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是流亡者”
——论马洛夫小说《约翰诺》中的流亡意识和民族身份认同
2010-04-05刘宁
刘 宁
(清华大学,北京,100084)
《约翰诺》(Johnno)是戴维·马洛夫(David Malouf)的第一部流亡主题小说。作品的主人公约翰诺是移民的后代,但他却始终无法对自己生于斯、长于斯的澳大利亚产生“根”的归属感。内心与日俱增的流亡意识和寻找自己民族身份认同的强烈渴望,促使他来到心中的圣地欧洲,开始寻根之旅,但终究还是无法找到确定的自我认同。由于对这样的结局无法释怀,他无可奈何地回到了澳大利亚。内心的焦虑、痛苦、挣扎和绝望使他最终投河自尽。而小说中约翰诺的同学、同样经历欧洲寻根之旅的但丁(Dante),则成功地和自己的国家建立起认同感,找到了自己的新身份即独立的澳大利亚人。马洛夫借这部小说对移民及其后裔主客观上都存在的流亡意识以及他们对自身民族身份认同的强烈渴望予以关注,同时提出自己的见解。
《约翰诺》属于后殖民主义作品,因而想要解析这部作品,就必须先了解后殖民主义的一些基本范畴。从主题来看,“后殖民主义所关注的主要理论课题也包括在后结构主义层面上的后现代主义的所谓‘不确定性’和‘非中心化’等”(王宁2002:36)。从叙述内容来看,“所有的后殖民主义话语都基于一个历史事实,即基于欧洲殖民主义的历史事实,以及这一现象所造成的各种后果”(罗钢、刘象愚1999:2)。从创作特征来看,后殖民主义作品主要关注“语言的错位、身体的放逐、文化交叉、经历的真实性和非真实性”(Griffiths 1991:154)。从思想倾向来看,“后殖民作品往往对殖民主义、殖民主义思想以及这些思想的现在表现形式和遗留的问题有抗拒感”(Adam &Tiffin 1991:ⅶ)。马洛夫这部以流亡为主题的作品描述了移民们“由于其本国或本民族的文化根基难以动摇……又很难与自己所定居并生活在其中的民族国家的文化和社会习俗相融合”(王宁2005:33)。他们从自己所熟悉的中心流亡到边缘地带,面临的问题是:如何使自己的经历具有真实性,如何重新建构自己的身份?这些问题和澳大利亚作为一个移民国家的历史紧密联系在一起,而约翰诺面临的问题也正是所有澳大利亚移民一直以来必须面对的问题。对这部作品中的流亡意识和民族身份认同加以解析,将有助于我们进一步揭示作品本身所蕴涵的客观现实意义和重要价值。
1. 强烈的流亡感和民族身份不确定性的焦虑
身份是“指自身所处的地位”(《现代汉语词典》2005:1208)。认同在人文社会科学领域则指的是“现代人在现代社会中塑造成的、以人的自我为轴心展开和运转的、对自我身份的确认”(王成兵2004:9)。民族身份认同则是指主体对民族本质特征和带有民族印记的文化本质特征所具有的持续、统一和稳定的意识和感受。民族身份明确了主体在特定的地域和民族中的社会空间以及社会地位的坐标,主体也因此获得关于“我是谁,我的根在哪里,我身在何处”的准确定位。小说主人公约翰诺从小就有着强烈的流亡意识和隐忧的民族身份缺失感。流亡作为“强加于个人与故乡以及自我与其真正的家园之间的不可弥合的裂痕”,是主体自身所无法选择的,“你一生下来就陷入其中,或者它偏偏就降临到你的头上。”而且,“流亡不可思议地使你不得不想到它,但经历起来又是十分可怕的”,“它那极大的哀伤是永远也无法克服的”(转引自王宁2003:20)。与这种强烈的流亡意识相伴的是民族身份认同的焦虑,即没有坐标和定位的迷茫以及由此而引发的强烈的寻根情结。摆脱流亡意识和拥有准确的民族身份定位是约翰诺前往欧洲寻觅的根本原因,亦即这部小说的主题。
