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蔽的在场和情感困境——安娜悲剧的人学思考
2010-04-07阮学永孟智慧
阮学永,孟智慧
(1.河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河南新乡 453007;2.天津理工大学法政学院,天津 300191)
隐蔽的在场和情感困境
——安娜悲剧的人学思考
阮学永1,孟智慧2
(1.河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河南新乡 453007;2.天津理工大学法政学院,天津 300191)
在文学名著《安娜·卡列尼娜》主要人物安娜的悲剧必然性形成中,作者隐晦的写作立场,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而人的永不满足的欲望所导致的情感游离和错位,则是悲剧的最终动因。
托尔斯泰;安娜;悲剧;人学
文学名著《安娜·卡列尼娜》以其众多鲜活人物形象,人欲、爱情、婚姻等复杂交织的社会众生景观,及由此带来的对人物命运变迁的价值、意义思考等,吸引着众多读者的关注。其主人公安娜走向毁灭的原因,更是人们思考和关注的焦点。从社会历史批评、精神分析、性问题到女权主义,再到安娜的自私本性,研究者已给出了众多答案,为人们理解人物和作品提供了众多启示和很好参照。但另有一些关键因素,尚未得到学界应有的重视。
在我们看来,安娜的悲剧,在表层是由作者在创作时所处的微妙写作语境,即他和索菲娅当时还算和睦的婚姻,从而带来的主动道德评判和立场选择所决定的。关于这一点,正如当代作家格非所说:“安娜的死是‘注定’的……因为托尔斯泰对激情导致的后果已作了预先的设定,他不相信安娜与渥伦斯基的婚姻/爱情形式有多大的前途。事实上,作者安排安娜与渥伦斯基在车站月台上的第一次见面,宿命的阴影已经将两人笼罩于其中了。”[1]其深层则表现为主人公之间的情感游离和错位,根植于人的永不满足的欲望。正是这种欲望导致了人物情感、愿望在现实表现上的不断变化,并最终导致安娜和弗龙斯基之间本能式的敌对和尖锐对抗。就像安娜所思考的:“这是不可能的!生活使我们破裂了,我使他不幸,他也使我不幸,他和我都不能有所改变。一切办法都尝试过了,但是螺丝钉拧坏了……”[2]990也正是这种不由自主的敌对和不满,甚至怨恨,最终导致了安娜想解脱一切的愿望。“‘不,我不让你折磨我了。’她想。既不是威胁他,也不是威胁她自己,而是威胁什么迫使她受苦的人。”[2]994
一、隐蔽的在场
首先,让我们跳出对人物命运的关注,来看作者托尔斯泰是如何安排人物的。作为具有强烈社会干预意识的现实主义文学创作,本身就是作家真诚的社会思考和人生态度的真切呈示,创作大多具有自传性质的托尔斯泰更是如此。具体到《安娜·卡列尼娜》:其一,作品中列文和基蒂之间发生的很多事情,甚至关于安娜的一些描写,都是以托尔斯泰和索菲娅婚姻中实际发生的事情为原型的;其二,索菲娅富于文学才能,至少参与了托尔斯泰婚后大多作品草稿的整理工作。《托尔斯泰传》的作者罗曼·罗兰推断:“我们可以相信,托尔斯泰伯爵夫人,不独被她的丈夫采做《战争与和平》中娜太夏与《安娜小史》(《安娜·卡列尼娜》)中凯蒂模型,而且由于她的心腹底倾诉,和她特殊的视觉,她亦成为他的可贵的幽密的合作者。《安娜小史》中有若干篇幅,似乎完全处于一个女子底手笔。”[3]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具体到他们当时的情感,虽然有各种各样的问题,但还是比较好的。“由于这段婚姻底恩泽,在十年或十五年中,托尔斯泰居然体会到久已没有的和平与安全。”[3]托尔斯泰由《夫妇间的幸福》对幸福家庭的幻想,到以此为原则组建和指导自己的幸福家庭,再到他思想的重大转变,《安娜·卡列尼娜》的写作是其重要的关节点。这可以从《安娜·卡列尼娜》写作后期,托尔斯泰对之的厌倦和心绪的绝望看出。十年后,在宗教上越走越远的托尔斯泰写就了《克莱采奏鸣曲》,对婚姻进行激烈否定。因其内容不可避免引起的猜测造成了索菲娅的强烈不满。于是在涉及婚姻的写作上,可以想见作者当时的微妙心态。“如果说列文这个形象对托尔斯泰来说意味着个人经验的改写,那么安娜恰好预示着一种可能:她对家庭的背弃,她的自杀,都是作者想做而未做的。因此,作者对安娜的深爱、赞赏与恐惧是不难理解的。”[1]
