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秋白的成语运用艺术
2010-04-04杨建生
杨建生
(常州工学院人文社科学院,江苏 常州 213002)
一
成语是汉语的瑰宝之一,是传统文化的一个重要表现形式。瞿秋白运用成语非常突出,成了他文章艺术表现的一大特色。究其原因,这与他具有深厚的传统文化功底有极大关系,他把通晓传统文化作为中国知识分子最起码的条件,并把中国文史哲的代表样式及代表作品作为自己阅读的范围。悠久而深远的传统文化给他以深厚的思想营养和语言文字素养,中国古代作品中有生命力的东西在瞿秋白的文章中获得了新的活力,包括成语的运用。
瞿秋白的成语运用总体上呈现出三大特点:
一是使用的成语数量多,密度大。据粗略统计,光《瞿秋白文集》(政治理论编)中就使用四百多条成语。在《北京政府之财政破产与军阀之阴谋》一文的一个自然段里,就用了(中国商人阶级)“安分守己”、(北京政府)“胆大妄为”、(商人阶级)“畏缩不前”、(与军阀官僚妥协的结果)“万劫不复”四个成语。《太戈尔的国家观与东方》的首段,连标点符号在内共335字,就用了“返于梵天”、“天罗地网”、“大惑不解”、“以退为进”、“自相残杀”五个成语,可见集中程度之高!有些成语,如“自欺欺人”、“苟延残喘”、“横行无忌”、“风起云涌”等,曾在不同的文章中反复运用,强化了这些成语的表达力量。
二是使用成语带有鲜明的时代色彩。因此,与其相关联的句子、句群的内容,自然真实地反映了旧中国的社会现实面貌。瞿秋白文中的成语决不是孤立的词,成语的运用成为瞿秋白勾勒整个社会状貌的方式,又是放置在宏观历史背景下的精彩之笔,它犹如一支乐曲中的重音符号。瞿秋白在侃侃而论旧中国政治经济状况、阶级特点,哀诉中国人民政治上受压迫经济上受剥削的悲惨境地的时候,不时地插入一些成语,简洁明快、形象生动,促使读者更深刻地理解文章内容。
三是运用成语技巧娴熟,手法多变。有时褒词贬用,有时与其他修辞手法连用,有时一语多用、多语连用和成语活用,显示出高超的成语运用艺术。
二
瞿秋白使用成语所表达的思想内容主要有四个方面:
第一,运用大量的贬义成语,揭露旧世界、旧社会、旧文化以及国内外一切反动势力,显示出瞿秋白坚决彻底勇猛的批判精神。在瞿秋白的政论文中,从成语的感情色彩来看,使用的贬义词远远超过褒义词,贬义成语与褒义成语的比例大致为7:3。如瞿秋白曾在《帝国主义侵略中国之各种方式》一文中,揭露美日两国在欧战之后“坐收渔翁之利”的情况:日本资本主义本来幼稚,是个暴发户,“外强中干”,第一次勉强向中国投资就“捉襟露肘”,然而趁欧战期间,“穷形极相”地想垄断全中国,不得不“急功近利”地提出所谓二十一条。凡此一切,更“显而易见”其侵略的阴谋足以做中国民族运动最明显的目标。一连串的成语,把日本帝国主义的狼子野心和美日不可避免的冲突凸现了出来,非常精当。在瞿秋白笔下可以见到:列强侵略中国“穷凶极恶”,“无孔不钻”地渗入中国的政治经济生活之中;美国人“眈眈虎视”想要吞侵中东路;日本对中国经济上实行“穷凶极恶”的勒索政策;日本人向来对待中国工人就同牛马一样,“吹毛求疵”,扣罚工人的钱;面对中国革命的浪潮,国际国内的反动势力“狗急跳墙”反噬起来,于是反革命的屠杀政策也就开始发展;帝国主义和军阀往往借假和平稳健的美名反对赤化,实际上摧残民权,屠杀民众,“荼毒民生”;列强在中国土地上,要增加什么税捐,当然都是“随心所欲”。运用这些成语,起到了增强揭露帝国主义侵略本质的作用。
