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者如何生存:《在美国》中的女性奋斗之路
2010-04-07朱红梅
朱红梅
(北京林业大学 外语学院;北京语言大学 比较文学研究所,北京 100083)
适者如何生存:《在美国》中的女性奋斗之路
朱红梅
(北京林业大学 外语学院;北京语言大学 比较文学研究所,北京 100083)
《在美国》是苏珊·桑塔格生前出版的最后一部长篇小说。作者在这个由历史人物改编成的故事中注入了自我意识,她通过玛琳娜的奋斗之路来展示女性适应社会、取得成就的坚毅与失落,“美国梦”背后取舍两难困境,其中寄托了作者对在消费社会中实现自我价值和保持真我之间的矛盾心理。
《在美国》;苏珊·桑塔格;女性主义;“美国梦”;消费社会
美国当代女作家苏珊·桑塔格(Susan Sontag,1933-2004)一生致力于文艺批评和文学创作,她在去世前发表的最后一部长篇《在美国》[1](In America)是一部历史传记小说,主人公玛琳娜的故事取材于19世纪后期波兰裔著名演员海伦娜·莫德耶斯卡(Helena Modjeska, 1840-1909)移民美国、创办农业乌托邦失败、重返舞台上取得成功的奋斗历程。该书获得2000年美国国家图书奖“最佳小说奖”、2001年以色列“耶路撒冷奖”,在美国各大媒体广受好评。
《在美国》全书共分九章,前七章讲述的是玛琳娜在波兰舞台上功成名就之后急流勇退,带领家人亲友远渡重洋,来到美国加州安纳海姆,试图建立乌托邦农业社区,却以失败告终。后三章是玛琳娜在美国重返舞台,刻苦训练,获得了美国观众和评论家的极大认可,光彩再现。整部书的写作手法依然保留着桑塔格一贯的先锋派叙事特点:混杂文体,多样人称,无定型情节,开放式结局,使得这部作品虽取材于史实,却迥然不同于现实主义小说注重情节和人物性格刻画的特点。我国的研究者们或从后现代主义视角分析作者如何将个人经历、艺术理念和批判意识融入历史,在自我放逐与自我重塑中揭示艺术的救赎功能[2];或从后殖民主义视角剖析主人公飘泊不定的身份危机,揭示其从一个民族主义者转变为个人主义者之间依然搁置的身份认同困境;或从作者个性化写作风格来探索其自我意识的体现。[3]
本文将从“适者生存”的角度解读主人公“美国梦”的变迁。玛琳娜自少年时起凭借其过人的表演才能和进取精神从卑微中崛起,成为波兰最著名的女演员。由于政治、个人等原因,她于35岁正在事业巅峰时带领亲友离开故土远赴美国,希冀在这块新大陆上建立乌托邦农业社区,重返伊甸园。然而他们归于田园的愿望并没有实现,“美国梦”的社会本质不是梭罗式的“过简单生活”,而是实现自我价值,获取名利,得到社会承认。于是玛琳娜重返舞台,迎合消费社会的需要,从内到外包装、重塑自我,取得了巨大成功。《在美国》中的美国梦不是回归自然,而是把自己改造成一个日益崛起的工业国家所需求的一种文化消费品。玛琳娜虽然实现了“美国梦”,她对美国这个日益工业化的现代国度所做的适应,使得她在很大程度上不情愿地丧失了真我。她的奋斗历程和感受,是消费社会进程中成功者们身心不能两全的艺术写照。
一 从卑微中崛起
虽然《在美国》的叙事是从玛琳娜准备离开波兰、前往美国开始,她在波兰的生活经历却通过她的回顾和信件揭示出来。玛琳娜生活的年代是19世纪中期的波兰,出身卑微,幼年丧父。她说自己是“靠刻苦和勤勉而取得成功的”[5]P37。她的第一个恋人是家里的房客海因里希·扎温佐夫斯基,他帮助玛琳娜实现了演员梦。虽然海因里希比她年长二十多岁,家中已有妻室,无法正式娶她,最后还抛弃了她,她却并不后悔,为他生了孩子,自己也一直用他的姓。她在去美国之前海因里希前来诀别,玛琳娜心里反省:“在这个时候我意识到我曾经真正爱过他。也许我对其他人从来也没爱得那么深切。我爱他,是因为想出人头地,想在世界上成就一番伟业”[5]P116。玛琳娜就是这样一个有雄心的人,这样的雄心让她一直把演艺事业当作自己生活中最重要的部分,爱情和家庭都居其次席。她说:
我非常清楚我很容易屈服,很容易被他人左右,亦步亦趋,因此十分珍视自己反抗的性格。我有强烈的失败感,渴望服从,由于我是女人,从小养成奴颜婢膝的性格,这种失败感和渴望服从的倾向就更加强烈,我是多么顽强地在进行斗争。这时我选择舞台生涯的一个原因。我所扮演的角色培养了我的自信心,使我敢于挑战。表演能够克服我身上的奴性。[5]P123
玛琳娜生活的环境让她只有通过当演员才能成为一个独立、成功的自我,因为那个时代“几乎没有什么令人羡慕的职业可供妇女选择”[5]P8。她凭借自己的坚韧和魅力赢得了胜利:她征服了贵族子弟波格丹,使他违逆长兄娶她为妻,对她始终忠诚宽容。波格丹有恋男童癖,但这不妨碍他对玛琳娜的爱。玛琳娜要去美国,他就卖掉产业,跟她去加州建立农业乌托邦。乌托邦幻灭,他又全力支持玛琳娜重返舞台,对玛琳娜与年轻记者里夏德的婚外情关系视如不见。他相信玛琳娜是不会离开他的。
玛琳娜在爱情上的选择也是从理性出发,为自己的抱负着想,而不是屈从于激情。她虽然与热情狂放的里夏德有过短暂的情侣关系,但很快就与跟他断绝恋情。分手时,玛琳娜说:“两人生活在一起,对我而言,并不重要,现在如此,永远都是如此。我现在明白了这一点。也许你会说,这时职业使然。我希望爱,也想得到爱。谁不想呢?可是我需要的是宁静……心灵的宁静……”[5]P266-267。“演员对现实生活不感兴趣,只想演戏。”[5]P268而里夏德则说:“你害怕流言飞语——为了另一个男人,女演员抛下丈夫,扔下儿子!你渴望安全——为了一个穷作家,女演员抛弃家财万贯的丈夫!你不愿失去阶级特权——伟大的女演员抛弃贵族出身的丈夫,却跟了个出身低微的……你害怕违背传统——女演员离开丈夫跟了一个比自己小十岁的男人!你不愿失去好不容易才得到荣耀,而同时又带着个杂种,声称孩子的父亲就是名正言顺的丈夫……”[5]P268这固然是里夏德出于分手的痛苦一时愤激之言,但也说中了玛琳娜的心中的种种顾虑。她不是感情用事的小女人,她渴望独立、自由,希图用演技来征服世界、实现自我价值,而不是沉溺在个人情感的漩涡里。她对自身成就的期许让她超越了情欲,实现了梦想。在那个男权统治的社会里,能取得这样的成就的女性屈指可数。
二 回归自然的失败
玛琳娜与丈夫带领亲友来到美国,本意是摒弃浮华生活,重归质朴与天然。19世纪后期的美国,有着大片生机勃勃、企待开发的土地,书中说道:“对于这个国家,每个欧洲人都有自己的看法,都为美国而着迷;要么把美国想象成田园牧歌式的世外桃源,要么想象成蛮荒之地。但是,无论怎样想象,在美国始终能找到符合自己的某种答案”[5]P106。所以他们没有停留在现代化大都市纽约,而是在太平洋沿岸的加利福尼亚租用土地,尝试经营葡萄园。然而,这群欧洲人对农事的生疏、体力劳动的烦琐无味、成员之间性格各异的矛盾,最终让他们的傅立叶乌托邦走向失败。玛琳娜的丈夫波格丹在日记中写道:
我们在这里定居则纯属偶然,而我们的生活比在波兰更差。如果最终失败了,原因不是乌托邦计划太不现实,而是我们抛弃了太多令人愉快的东西。我们要创造生活,而不是维持生计;挣钱不是、而且永远也不可能是我们的主要动机……我们无法专注于农事。我们缺少他们视其为当然的常识。[5]P203