作品给我们提供了数对主要人物。第一对,奥布隆斯基和多莉。这是一个滥情主义、浪荡公子哥和一个完全意义上为孩子、为家庭付出一切,最后失去了丈夫爱情却依然坚守家庭的贤妻良母的组合。作者持对男鄙视、对女同情和鄙视的双重态度,这种态度和看法与主流的价值观一致,因此作者在写这对人物时,不存在情感取舍的问题。第二对,列文和基蒂。作为作者现实婚姻的文学版本,其理想性不言而喻,对此作者用了很多赞美的语言。即使这样也隐约显现着对爱情的疑虑和不满:“我不能够仅仅因为她不能够做她所爱慕的男子的妻子,就要求她做我的妻子。”[2]419而这种疑虑的消除,是靠一种远离城市文明、交往不多、稳定的农业家庭做支撑的。或者说,完全现代的爱情理念,采用了一种完全农业的、农村的方式。第三对,安娜和弗龙斯基(之前和安娜结合的卡列宁虽值得同情,但在文中基本上是一个反面人物形象,存而不论)。这一对是不正常、不被接受的组合。但相对于第一对组合中作者完全地蔑视和谴责,它具有情感的合法性,作者持部分肯定的态度。而相对于理想的、稳定的合法婚姻组合,这也是最该受谴责的一对。这样,我们就会理解托尔斯泰在安娜形象描述上的矛盾性。当然,从肯定现实婚姻的角度,他会着意强化道德批判,于是在书中我们看到了托尔斯泰的道德眼光和安娜负面形象的一贯性。比如她的恶魔般的魅力、不加节制的卖弄风情。与基蒂对男子殷勤的欢喜式接受相比,安娜则是纯粹的卖弄风情和陶醉。这不只表现在他对青年贵族包括列文的诱惑上,而且表现在她和弗龙斯基初遇时的情形:“‘我想您一定感到厌烦了吧。’他说,敏捷地接住了她投来的卖弄风情的球”。[2]83
基于此,我们也可理解由于托尔斯泰冷静的现实人生思考和家庭观念,安娜走向死亡的必然性:从安娜开头说的这是个不祥之兆,到她和弗龙斯基共同的噩梦,再到后来的自杀。其中当然包括安娜自我的道德审判,其深层更多的不过是暗示这种结合的不正常。也正是在这种语境下,他把和弗龙斯基在一起的、离开了合法家庭的安娜描写为通常意义上浪漫小说的女主人公:即生活里只有爱情,因爱情的炽烈燃烧而最终烧掉了自己的人。“我所以不喜欢那个字眼,就因为它对于我有太多的意义,远非你所能了解。”[2]187而其内在不过是让安娜遵循了这样一种逻辑:我之所以抛夫离子来跟你,就是为了爱情。
可生活不仅仅是爱情,托尔斯泰说。
二、爱情至上
于是我们看到了和弗龙斯基在一起、享受着不可饶恕幸福的安娜的生活。由于生第二个孩子(她和弗龙斯基的)是在一种极端屈辱和死亡的威胁下进行的,于是安娜一开始就对这个孩子抱有不好的态度,而且由于他们的让她陶醉的爱情,她简直就忘了这个孩子的存在。和弗龙斯基在一起的安娜,享受起了纯粹的爱情,既没有任何家庭负担需要她为之操劳和投入,生活也是超乎想象的奢华与时尚——是完全能够满足当时女性对时髦生活浪漫想象的、纯英国上流社会的生活。这可以从安娜对英国小说的迷恋,从弗龙斯基的家庭设计和安娜英国式的生活安排看出。但“我抑制着自己,等待着,给自己找娱乐——英国人的家庭、写作、阅读,这一切不过都是自欺欺人罢了,不过是一种吗啡而已”。[2]913
最要命的是,他们生活的安排和布置完全由弗龙斯基一手操办,“仅仅在照顾谈话上安娜才是女主人”。[2]816这样,表面上安娜享受着极度的爱情荣耀和甜蜜,长久却破坏了她参与现实生活的热情,即对家庭营构的投入,因此,她的爱情有了些理想的、虚无飘渺的、玄想的意味。而这种玄想和缥缈也就注定了一旦弗龙斯基离开,她的不满和悲剧就成为必然。
只要和基蒂作一简单比较就可以看到其中的明显差异。列文所想象的理想爱情,也就是基蒂与他完全没有任何干扰的爱情并没有实现。“虽然列文自信对家庭生活抱着最正确的见解,但是他,也同所有的男子一样,不知不觉地把家庭生活想象成完全是爱情的享受,既没有什么东西来妨碍它,也没有什么琐碎的忧虑来分心。在他设想来,他应当从事他的工作,而在爱的幸福中求得休息。她应当被热爱着,再也没有别的了。可是又同所有的男子一样,他忘记了她也需要工作(着重号为本文作者作加)。”[2]623他结婚后的第一个惊奇发现就是,那么可爱的基蒂,居然在他们的热恋中,已经开始筹划他们的未来。甚至为了省钱,她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她熟悉的城市生活搬到了农村,同时开始和原来掌管列文家庭事务的女管家争夺家庭的管理权,还为生孩子和很多家庭事务做准备。正是这些看似与爱情无关的工作,从长远看却填补了列文不在时她的生活空白。安娜对实际事务的摆脱和漂着的状态,造成了她大量的空闲时间。而这也就造成了当弗龙斯基想忙他的事业时安娜的极力反对。反对和不满,不满和反对,造就了他们生活中最重要的怨愤和分离。从中我们似乎看到托尔斯泰对爱情能不能成为生活的唯一支撑是存有疑虑的。
