,成为了一种时代的使命。以胡适为例,胡适在五四新文化阵营中,是以改良派、温和派的面目出现的;他对禅宗的考证和研究作出了重要贡献。对待佛文化,他应该比一般学者具有更多的客观性、冷静性和包容性,但他却坚持认为:“佛教在全中国千年的传播,对中国的国民生活是有害无益,而且为害至深至巨。”“禅宗佛教里百分之九十或百分之九十五,都是一团胡说、伪造、欺骗、矫饰和装腔作势。”他还严正申明:“我对我所持的对禅宗佛教严厉批评的态度,……是义无反顾的。在很多的场合里我都迫不得已,非挺身而出,来充当个反面角色,做个破坏的批评家不可!”[5]P280-282胡适的态度代表了那个时代的风气,在这样的时代风气下,鲁迅在写作《野草》涉及到佛文化内容时,他必然“难于直说”,也只好“措辞”“含糊”了。

其次,鲁迅自身的原因。鲁迅从日本留学回国后,他处于第一次“彷徨”时期,他在《呐喊•自序》中说:这时正处于寂寞之中,“这寂寞又一天一天的加大起来,如大毒蛇,缠住了我的灵魂了。”读佛书,抄佛经,成了鲁迅这一时期生活的重要内容。也是在这一时期,他取得了佛文化的话语权。他虽然没有佛文化方面的专文专著,但在其它著作中,在别人的回忆文章里,片言只语,闪耀着他对佛文化的真知灼见,透彻了解。“五四”新文化运动的烽火点燃了,他积极投身“五四”新文化运动,开始了勇猛的“呐喊”。他通过自己的小说和杂文,对传统的封建文化进行了振聋发聩的揭露与血泪俱下的控诉。他揭露封建礼教“吃人”[6]P448的本质,控诉了封建思想是“害人害己的昏迷和强暴。”[7]P30他的揭露和控诉具有所向披靡、摧枯拉朽的力量。“五四”落潮以后,他说:“后来《新青年》的团体散掉了,有的高升,有的退隐,有的前进,……(我)成了游勇,布不成阵了。”[8]P469“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9]P156他又处于新的苦闷、彷徨期,这是一种不断深化的思想矛盾运动。他在《彷徨》的扉页上还引用了屈原在《离骚》中的两句诗:“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在“求索”的过程中,鲁迅一方面一如既往,奋不顾身地对传统的封建文化进行猛烈的批判,他在1925年4月的《灯下漫笔》中说:“所谓中国的文明者,其实不过是安排给阔人享用的人肉的筵宴,所谓中国者,其实不过是安排这人肉筵宴的厨房。”[10]P2281925年2月写的《青年必书》中,鲁迅提出了“我以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国书,多看外国书。”[11]P123另一方面,随着“五四”新文化运动的落潮,他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价值判断、判断标准,均发生了一些变化,在评价中国传统文化中某些部分时,他变得更加理性,更加冷静,更加客观和更加科学了。他在创作散文诗《野草》时,借用了佛文化的语言、思维、题材、义理、思想等等,在借用时,又不能不小心翼翼,格外谨慎。这样鲁迅在写作《野草》时,必然会“难于直说”,“措辞”“含糊”。1926——1927年,他完成了世界观的转变,成为了成熟的马克思主义者,他在写作《〈野草〉英文译本序》时,虽然对《野草》中8篇散文诗作了有限“直说”,但涉及到佛文化内容时,他仍然小心翼翼,格外谨慎,出现了鲁迅第二次的“难于直说”,不愿直说。

如果,我的上述说法能够成立,那么《野草》研究中的另外两个疑问,也可迎刃而解了。

疑问之一,鲁迅在《〈野草〉英文译本序》结尾中写道:“后来,我不再作这样的东西了。日在变化的时代,已不许这样的文章,甚而至于这样的感想存在。我想,这也许倒是好的罢。”鲁迅文章前段还以举例说明的方式,说明了《野草》中8篇散文诗的写作背景、写作目的和写作主题,我们按照内容,把它分为社会文化评论、政治时事评论和爱情评论三大类。两段文章,前后衔接,联系紧密。