第二,饱含着深切同情之情的成语展现了中国人民在三座大山的压迫之下的悲惨境地。瞿秋白运用成语勾勒了一幅旧中国衰败、人民遭殃的景象:国内经济——农业、手工业破产,“入不敷出”;中日战争战败后,财政上第一次受到巨大赔款的打击,军事设备也“一蹶不振”;一九二七年四月到十二月各地反革命的政变所杀的工人农民“不可胜数”;打骂等非人的虐待更是“数不胜数”;厂主工头虐待工人就如同“家常便饭”;各省各县国民党(军阀)政府,尽在增加“无奇不有”的“苛捐杂税”;滥发公债,剥削“民脂民膏”,真是无所不用其极;民众日益无产阶级化,日益穷困,在“不堪言状”的残酷的奴隶制度之下工作和生活;军阀战争几乎破坏了全中国经济生活,大多数平民、小商人、农民、工人、手工业者破产,“流离失所”;战祸蔓延,“民不聊生”,十三四岁的女子,只要三四元钱便可以买到。瞿秋白还用“赤地千里”、“十室九空”、“奸淫掳掠”、“无所不至”等成语揭露豪绅地主军阀的罪行,真切地写出了人民所遭受的目不忍睹的惨象,增强了艺术感染力。
第三,运用褒义成语赞颂无产阶级革命导师,满腔热情地欢呼和支持革命运动的发展。无产阶级革命导师列宁带领苏俄人民创立了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鼓舞了各国人民的革命斗争。瞿秋白非常景仰与热爱列宁,曾以成语“百折不挠”来突出列宁的坚强意志。20世纪20~30年代,各国无产阶级革命运动和殖民地人民的解放运动日益高涨。瞿秋白反复运用“风起云涌”来形容这种斗争情势:全世界的罢工运动“风起云涌”;五四运动以后,各地劳动运动“风起云涌”,瞿秋白还以“风起云涌”来形容五四时期中国无产阶级先驱者宣传马克思主义的声势及影响:“五四运动之际,《新青年》及《星期评论》等杂志,风起云涌的介绍马克思的理论。”①对当时马克思主义的宣传热潮作了恰如其分的肯定。他运用“前赴后继”等成语来赞颂中国工人阶级彻底的革命精神和顽强的战斗意志,用“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两个成语来说明良好的社会风尚和社会政治状况,与反动统治区内盗贼横行恰成一个鲜明的对比,以此来肯定农民运动的正义性。
第四,运用一系列的成语来勾勒在激烈阶级斗争中的阶级特性以及阶级关系。瞿秋白指出,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之间的斗争焦点在于争夺革命的领导权。以蒋介石为代表的大资产阶级,不能遏止革命潮流,便“狗急跳墙”而实行反动了;中国资产阶级,“战战兢兢”地防备工农革命势力的袭击,其本性是“胆小如鼠”。瞿秋白还揭露豪绅资产阶级走狗“恭顺从命”、“半吞半吐”、“扬扬得意”的嘴脸。
三
瞿秋白大量运用成语也起到了很好的修辞效果。他所运用的成语本身的语法结构复杂,有的是较复杂的词组,如“借刀杀人”、“偷天换日”;有的是两个并列的词组,如“卑躬屈膝”、“作威作福”、“耀武扬威”;有的是一个主谓词组,如“目光短浅”、“铁证如山”;成语在句子中的实际功能相当于一个词的作用,充当其语法成分,但更重要的作用还在于它能够积极地帮助修辞,赋予语言以新的内蕴。瞿秋白善于大量使用成语,使句子内涵增加,词约义丰,使表达更准确、鲜明、生动。如瞿秋白揭露中国人权派进行欺骗宣传时说:“美国家家都有汽车的海外奇谈,只好去骗小孩子!”②在句中,“海外奇谈”作主语,意指毫无根据的荒唐话,充分说明人权派的欺骗内容是何等的荒谬,批判的感情色彩非常强烈。