三、人性欲望
从人性角度看,安娜的悲剧植根于人的内在本性。作为一个有需求的个体,人本身就是一个欲望的存在,而这种欲望从发展的角度看永远不会达到最终的满足,有了不满也就有了痛苦。所以,悲观主义哲学家叔本华才认为,人生不过像钟摆,永远在痛苦和无聊之间来回摆动。正因如此,和卡列宁在一起的安娜,由于享受不到爱情而把爱情转移在儿子谢寥沙身上。火车上安娜看英国小说,“但是读书可以说是追踪别人的生活的反映,因此她觉得索然乏味。她自己想要生活的欲望太强烈了”。[2]131而这也是她遇上弗龙斯基之后出现情感波动的重要原因。和丈夫彻底决裂之后,弗龙斯基成了她生活最大的乐趣,为了追求自身幸福,她忍痛离开了曾给她长久情感慰藉的儿子。
一段幸福时光之后,弗龙斯基突然失去对绘画的兴趣。“但是没有这项工作,在意大利的城市里,弗龙斯基的生活,和因为他突然失去兴趣而感到诧异的安娜的生活,就显得枯燥无味了。”[2]622于是他们回国了。安娜也想回俄国,因为她也开始想儿子了。见到儿子的震颤、儿子的不可得,以及自己熟悉的、肮脏的上流社会对她残酷无情的伤害,使她不得不退却到家庭的一隅。身边的女儿她不喜欢,从来没有去照管过。虽然她也赶时髦,收养女,学英国妇女的浪漫生活方式,但从内心讲她对此一点也不感兴趣。于是,弗龙斯基成了她生活的全部乐趣和意义所在。弗龙斯基的频繁离开,儿子又无着落,使得因失落而愤怒不断增加的安娜,把自己所受的痛苦全部归罪到弗龙斯基身上,这种不公正和情绪化又导致弗龙斯基的反感和愤怒。于是对立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对于弗龙斯基来说,当他初遇安娜并开始疯狂追求的时候,“她在哪儿,他就到哪儿去,现在他的生活的全部幸福,他唯一的人生目的就在于看见她和听她说话”。[2]137而在他们的关系确定之后,弗龙斯基的心理却有了些微变化:功名心又起。同时因安娜的妒忌,他对安娜的感情也有了一些变化。
这种逐渐冷淡下来的感情,在他觉得可能要永远失去她的时候却突然回复,又强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他现在感到悲痛难言的是,近来他觉得那渐渐冷下去的他对安娜的热情,在他知道他永远失去了她的现在,竟变得比以前任何时候都强烈了”。[2]541因为屈辱、因为痛苦,于是他选择了自杀。侥幸的是,他没有打中自己的要害活了下来。此时,事情发生了转机,因卡列宁的宽恕,安娜毅然决然跟他走到了一起。本来他们从此完全可以过上幸福的生活,但现实的残酷在于,一段短暂的幸福时光之后,弗龙斯基,“虽然他渴望了那么久的事情已经如愿以偿,却并不十分幸福。他不久就感到他愿望的实现所给予他的,不过是他所期望的幸福之山上的一颗小砂粒罢了。这种实现使他看到了人们把幸福想象成欲望实现的那种永恒的错误”。[2]604这使他又萌生了其他想法。在失去绘画兴趣之后他们回到了俄国。弗龙斯基起初忙着上流社会接受他们的事,结果发现“虽然社交界对他个人是开放的,但是对安娜却关闭了。正像猫捉老鼠的游戏,那举起来让他进去的胳膊,却立刻放下来拦住了安娜的路”。[2]684而症结在于他们不是合法夫妻,于是问题又回到了安娜的身上,而此时的安娜因并不想失去儿子而拒绝离婚。无法可想,弗龙斯基因上流社会的接受,顺势回到了原来的生活轨道。他开始忙自己的事情,并想重新有所作为。如果按弗龙斯基爱情炽烈时候的想法,“抛弃一切,她和我,带着我们的爱情隐藏到什么地方去吧”,[2]242也就没有了后来的后悔。但是,“对不起,对于我,人生已没有什么乐趣了 ”。[2]1013
由此可见,安娜的悲剧其实并不像有些论者所讲的,是一个女性爱情理想的悲剧,即男性的如何负心、女性的如何坚持。如果实在要说这是理想爱情的悲剧,也只能说这是他们共同的悲剧;或者更普遍一点,是人类共同的理想悲剧。对于安娜和弗龙斯基来讲,爱情,至少在他们有限的共同生活里,都是非常忠诚的。关键是他们的爱情有一种深刻的错位和不满足。正是这些错位和不满足,造成了他们感受和认知的差异,而这种内在的差异和错位最终导致了悲剧的发生。
