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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晚清民初的理学与经学》

2010-04-05

东方论坛 2010年6期
关键词:程朱宋学学术史

程 二 奇

评《晚清民初的理学与经学》

程 二 奇

晚清以降,一向被视为数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但令发此感慨者所不能逆料的是,此变局直至民国都不曾谢幕,以至演为常态。近代中国就在“变”与“不变”的缠绕交织中,颠簸行走了百数十年。其间,作为中国传统学术核心内容的理学与经学,在纷繁复杂的场景中,以怎样的姿态因应着变幻莫测的世界?张昭军教授新著《晚清民初的理学与经学》(以下简称《理学与经学》)一书,便致力于解答这些问题,并尝试为我们描绘一幅学术格局变动的新图景来。

全书共十一章,以内容言,实可视作上下两篇。上篇着重探讨有关晚清学术的宏大命题,如“晚清儒学的格局与流派”,晚清的汉、宋学关系,今文经学与程朱理学的关系以及理学在晚清的分层与流动等。下篇则选取侧重理学的唐鉴、曾国藩、倭仁、方宗诚,偏重今文经学的康有为和偏汉学一系的章太炎等个案,以寻求儒学自身的传承与衍变。总体而言,本书以理学与经学为主题,但论述有所侧重。理学以程朱理学为主,经学则以宋学一面和今文经学为主,汉学则仅有论章太炎一篇。这种结构安排,与作者的研究取向有关,因“今人关于晚清时期传统学术的研究也有大批成果。但这些成果由于学术出发点或侧重点的不同,对于儒学内部各派别在晚期学术格局中的位置及其传承谱系的研究仍存有薄弱之处。”(页1)此亦本书努力方向之一。

作者开篇就把晚清民初学术的格局提示出来,在清季学术的变化中,和乾嘉时期理学、汉学二分天下的情况相比,今文经学开始复兴,进而形成了三足鼎立的局面。对于三者在晚清学术中的具体位置,作者认为,“晚清时期,在传统学术格局中,程朱理学继续作为官方哲学和社会意识形态而处于主流学说的位置。”(页2)汉学在晚清时期有所衰落,虽已弗能独占学界,但“流风余韵在一定时期内犹然存在。在传统学术格局中,它仍然拥有广泛的社会基础,并在某些方面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又有缓慢的进展,取得了新的成就”。(页8)至于今文经学,则是“自汉代以降历经千年沉寂之后的再次兴复”(页16)。

不过,三足鼎立的划分方法虽然眉目清晰,却仍有可讨论的空间,如今文经学在晚清时期究竟是独立的学术流派,还是汉学的分支?不少学者认为晚清汉学包括古文经学与今文经学两面。作者深知此问题无可回避,遂探讨清代今文经学与程朱理学的关系,着力厘清今文经学与汉学之间的关系。作者根据章太炎之说,以为“陈立、陈乔枞等人治学重在辑佚今文,辨析今、古文之异同,持论较为平和,不喜附会,治经方法近于汉学考据”,故他们“与吴派专主汉学者当为一类”。(页19)所以,作者特别指出,晚清学术并非简单“条块分割,泾渭分明,而是相互交织,错综复杂”,“儒学内部各派别之间也时有争斗与融合,并在总体倾向上趋于兼采会通”。(页25)作者把晚清学术的总体格局描绘了出来,但在这个宽大的画卷上,又时刻谨慎地提醒着读者,不能以简单绝对的眼光看待其中的各种元素,因为他们彼此之间融合的倾向是那样的强烈。

还需指出的是,以往论述清代今文经学,多从其兴起及其与汉学之关系入手,对其与程朱理学的关系,注目不多。《理学与经学》一书依照今文经学家对待程朱理学的态度不同将今文经学与程朱理学之间的关系分为四种,这四种不同的态度,也演化出清季今文经学与程朱理学关系的基本脉络。不过,态度尽管有异,但作者也认同“好谈微言大义的今文经学与讲求义理的程朱理学在轻考据、重义理方面存在一致的地方”(页65)这个判断。此外,就所举人物而言,我们也不难发现其中一些有趣的现象。从文中看,兼尊程朱者为庄存与、刘逢禄、宋翔凤,此三人除了是族亲之外,很重要的一点是都笃信《公羊》,可谓纯粹的公羊学派。龚、魏则虽同样信奉《公羊》,但两人又都具有一定的汉学底子,龚自珍早年习小学,魏源对古文经学亦有所授受,他二人表现出对程朱理学既调和又批评,似乎不难想见。讥诋排斥者为戴望、王闿运、廖平,此三人固然为今文经学家,但三人所持有的汉学功底,又绝非龚自珍、魏源所能比拟。故此,似乎形成了一种判断:清季今文经学家,其对程朱理学的态度从某种程度上并不取决于自身的今文学功底,实际上更主要地取决于其汉学一面的程度,如汉学功底较深,则对程朱理学的态度就会相对激烈。