在澳大利亚历史上多次出现过民族主义情绪高涨的时期,澳大利亚的民族身份也通过宣扬(或过分宣扬)“澳大利亚特色”而得以确立。但总的来说,这种民族身份和“做英国人”并不矛盾。布莱恩·科尔南(Brian Kiernan)指出,澳大利亚日益明晰的民族身份仍然是“帝国内部的民族”,直到二战时期,大部分澳大利亚人都是英国后裔,把自己看成“独立的澳大利亚英国人”(Kiernan 1988:270)。这种民族身份在战争时期经受了考验。战争对民族统一和民族身份认同起到强有力的推动作用,例如在一战期间,澳大利亚因经受住了战火的洗礼,被认为已“成年”了。但是一战结束后,战争对个体、社会和国家的伤害便开始显现。同样,二战巩固了这种民族认同,但是它也极大地破坏了传统的价值观。战后的最初几年,旧传统被打破,新传统还没有建立,缺少一种确定的民族和文化认同,很多人感到迷茫,对于自己民族身份的反思也更加广泛。正如科伯纳·麦尔塞所说,“只有面临危机,身份才成为问题。那时一向被认为是固定不变、连贯稳定的东西被某种怀疑和不确定的经历所取代”(转引自拉伦2005:195)。
小说中,约翰诺的父亲在战争中“失踪”,直至战后都没有找到。没有父亲的约束,约翰诺成了班里的混混,到商店行窃,恃强凌弱,还面不改色地撒谎。但是身份认同的缺失带来了更严重的问题——因为对自己的身份也有不确定感,约翰诺对生活不满意,厌恶布里斯班和澳大利亚。阿曼德·耐特贝克(Amanda Nettelbeck)指出,约翰诺“似乎认为身份认同的困境是由于他身处澳大利亚这个真空地带,他渴望体验世界”(Nettelbeck 1994:21)。约翰诺曾说,布里斯班“绝对是世界上最丑陋的地方”,这地方“什么都不是:不温不火,什么也没发生,以后也不会发生,因为这个城市没有灵魂。”布里斯班没有灵魂,是因为它没有凝聚力。它看起来就像一个“临时搭建”的棚屋城市,居民们就像“过路者”(Malouf 1976:84)。这里的一切都是临时的,使人没有归属感。这种感觉在新移民国家比较常见,但它有助于这个国家民族身份的形成,因为这种流亡的意识促使移民去寻找和建立新的自我身份。有些人也许无法顺利地建立新的自我身份,例如小说的主人公约翰诺;但更多的人却成功了,约翰诺的同学但丁就是一例。
马丁·里尔(Martin Leer)在他的“地理和想象”一文中特别提到约翰诺的眼镜。学校的救生队员们拍照留念时,约翰诺并不是成员,但也混进去一起拍照。他戴了一副没有镜片的眼镜,里尔指出,“澳大利亚的地图就像这没有镜片的眼镜,只有框架、限制、轮廓和边缘”(Leer 1985-86:10),“澳大利亚只是一个轮廓,它的中心充满黑暗:是一片真空”(同上:3)。里尔这段话正说明了在当时的澳大利亚人眼里,这个国家缺乏精神和文化上的凝聚力。因此,需要重建个人以及整个民族的身份,从而获得确定性。但丁曾经想弄清楚自己身处何处,他凝视着课本上自家的地址——“世界,澳大利亚昆士兰州,布里斯班市,汉密尔顿区阿兰路”,心里想:
这是多么的奇妙,我在此地,而不是世界上的任何其他地方。我父亲的先辈收拾包裹逃避土耳其人的兵役;我母亲的族人不知道为什么,决定放弃在新克劳斯优越的中产阶级生活,来到摩根山开采金矿。如果他们没有作出以上的决定,那么我根本就不会称为澳大利亚人。这一切就是个意外、一个完全没必要发生的命运(Malouf 1976:52)。