如果后段文章“这样的东西”指的是文章内容,即指的是社会文化评论、政治时事评论和爱情评论,时代确实在变化,这些评论也应该变化,但为什么“日在变化的时代,已不许这样的文章,甚而至于这样的感想”存在呢?事实上,鲁迅后来写的“投枪”、“匕首”式的杂文,大多是以社会文化评论、政治时事评论为主的,爱情评论固然不多,收在《且介亭杂文》里的《阿金》,收在《且介亭杂文末编》里的《我的第一个师傅》就有不少谈论爱情的内容。

如果后段文章“这样的东西”指的是艺术表现形式,似乎也不可能。散文诗在中国古已有之,有深厚的艺术渊源;又受到外国诗歌的影响,是一种崭新的艺术创作。发展着的时代,决不会不允许它存在的。鲁迅自己也仍然在“再作这样的东西。”郜元宝先生在《鲁迅六讲·直立而文明》中说:“和《野草》相近的还有,……后来收在《华盖集》及其‘续编’的《论辩的灵魂》、《牺牲谟》、《战士与苍蝇》、《无花的蔷薇》,收在《淮风月谈》中的《夜颂》,收在《且介亭杂文末编》中的《半夏小集》等等。”[12]P88郜元宝先生举例说的这些篇章,都是优美明净的散文诗篇,都是深刻犀利的生活小感想。它与时代同在,它是鲁迅与黑暗势力搏斗的重要武器。鲁迅怎么会“我不再写这样的东西了”呢?

鲁迅称为“这样的东西”究竟指的是什么呢?他在《<野草>英文译本序》中再一次“难于直说”,不愿直说了。我们前面说鲁迅跟我们玩幽默、开玩笑,指的就是这些方面。鲁迅称为“这样的东西”,实际上就是佛文化的元素,佛文化的成分和佛文化的内容。这样去理解,与鲁迅对佛文化的认识理解是一致的。鲁迅对佛文化的认识,也有一个接受、发展、变化、深化、提高的过程。五四运动前,鲁迅接受、熟悉了佛文化,掌握了佛文化的话语权,对佛文化采取推崇的态度。五四运动高潮中,鲁迅对佛文化虽然没有撰写专文批判,但对中国传统文化的负面、消极部分,进行了猛烈而又犀利的揭露。五四运动落潮后,鲁迅谨慎、冷静地看待佛文化,他采用“难于直说”和“措辞”“含糊”的方式写出了散文诗《野草》,隐晦曲折而又诗意盎然地表现了佛文化的元素、成分和内容。1926-1927年完成了世界观的转变后,鲁迅更加客观、理性地看待佛文化,对《野草》解说时,仍然采用“难于直说”和“不愿直说”的态度。在谈到“我不再作这样的东西”时,娓娓道来,缓缓诉说,保有着一种委婉的语气,一种商榷的口吻,这正反映出鲁迅对待佛文化的偏爱感情。