四、情感错位
作为作品的现实,这种错位表现为弗龙斯基作为追求方和安娜作为被追求方的情感错位,以及生存个体相互的不理解所导致的爱情理想的毁灭。作为追求者,追求的实现可能就意味着结束,或者至少说是一个高潮的过去和激情的某种退却;而对于被追求者而言,由被追求时的疑虑、矜持到最终的确定,再到完全的接受、委身和发现,却有一个不断强化的过程。两者有着明显的错位。这种错位,不仅表现在双方追求的东西,而且表现在心理感受上。
在交往的初期,初享爱情甜蜜的他们便出现了最初的裂缝,原因在于弗龙斯基在外的花天酒地所导致的安娜的妒忌。这种裂缝标志着弗龙斯基激情的首次退却和安娜感情的加强;而当安娜因生产、疾病困扰渴望解脱从而退却时,弗龙斯基的情感却因要失去而反向加强。此后,因卡列宁的宽恕,出国的他们在享受了一个时期甜蜜爱情之后,安娜是“由于健康恢复而逐渐增进的生的欲望是这样强烈,而且她的生活环境是这样新鲜愉快,安娜感到不可饶恕地幸福。她越了解弗龙斯基,就越爱他。她爱他,是因为他本身和他对她的爱。完全占有他,对于她是一种不断的快乐”。[2]603而弗龙斯基却是,“虽然他渴望了那么久的事情已经如愿以偿,却并不十分幸福”。[2]604正是这种深刻的错位,造成了安娜的不满足和弗龙斯基的急切游离。而后不正常的生活境遇更强化了她的不满,这种不满同样加剧了弗龙斯基强烈的不自由感和不满。两者的叠加,造成了他们深刻的敌意和对抗。当敌意转化为深刻的无意识之时,也就意味着和解的不可能和悲剧的不可避免。
都认为自己有理,都觉得是对方把自己置于这个尴尬的处境,而同时又想当然地觉得对方有义务不等自己明说就理解和明白。“‘但是他在哪里呢?他怎么能把我一个人抛在痛苦中呢?’她想,突然带着一种谴责心情这样想着,竟忘了凡是牵涉到她儿子的事情是她自己要隐瞒住他的。”[2]697弗龙斯基则是因为安娜要公开露面而不顾自己的处境,“第一次对她感到一种近乎怨恨的恼怒心情。这种心情由于他不能向她说明他恼怒的原因而加剧了”。[2]703缺乏必要的沟通和交流,也是悲剧发生的重要原因。
[1]格非.列夫·托尔斯泰与《安娜·卡列尼娜》[J].作家,2001(1):56-61.
[2]列夫·托尔斯泰.安娜·卡列宁娜[M].周杨,谢素台,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
[3][法]罗曼·罗兰.托尔斯泰传[M].傅雷,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5:40.
The Concealed Presence and the Difficult Situation of Emotion:Humanity Thought to the Tragedy of Anna
RUAN Xue-yong1,MENG Zhi-hui2
(1.School of Chinese literature,Henan Normal University,Xinxiang453007;2.School of Law and Politics,Tianjin Polytechnic Insitute,Tianjin300191,China)
In the inevitability ofAnna’s tragedy development,as literarywriting under the influence of reality,the Tolstoy’s subtle writing position,plays a very important role;as a basis in human inherent nature,the never satisfied desire leading to free and emotional dislocation,is the ultimate cause of the tragedy.
Tolstoy;Anna;tragedy;humanity
I512.44
A
1672-3910(2010)05-0067-04
2010-05-18
阮学永(1979-),男,河南邓州人,讲师,硕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