对但丁同时代的人来说,很多人都有着类似的迷茫:布里斯班这个城市没有灵魂,澳大利亚这个国家只是个框架和轮廓。早期的移民很难对它们有认同感,而这种认同感在形成国家身份的过程中至关重要。在这种情况下,移民们有强烈的不安全感。在但丁的回忆中,约翰诺经常声称突然失去了自己的灵魂,然后到处去寻找:
灵魂常常到处闲逛,时而在他的尺骨,时而在中空的臼齿里,时而在红肿的阑尾里……有时候他完全找不到自己的灵魂了。他会在房间里乱走,似乎有无形的气流将他裹着随意乱丢。有时他的灵魂冲出他的躯体,呆在单条取暖器上,发出充满威胁性的光芒来;又或者有学童放飞模型飞机,高高越过树顶,他的灵魂就在上空盘旋,嗡嗡作响。约翰诺会暴怒,凶狠地怒目而视……说不定哪一天他就疯狂了,拿战斧砍杀十几个陌生人,只是为了向他自己(或向我)证明他的痛苦是真实的(同上:85)。
本试验以乙醇体积分数、提取时间和液料比为考察因素,以丹栀逍遥散中栀子苷、芍药苷和丹皮酚3个指标成分的综合评分为评价指标,先采用Box-Behnken Design(BBD)响应面法进行试验设计,建立数学模型并获得目标函数后,再结合遗传算法和直接搜索算法求解各因素的最优范围与最优取值,为该方的提取工艺优化提供参考。
如果澳大利亚无法使他们对自己的身份有确定意识,那么欧洲也许就可以了?当时的澳大利亚人把欧洲,特别是英国,看成是自己的精神和文化家园,认为那里是自己真正的归属之处。唐纳德·霍恩(Donald Horne 1966:96)注意到,“1941年以前,对澳大利亚人来说,只有欧洲才是重要的”。因此,当约翰诺希望寻找一个可以提供自己确定性的地方时,欧洲自然就成了第一选择。他认为欧洲有那么长的文化历史,应该可以帮助自己找到灵魂,确认自己的身份。在出发去欧洲之前,他告诉好友但丁,“七年之后,这个该死的大陆会被我挤出体外。我会永远地摆脱它”(Malouf 1976:98)。他憧憬着自己会在欧洲得到重生,就像传说中的凤凰一样,每五百年从涅槃的灰烬中飞出,变得更美丽,更充满活力。
2. 流亡意识的加剧和梦幻泡影般的寻根之旅
约翰诺离开澳大利亚,逃离了自己的文化背景,希望在欧洲找到自我。但是欧洲和他所预期的并不相同。战争留给欧洲的创伤比澳大利亚要深得多。约翰诺原本希望能在欧洲找到确定性,然而他却一次次在震惊中陷入迷惘。
鲁道夫·巴德(Rudolf Bader)在“澳大利亚文学中的欧洲形象”一文中指出,澳大利亚文学中最经常出现的欧洲国家是英国、德国、法国、意大利和希腊。在澳大利亚人眼中,这些国家构成了欧洲文化的精华。法国是“大陆文化”的代表。德国是出产“诗人和思想家的民族”。意大利的形象和法国差不多,但是“如果说法国是游历欧洲时最常去的中转站的话,那么意大利则是旅行者的终点站,它代表着西方文化和文明的起源……”,使人联想起“过去的荣耀(重点有时落在‘过去’,有时落在‘荣耀’一词上)”。希腊的形象则是“致命的美丽”(Bader 1989:108-112)。马洛夫的作品中也常常出现这些国家。在小说中,约翰诺游历了英国、德国、法国和希腊,然而他一次次地在这些国家经历着理想的破灭。