关于晚清汉宋学之间的关系问题,学界成果颇多,作者同样论述了自己的看法。他认为晚清时期所谓汉宋之争,“主要表现为宗宋学者对汉学的批评”。(页26)作者使用了“宗宋学者”来表述当时的这一学思群体,这是非常谨慎可取的做法。龚鹏程先生曾撰文提出,清代中叶所谓汉宋之争,对汉学提出批评的其实主要是文人而非宋学家,他并举姚鼐、袁枚等例子来说明他的观点。①龚鹏程:《乾隆年间的文人经说》,彭林编:《清代经学与文化》,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页236-237。龚先生的立说是否妥当暂且不论,但他提示我们在观察清代包括晚清在内的“宗宋学”群体时,必须意识到由于整个清世的理学“竭而无余华”,故若以撰述理学著作等标准去界定的话,彼时并无多少堪称“宋学家”者。《理学与经学》一书引述的唐鉴、夏炘、夏炯、方宗诚、贺瑞麟等人,也确实算不得宋学家。晚清汉学则不然,专门经师与汉学信徒均不乏其人,故行文中出现晚清“汉学家”,同晚清“宗宋学者”一样,是十分严谨且允当的。不仅如此,作者非常注意把问题以最清晰的方式表述出来,他把汉宋学关系限定在宗宋学者对汉学家的“新义理学说”、“治学原则和方法”、“经学辨伪”以及实用性的批评与回应方面。其中,清理出宗宋学者回应汉学家的经学辨伪,提出“双方的辩论一定程度上显示了他们对待知识与道德的不同态度,也体现了他们在诠释方法和思维模式方面的差异”(页41)的看法,为既有研究所缺失,洵为创见。

当然,晚清汉宋学之间仍以“调和”一面为主。那么二者之间究竟是怎样调和的?作者总括为三种方式:其一,“宗宋学而不废汉学”。这部分学者“主张回归原始儒学,认为汉学、宋学同传道统,不能强分轩轾”(页49);其二,“主汉学者兼采宋学”。此类学者又可“根据其尊汉采宋程度的差异,大体上可分为兼采、会通两种类型”(页51);其三,“汉宋会通”。这类学人“汉、宋学立场不明显”。事实上,学界对汉宋学关系讨论最多的,就是二者之间调和的情况。应该说,作者清晰地归纳出汉学、宋学调和的对接点,让人思考这类问题时,有了明确的方向。

《理学与经学》还注意到了“晚清理学的分层与流动”问题。窃以为,这部分论述无论在内容上抑或研究方法上,都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颇值品味。作者分别讨论了理学在官方(或曰高层统治群体)、士大夫以及民间社会中,其不同的角色、使命与功用。尤以对理学作为民间社会的文化宗仰的论述引人瞩目。因为既有的学术史研究,大多把目光放在学术史的制造者——学人的本身上,从梁启超、钱穆的经典著作开始,几成定势。即便近年来有学者意图把学术史的研治范围努力下行,也多身披精英学者的外衣去描述自身与乡绅、民众等群体之间的关系。其实,如果能够多注意方志、乡间读书人的诗文集、精英学人为无名读书人撰写的墓志铭等相对边缘的材料,一贯以主流姿态示人的学术史研究,完全有可能兴起一场“眼光向下的革命”。本书的相关研究,无疑已经朝着这个方向做出了有益的尝试。

作者对宗理学者各层之间的流动情况予以分析,亦十分出彩。余英时曾借助西人理论,将知识分子视为一种流动的资源(floating resources),并从思想史的角度进行论说。而本书把晚清宗理学者流动的方式总结出来,对学术史的研治方法,又提供了新的借鉴。通常,学术史的研究十分注重学派、师承等“门户”之别,而且常常会以地域来划分。如清代汉学虽有惠、吴、扬州派系的区分,而且学界至今仍有不同看法,但均以地域来划分。这种做法的好处是界限清晰,但弊端就是忽略了本应是历史实际的学人流动情况。例如,高邮王念孙、王引之父子,一般被归为扬州学派,可事实上二人大部时间都居住于京城,以其为扬州学派,不过以籍贯论之而已。《理学与经学》一书虽亦未对此有专门讨论,但将学人之间流动这个问题提出来,并有所分析,对于深入思考如何摆正学术史的观察视角等问题,同样甚有裨益。

本书最后探讨了《章太炎对宋学、汉学的阐释》。作者敏锐地捕捉到了太炎“调和汉宋的学术旨趣”,但又明确指出其“调和汉宋的学术特色与曾国藩、张之洞等人不同。曾、张主要是阐发理学的忠、孝、礼、义等纲常名教观念,为清王朝的封建统治服务。章太炎的学术理路则是探察佛学、了彻老庄后从学理上对宋明理学进行理解和会通”(页239)。事实上,章氏不但调和汉宋与曾、张不同,其对于汉宋学之态度之“调和”,亦与他人有别。如章氏就曾对晚清主调和汉宋的知名学者陈澧在学术理路层面予以严厉驳斥,并得到刘师培等人的回应。故此,本书在论述此问题时使用“理解和会通”等语汇,也充分表明作者对章太炎的思想知之甚深。

总之,《理学与经学》一书,内容十分丰富,惜在此不能详述。但任何一位品读过该书的人,都会体察到张教授力图在学术史中做出思想史的努力,这也是本书的一条写作主线,作者对此亦数度坦陈。如在总体讨论晚清理学时,即直接表示要从学术史、思想史角度考察(页94)。有此雄心,作者定能以更多的论著,谱写出学术与思想的完美协奏曲来。

(作者单位:北京市社科院历史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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