疑问之二,鲁迅在写作《影的告别》的同一天,他给青

年李秉中的信中说:“我自己觉得我的灵魂里有毒气和鬼气,我极憎恶他,想除去他,而不能。我虽然竭力遮蔽着,总还恐怕传染给别人。”[13]P301在《野草》研究,尤其是在《野草》中的《墓碣文》研究中,人们最爱喜欢引用的一段话。理解这段话的关键,是如何理解“毒气”和“鬼气”。“毒气”和“鬼气”究竟指的是什么呢?有的说是“孔孟之道”,有的说是鲁迅“自身的灵魂中所拥有的那些非常黑暗和虚无的思想情绪,一般也可以叫做‘生命存在的虚无哲学’。”有的说是“我认为其中至少要包括如下两点:一是在与论敌论战时之准,之狠,之韧;二是他看人、见事之明,之深,之透。”……续引下去,说法不少,限于篇幅,不再续引下去了。同时也不另注明这些论点的作者和出处,也不对这些论点专门进行评说和分析,只在顺便涉及时,谈点看法和意见。鲁迅所指的“毒气”和“鬼气,我认为指的是佛教宗教,其理由如下。第一:任何成熟的宗教总包括有宗教信仰、宗教义理和宗教仪轨三部分,佛教也不例外。佛教最值得肯定的是他的教义、教理,在他的信仰和仪轨中就免不了神秘色彩,迷信因素,如六道轮回、水陆法会等。这些用“毒气”和“鬼气”来形容,便显得准确、形象。至于“孔孟之道”和“生命存在的虚无哲学”,说它有“毒气”尚可,说它有“鬼气”则挂不上边了。至于鲁迅的论战本领与看人、见事能力,则是鲁迅在战斗里,在生活中的长处与优势。鲁迅在多篇文章和书信里,向青年介绍过自己的本领和能力,他那里会“竭力隐蔽着,总还恐怕传染给别人”呢?他怎么会有“毒气”和“鬼气”呢?第二,鲁迅谈到“解剖别人”与“解剖自己”时,是有严格区分,不容混淆的。鲁迅说他自己身上有“毒气”和“鬼气”,我们理解这主要是指佛教宗教的影响,这是鲁迅在“解剖自己”。固然,佛教不是鲁迅个人的宗教,但鲁迅有自己的佛教宗教观,他的佛教宗教观里打下了个人深深的印记,具有鲜明的个性特征。毫无疑问,这是鲁迅在“解剖自己”。鲁迅说他自己身上有“毒气”和“鬼气”,有人说是“孔孟之道”的影响,显然鲁迅这是在“解剖别人”,而不是鲁迅在“解剖自己”。因为鲁迅早再1926年就说过:“孔孟的书我读得最早,最熟,然而倒似乎和我不相干。”[14]P301显而易见,鲁迅说自己身上有“毒气”和“鬼气”,这决不是指孔孟之道的影响。第三,鲁迅对佛教的信仰、仪轨有清晰的认识,看到了它的“毒气”和“鬼气”;在佛教的历史发展进程中,看到大乘佛教的发展使佛教变得浮华,居士的增多使佛教趋向败坏;在抗日时代,逃避现实,宣扬求神拜佛,慈悲为怀,更显露了佛教本身消极、负面的内容。因而鲁迅觉得“我极憎恶他,想除去他,。”这种对待佛教偏激的情绪,也是自然的,可信的。鲁迅对待自己的生命存在的虚无哲学、对待自己的论战本领与看人、见事能力,大概不会有“我极憎恶他,想除去他”的偏激情绪。第四,从佛教自身来说,“佛教文化是一种独立自足,有着自己独立的哲学、逻辑学、宗教仪式、宗教戒律、宗教建筑、宗教绘画等的完整的文化系统”;“它是一种贵族文化”;“佛教文化是最具学术性质的文化”[15]P74-75、76、78它具有旺盛的生命力。从信仰群众来说,佛教自东汉传入中国后,经过长期的世俗化、本土化,信仰他的群众不断增多,它具有较强的群众性。正因为如此,鲁迅认为:对佛教“我极憎恶他,想除去他,但不可能。”与其它几种说法相比较,想除去佛教,确实“不可能”。而想除去对待自己的生命的虚无哲学,想除去论战本领与看人、见事能力,似乎并不困难。

最后需要说明几点。

第一,我们说《野草》受到佛文化的影响,这只是从总的方面来说的。有的诗篇受到了影响,有的诗篇没有受到影响;有的作品受影响深一些,多一些,有的作品受影响浅一些,少一些。鲁迅在《〈野草〉英文译本序》中,亲自说明了八篇散文诗的主题思想或思想内容,这也是从大的方面说。由于《野草》具有意象的朦胧性、语言的模糊性和主题的多义性,在鲁迅说明了的八篇作品中,有的也许受到了较深的佛文化的影响,其中未加说明的16篇作品,有的也许未受到佛文化的影响。这都需要分析,不能一概而论。

第二,诚如鲁迅的忠实学生胡风所说:“进化论也罢,阶级论也罢,这都不是鲁迅本人创造的‘思想体系’。鲁迅之所以为鲁迅,不在他掌握了或归附了某种先进思想,而在他吸收了多种先进思想,使之成为自己的东西。”[16]P9-10冯雪峰也说:“他的思想绝少是前人的学说或主义的演绎或发展,而基本上是中国人民的现实战斗的经验与教训的积累和结晶……别人思想的影响其实是最多的,并且是多元的,但都因为他是为了唯一的战斗目的,不仅有所选择,而且有所改造和经过‘扬弃’,又显得很统一,作为他自己的思想表现出来是一元的。”[17]P145-146