约翰诺首先来到巴黎,被这个城市迷住了。他时时说要离开巴黎,到欧洲其他地方去,结果,这个想法“使巴黎、以及他在巴黎的逗留显得更加稳固和确定”(Malouf 1976:124)。但他无法融入巴黎的精英社会。为了得到一份教英语的工作,他不得不谎称自己是苏格兰人。这些让约翰诺感到自己与这个世界的巨大差距,这种感觉尤甚于在澳大利亚时。因为在澳大利亚,他还可以试图逃离到欧洲;而到了欧洲,他则必须面对现实,承认自己仍然是一个局外人。此外,关于战争的记忆曾经是他童年最恐惧的,而战后的巴黎则使得这些回忆又清晰地再现。在巴黎,经常有警察半夜入宅搜查恐怖分子,每次他都担惊受怕。他觉得自己又被拖入了噩梦中,用但丁的话说,那是一场“全民的噩梦”。约翰诺又去了德国——这个诗人和思想家的国度,但并没有在那里找到精神的家园,反而和一个德国人合伙在高速公路上偷盗汽车。
后来,约翰诺似乎在雅典找到了心灵的平静。他声称自己“重新获得了活力”、“重生”了(同上:130)。他充满狂喜地告诉但丁,希腊是个“天堂”、“梦想中的地方”。但丁去希腊看望约翰诺,他们在某个山顶遇到了一个希腊妇女。这个女子从意大利报纸上看到一则预测,说世界末日会在那天的中午12点到来,因此她来到山顶来看看预测是否会发生。12点过去,世界并没有毁灭。大家虽然觉得这则预测很荒谬,但还是松了一口气。不过约翰诺把这事当真了,世界将会在大水中毁灭,他被这个前景所深深吸引。他固执地说:“你们怎么知道世界不会毁灭?很有可能。也许世界已经毁灭了,而我们没有注意到”(同上:141)。希腊是西方文明的摇篮,世界上最伟大的悲剧作品也出自希腊,但它却可能遭遇毁灭,这一趟约翰诺和但丁在山顶的境遇可以看成是一种反讽,它使约翰诺想要在希腊找到自我定位的可能微乎其微。
约翰诺希望在欧洲找到确定的自我身份,然而最终还是失败。作为一个澳大利亚人,他无法对欧洲有完全的认同感。澳大利亚文化虽然和欧洲文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是它毕竟已经适应了澳大利亚的现实,有了独立的发展。约翰诺在自己的祖国一直有一种流亡意识,到了欧洲,这种流亡意识变得更为强烈了。罗纳德·霍恩指出,澳大利亚人来到英国,也许会欣赏“戏剧、音乐、艺术展览、自然美景以及临近欧洲的便利”,但是他们无法“和英国人建立亲密无间的关系。他们会感受到自己身处异国,被排斥在外”(Horne 1966:96)。澳大利亚被看成“移植来的欧洲”,被认为是“粗野的”大陆,然而澳大利亚实际上是“欧洲的变体”,是一个新兴的国家,对欧洲文化有完善也有创新。正如马洛夫强调的,“很多人认为澳大利亚是丑陋的,只是因为他们把它看成是次等的欧洲。而实际上,澳大利亚是‘欧洲的变体’而非‘欧洲的移植’”(转引自Davidson 1983:268)。约翰诺在欧洲游历,时而觉得和欧洲很贴近,因为毕竟欧洲文化是澳大利亚文化的源头;时而又觉得和欧洲很疏离,因为欧洲和澳大利亚已经历了不同的、独立的发展阶段。伴随着旅程的延伸而日益加剧的新的流亡感和寻找民族身份认同的徒劳无功,约翰诺的内心充斥着失望,最后他不得不重新回到自己的祖国。
澳大利亚人心目中的欧洲国家也许并不真实。在对过去的缅怀中,人们往往无视眼前的现状。约翰诺曾经告诉但丁,自己在欧洲偷汽车、烧教堂,是为了“摧毁一个神话”——澳大利亚人所奉行的物质繁荣。但是,当他从欧洲失望而归时,他发现,澳大利亚经历了迅速的经济发展。这个物质繁荣的神话“不仅没有被摧毁”,反而更加“生机勃勃”了(Malouf 1976:152)。
3. 毁灭与重生的两种选择向度