这群欧洲人带着对美国的误解来到了这里,他们本意是来寻找伊甸园,远离尘嚣,回归宁静,然而,这却不是“美国梦”的内容。真正的美国精神是不断进取、发财致富的奋斗精神。所以波格丹说:“在美国,很难想象失败了还有什么尊严可言。”[5]P206这道破了“美国梦”的本质,那就是一定要“成功”,要获取权力和财富,得到社会认可。即使是做个农场主,也要辛苦耕种,早日发财致富,而不是像波格丹他们当初想的创造挣钱之外的生活。处在开发鼎盛期的美国,并没有为遁世者提供必要的社会氛围和伦理支撑。于是玛琳娜他们的乌托邦化为乌有,波格丹分析说:“在美国,什么都被人认为是有可能的。美国人有发明创造和亵渎神灵的才能,在这里没有不可能的事情。美国没错,错在我们自己,失败的原因在于我们自己”[5]P205。
失败的原因是什么?那就是他们误解了美国社会的本质。或者说,他们没有摆正自己的心理需求和追求社会价值之间的关系。到一个迅猛发展的消费社会来当农民,不是他们希冀的那种充实而又天然的田园牧歌式样的生存方式,而是在一个工业化国家里谋得生存空间,得到物质报偿。这种误解让他们负债累累,沮丧失落,也促成了玛琳娜重返舞台,在经济上、精神上重整旗鼓,再次寻找自我价值的实现路径。
三 东山再起——迎合消费社会
农业乌托邦的失败,波格丹所欠债务的逼迫,促使玛琳娜来到旧金山重登舞台。除去那些外因,还有玛琳娜不甘服输、发誓征服美国观众的“雄心”。什么样的演员能在美国受欢迎呢?除了表演才能之外,还需要大量的包装,因为美国人“要求的就是乐趣”[5]P311。在这个新生国家,一切都生机勃勃而又唯利是图,艺术追求也是如此,“在美国,人们期望你展示的是内心热望的混乱,表达谁也不会十分在乎的信念,凸现你的怪癖和奢侈。这些东西才能体现你的优秀品质:意志的力量、欲望和自尊的扩展”[5]P322。为了得到认可,玛琳娜不由自主地进行了自我改造,把自己打造成适应美国现代社会消费需求的表演者。
为了用英语演出,她跟着语言教师科林格蕾小姐学习英语的吐字发音,用出色的演技征服了剧院老板巴顿先生。精明的巴顿把她的名字改为玛菱娜·扎温斯卡,更符合美国人的发音习惯,又不失异国情调。首演取得巨大成功后,一位匿名的观众给她写的赞美诗中最后两句是:“把对波兰的回忆埋在你心中,从此你就是我们美国的新宠”[5]P246。从此玛琳娜踏上了迎合美国观众趣味的道路。她接受记者采访,“接受采访意味着改写历史”[5]P247。以此塑造一个更具有消费社会品位的自我:她虚报年龄,把37岁说成31岁;她父亲的职业由中学教师变成大学教授;她的第一位情人海因里希变成华沙一家显赫私人剧院的导演;她来美国是为了参加百年博览会,是因为健康原因来到旧金山。谎言堆积起来的玛琳娜变成了一位来自波兰的贵族女表演家,被冠以“伯爵夫人”的头衔,其实她的丈夫波格丹的兄长从未承认他与玛琳娜的婚姻。她的经纪人刻意给她制造花边新闻,鼓吹她演出行头的价值,敦促她接受各种稀奇古怪的礼物,使她成为时尚代表、话题女王。于是,纽约的女人开始模仿她的仪态举止,发型样式,商店开始出售用她的名字命名的帽子、手套和胸针。一种取名“波兰香”的新型香水也已问世,香水瓶上印着她的像片,她的形象出现在药店和烟店里。报纸上每天都刊登她参加社交活动的消息。[5]P284她为一些商品做广告,结交名流,说着言不由衷的客套话……这些就是在美国这个消费主义盛行的国度里成名的代价,就像书中对纽约这个城市的描述一样:
(纽约是个)冷酷无情、违法自然的现代化城市;现代都市将人世间的一切关系都彻底改变,重新铸造成金钱买卖关系。这是一个成功的城市,一个人们盼望移居的城市。一个人们将不惜一切代价,哪怕是受尽种种屈辱都要移居的城市。[5]P104