胡风强调的是:鲁迅掌握或归附了某种先进思想,他一定要吸收多种先进思想,并使之成为“自己的东西”。冯雪峰强调的是:鲁迅接受别人思想影响是很多的,而且是多元的,但经过选择,经过改造,经过“扬弃”,“作为自己思想表现出来是一元的”。鲁迅思想,他们一个强调是“自己的东西”,一个强调是“自己的思想”。鲁迅在《野草》中表现出来的佛学思想,也应作如是观。佛学思想虽不是“先进思想”,但他博大精深,是最具学术性的外来贵族文化,传入中国后,经历长期的世俗化、本土化过程,成为了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鲁迅在《野草》中,对佛文化进行了吸收、选择、改造、“扬弃”,使之成为了“自己的东西”,成为了“自己的思想”。而与传统意义上的佛学思想有了一定的区别。

第三,鲁迅的《拿来主义》写于1935年6月4日,后收入《且介亭杂文》集中。作为一种文学实践活动却早就实行了。鲁迅在《野草》中对待佛文化,早就采取“拿来主义”了。诚如鲁迅所说:对待外来文化或古代文化,“我们要运用脑髓,放出眼光,自己来拿!”“占有,挑选”,“我们要拿来,我们或使用,或存放,或毁灭。那么主人是新主人,宅子也会成为新宅子。然而首先要这人沉着、勇猛,有辨别,不自私。没有拿来的人不能成为新人,没有拿来的文艺,不能成为新文艺。[18]P40-41鲁迅在《野草》中对待佛文化的态度,正是一种“拿来主义”的态度。

(《佛文化与〈野草〉》系列论文共有12篇,分别论述鲁迅与佛文化的因缘、鲁迅的佛教观、《野草》与佛教的哲学、美学、语言学、思维学及题材的关系等。)

[1]胡克强.鲁迅:为爱情作证——破解《野草》世纪之谜[M].北京:东方出版社,2004.

[2]黄乔生.十年携手共艰危《代后记》[A].许广平.十年携手共艰危:许广平忆鲁迅[C].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6.

[3]王得后.信笔写出的真相——《两地书》初探[A].张杰,杨燕丽.鲁迅其书[C].兰州:甘肃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

[4]转引自:子通.鲁迅评说八十年[A].葛涛.鲁迅的五大未解之谜——世纪之初的鲁迅论争[C].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2005.

[5]唐德刚.胡适口述自传[M].北京:华文出版社,1992.

[6]鲁迅.呐喊·狂人日记[A].鲁迅全集:第一卷[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7]鲁迅.坟·我之节烈观[A].鲁迅全集:第一卷[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8]鲁迅.南腔北调集·《自选集》自序[A].鲁迅全集:第四卷[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9]鲁迅.集外集·题《彷徨》.鲁迅全集:第七卷[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10]鲁迅.坟·灯下漫笔[A].鲁迅全集:第一卷[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11]鲁迅.华盖集·青年必读书[A].鲁迅全集:第三卷[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12]郜元宝.鲁迅六讲·直立而文明(增订本)[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

[13]鲁迅.书信《1904-1926》·致李秉中[A].鲁迅全集:第十一卷[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14]鲁迅.坟·写在《坟》的后面[A].鲁迅全集:第一卷[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15]王富仁.中国文化的守夜人——鲁迅[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

[16]胡风.胡风评论集(中)[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

[17]冯雪峰.回忆鲁迅[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2.转引自:郜元宝.鲁迅六讲•直立而文明(增订本)[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

[18]鲁迅.且介亭杂文·拿来主义[A].鲁迅全集:第六卷[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责任编校:张京华)

I210

A

1673-2219(2010)02-0053-05

2009-12-01

杜方智(1938-),男,湖南永州人,湖南科技学院教授,近年研究方向为鲁迅、柳宗元、佛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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