约翰诺需要摆脱流亡意识,需要实现自己的民族身份认同,然而他选择离开澳大利亚。他的欧洲寻根之旅(也可以说是新的流亡生活)实质上是一种逃避。马洛夫认为“约翰诺这个人物逃离[澳大利亚]的真实目的是逃避生活的真相”(Davidson 1983:276),而这种逃离是不可能的,因为“你无法逃避自己生长的历史环境”(同上:270)。
但丁则选择了另外一个向度即重生。但丁在欧洲时就意识到了这一点。起初他也感觉到澳大利亚(特别是布里斯班)的氛围使自己窒息,因此决定追随约翰诺到欧洲去。他对约翰诺说,“我觉得自己无法动弹……欧洲也许能做到布里斯班无法做到的,解除我身上的魔咒”(Malouf 1976:110-111)。身为澳大利亚人,他似乎总是在接受二手的欧洲文化经验,因此他必须到欧洲去,亲身经历一下原汁原味的文化。但是和约翰诺一样,他也失望了,也被巴黎的暴力事件所震惊:
我突然间真的恐惧了。肾上腺素上涌,回忆起一战的现实。在那之前我平静地接受着,沙袋、铁丝网,这些是如此平常,已经和岸边的书店一样成为巴黎一景。而突然间,我意识到了它们的真实性。我回忆起了那些称为童年噩梦的关于战争的简报……我发现自己似乎突然来到战争时的欧洲……我突然意识到,巴黎——欧洲——是一个不同的地方(同上:120)。
在欧洲各国旅行之后,但丁回到了澳大利亚,决定要在自己的故乡发现生活的真谛,因为这里是他了解的地方。小说记录了这种心态的变化:“我曾经觉得自己居然是个澳大利亚人,这是多么的奇怪,毫无道理可言。而现在,我觉得,如果我是任何其他国家的人,那就会更奇怪,更偶然”(同上:128)。
但丁终于接受了自己的澳大利亚身份。他的接受预示着,也许摆脱流亡意识的方法是在“自己的地盘”建立自己的身份。正如陶东风(1998:196)在《全球化、后殖民批评与文化认同》中所指出的,“所谓身份或认同等都不是固定不变的,而是流动性的、复合性的”。身份作为过程而存在,因此是可以自我建构的。当然,约翰诺的失败也不能说他的努力没有意义。他的挣扎正说明了要在欧洲找到“根源和定位”是不可能的,这也许能促使人们不再把欧洲作为“意义的中心和精神的纽带”(Bishop 1981-82:428)。
许多澳大利亚人都曾经远赴欧洲去寻找自己的民族身份,因此但丁和约翰诺的经历很有代表性,再现了澳大利亚人在民族身份认同方面所遇到的挑战。《约翰诺》通过比较两者的不同结局,指出了应对这种挑战、摆脱流亡感的途径,即不要对过去的殖民地身份恋恋不舍,人们应当向前看,建立新的独立的民族身份。与其渴望同殖民宗主国这个中心建立认同感,不如和当地的生活实践发生共鸣,树立“此地即是中心”的身份意识。
4. 《约翰诺》的积极现实意义和当代价值
曾为马洛夫的作品集作序的阿曼德·耐特贝克认为,马洛夫的成功之处在于他的文学创作表现了澳大利亚在民族身份问题上的转向。詹姆斯·沃尔特(James Walter)则认为澳大利亚对民族身份的关注是周期性的,他将其称为“澳大利亚民族主义周期”。他注意到在19世纪40年代、90年代、20世纪30年代、70年代、80年代都有对民族身份的阶段性关注(Walter 1989:5)。每一周期中,都有关于澳大利亚民族身份问题的激烈讨论,从而形成新的认识。耐特贝克指出,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对民族身份问题认识的不断深化,澳大利亚人的关注已从“是什么”这个问题转变到了“如何变成这样”。