无疑玛琳娜作为一个成功者,顺利地适应了现代社会的消费要求,名利双收。比起她当初意图回归自然、享受田园牧歌生活的理想的失败,她转而投身现实、实现自我价值,过上了“英雄般的生活”[5]P344。这就是最终的成功吗?本书最后一章是玛琳娜的搭档、美国著名演员埃德温·布斯的长篇独白,他提到自己的弟弟刺杀林肯总统后也有人在舞台下向他开枪,他没有受伤,表现得从容不迫,于是就有人怀疑这次谋杀是他故意安排的“炒作行为”。他说:“在一个什么都是商品,每个有价值的时刻都要宣传得耸人听闻的社会里,人们最终都会愤世嫉俗。”[5]P354让人不禁想,在这样一个商品社会里取得的成功,到底是实现了自我,还是丢失了自我?就像当代美国巨星麦当娜1991年接受《名利场》杂志采访时所言:“你们将永远不会了解真实的我,永远不会。”[6]P226
四 结 语
《在美国》虽然取材于历史,但作者运用其擅长的散文笔法,融入了自身的体验与感情,细致刻画了出身卑微的女主人公玛琳娜胸怀大志,凭借自身的才华与勤奋在波兰和美国舞台上取得成功的过程。玛琳娜与亲友离开为异族侵占的祖国,来到美国加州试图建立的农业乌托邦失败,她重返舞台、大放异彩的历程,是放弃田园式生活方式,从回归自然转向重回尘世的心理转折,她要寻找新的自我,来证明自身的价值。在这适者生存的过程中,她不得不屈从于美国迅猛发展的消费主义倾向,接受各种包装和宣传手段,把自己改造成适应现代社会商品经济潮流需求的艺术家,其间所表现矛盾和失落不能用辉煌的舞台成功来遮盖。“我们的旅途还很漫长。”[5]P362本书以布斯的这句话作结,凸显了主人公在梦想与现实、艺术与生活之间无休止的徘徊。
如果建立田园牧歌式生活模式是一种乌托邦,那么在消费社会中取得名利也是另一种乌托邦,物质上的富足不能掩饰精神上的空虚。正如书中所说:“每一次婚姻,每一个社区,其实都是失败的乌托邦。乌托邦不是指某个地方,而是指某一段时光,一段极为短暂的时光,是不希望到其他地方去的极为短暂的时间。”[5]P159玛琳娜等人信奉的乌托邦模式确立者傅立叶也是以工业的发展,即经济因素作为说明各社会发展阶段的特征[7]P4,从这个意义上说,人类把精神世界向物质世界转移是不可避免的过程,乌托邦总有幻灭的一天,人类精神家园守护是否也有彻底瓦解的一天?这是该书隐含的一个暂且无法回答的问题,留供读者们思索。
[1]Sontag,Susan. In America[M].New York:Farrar Straus Giroux,2000.
[2]廖七一.历史的重构与艺术的乌托邦——《在美国》主题探微[J].外国文学,2003,(5).
[3]李小均.漂泊的心灵失落的个人——评苏珊·桑塔格的小说《在美国》[J].四川外语学院学报,2003,(4).
[4]潘宏声.从《在美国》中透析桑塔格的个性化风格与自我意识[J].北京印刷学院学报,2008,(6).
[5]苏珊·桑塔格.在美国[M].廖七一,李小均,译.南京:凤凰出版传媒集团,译林出版社,2008.
[6]E.安·卡普兰.谭大立,康宏锦,译.麦当娜政治:变态、压制还是颠覆?或假面具与作为天工巧匠[A].马元曦,康宏锦.西方女性主义文学文化译文集[C].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
[7]傅立叶.傅立叶选集:第一卷[C].赵俊欣,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
I106
A
1673-2219(2010)10-0044-03
2010―06―12
北京林业大学人文社科振兴项目基金(项目编号BLRW200958);北京林业大学科技创新计划(项目编号RW2010-9)资助。
朱红梅(1974―),女,安徽定远人,北京林业大学外语学院讲师,北京语言大学比较文学研究所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
(责任编校:周 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