“……澳大利亚一开始注重自己的‘民族身份’,后来转向重新审视自己的民族话语以及自己历史的建构”,也就是说,从热衷于确认自己的民族身份,转变为审视自己的民族身份是如何被构建的(Nettelbeck 1994:ⅰ)。马洛夫自己说过:“我的兴趣不在于过去发生的事件和事物,而在于我是如何看待它们的。对世界的阐释理解正在发展变化中,我对此很感兴趣”(转引自Willbanks 1991:146)。在小说中,他表现了流亡、远离中心的意识、对民族身份的寻找、以及后殖民时期澳大利亚民族体验的真实性,并对这些问题提出了自己的见解。这部小说的主题,以及作者对移民及其子孙如何主动、积极实现自身民族身份认同的见解,在全球化浪潮席卷世界的今天,在当今因资本和劳动力在全球范围内自由流动而日益形成的移民热潮中,无疑有着积极的现实意义。
《约翰诺》中各角色表现出的强烈流亡意识可能是由于澳大利亚本身是个移民国家,它曾是英国的殖民地及罪犯流放地。从地理位置看,澳大利亚是个岛国,远离其他国家,因而造就了澳大利亚人强烈的“边缘”意识。从文化上看,早期的移民认为自己是被迫移居此地的欧洲人,而不是澳大利亚人。他们处于边缘地带,无法亲身体验文化中心的生活,因此他们觉得当地的生活体验是二手的,缺乏真实性,由此产生了强烈的流亡感。霍普(A. D. Hope)的诗《澳大利亚》生动地表达了这种感受:
他们把她称作年轻的国度,但是他们撒谎了:
她是最后发现的土地,最空虚的土地
……
没有歌唱,没有建筑,没有历史(Hope 1974:8)。
确实,在殖民初期,许多澳大利亚人相信自己当然是英国人。C. J. Koch曾记录了一个孩子对英国的感情:“英国人无法体会到英国裔的澳大利亚人对英国的感情。我们不是任何一个尘世国家的臣民。隐藏在我们的潜意识中的,是一个童话中的国度:由堪尼斯·格雷姆、狄更斯、比翠斯·波特创造的国度”(转引自Hergenhan 1988:437)。《约翰诺》中但丁的教育经历便很好地说明了这一点。他的母亲是英国人,他从小学习英国文学,遵守英国礼节,更喜欢英国历史,把澳大利亚历史称作是“我们错位了的大陆的糟糕历史”(Malouf 1976:20)。
然而,这种流亡感也有其积极的一面,它促使人们寻找自己的民族身份、定义自己的民族,而这种自我定义可以说是对民族身份的重新构建。作为殖民地发展起来的澳大利亚需要摆脱对英国文化的依赖才能获得其独立的民族性。詹姆斯·沃尔特(1989:36-37)在《澳大利亚研究》一书中指出:“在一段时间内,定居者可能继续强调他们的文化传承,声称……他们是移居到澳大利亚的英国人。但是在新土地上的生活经历在物质和社会层面都不同于英国……这样就很难认为和英国是一脉相承。如果他们意识到所谓的祖国认为自己的殖民地是二等的,他们就会需要找到更适合新社会生活经历的、能肯定殖民者价值的东西”。这个“更适合新社会生活经历的、能肯定殖民者价值的东西”往往是一个独立的、且特点鲜明的民族身份。对这一民族身份的寻找已经成为所有移民国家文化的一部分,过去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这正是这部小说的积极现实意义和价值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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