他还用“沧海一粟”阐述中国工业资本的薄弱,以“沧海”之大形容帝国主义所占据的中国市场,可见帝国主义对中国掠夺之广,以“一粟”之小形容中国工业资本的价值之微,在强烈的对比中给人以深刻的印象。他用“拖泥带水”的本义,准确地揭示出中国的资产阶级与封建土地私有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用“浑然一体”准确而科学地说明三民主义里的民族主义、民生主义、民权主义之间的内在联系。
瞿秋白运用成语最常见的一种技巧就是褒词贬用,达到讽刺的艺术效果。在批判人权派时,作者连用了几个褒义词:“人权派这样忠心耿耿的替国民党上条陈,出计策,替地主资本家想出‘剿灭共产’的办法。”③“在工农民众看来,罗大人的这种议论,不过是更加暴露人权派苦心孤诣的替国民党出计策保障国民党主义的威权和声望,更加暴露人权派苦心孤诣的替地主资本家出主意保障他们的统治罢了。”④人权派“大呼小叫,鞠躬尽瘁的上这么一大套‘剿共铲共最根本,最聪明,最敏捷的方法’的条陈!”⑤连用了“忠心耿耿”、“苦心孤诣”、“鞠躬尽瘁”三个褒义成语,刻画了人权派为国民党反动派尽忠尽力的丑恶嘴脸。他称西山会议派是最早反共的,“先知先觉”,说资产阶级的市侩、中外资本家走狗戴季陶“大名鼎鼎”,简直是一个“十全十美”的资产阶级的思想家,说汪精卫的确有“自知之明”,还说右派工贼的成绩已经“斐然可观”,嘲讽的口吻跃然于纸上。
有时,他也常用调侃的笔调来讽刺、揭露敌人。他揭露张宗昌道德败坏的丑行:“张效帅见着常州那位巨绅便道:你的小老婆如今奉还,公妻虽系‘赤化’,偶一为之,总算无伤大雅,不过究非久计;你的千金小姐,我却已经收了房,做我的第十九妻,‘妾之一字,在小弟宗昌字典之内,向不存在。’这样一来,圣道昌明到十足!”⑥以“偶一为之”、“无伤大雅”两个成语,嬉笑之中包含着鄙视张宗昌的情感,具有一定的喜剧效果。
贬词褒用的情况也不乏其例。“得寸进尺”在一般情况下视为贬义词,形容私利、欲望得不到满足,一步紧一步地去夺取。瞿秋白却用于革命力量不间断地斗争,一步比一步更有进展:“应当不断的继续努力奋斗,得寸进尺,一直到达到推翻帝国主义的目的,不可容忍丝毫改良派和平妥协合作的幻想。”⑦这里“得寸进尺”内在含义已是“不断革命,大步跨越”,褒奖之意非常明显。
运用两相对比的成语,产生鲜明的比较效果。例如:“这些假仁假义的行径,都是想找一个‘光明正大’的名目来制造对日战争的空气。”⑧“日本有许多小岛,连绵不断,假使用潜艇飞机,可以时时刻刻惊扰美国军舰于途中,不等他到战地,便已疲于奔命了。北部则日本既有旅大,别人不容易进日本海,即使英美军舰都能达黄海,而在这最后的关口,日本还是可以以逸待劳的。”⑨用“假仁假义”与“光明正大”对比,“疲于奔命”与“以逸待劳”对比,加深印象。
成语与修辞方式、论证方式或俗语等联合使用,也是瞿秋白成语运用技巧之一。例如:“日内瓦的两次会议,英法等国还装腔做势的要求日本撤兵,这其实已经是用国际公道的迷魂汤,来欺骗世界的劳动群众,替日本做个缓兵之计,替自己留个从容布置的地步。”⑩在这里,两个成语“装腔做(作)势”、“缓兵之计”与“迷魂汤”的比喻相结合,使成语的运用有所变化,并且增强了形象性。再如:“真为劳动平民自由正义而奋斗的青年,不宜猥猥琐琐泥滞于目前零碎的乱象,或者因此而灰心丧志,或者因此而敷衍涂砌,自以为高洁,或自夸为解决问题;更不宜好高骛远,盲目的爱新奇,只知求所谓高深邃远的学问,以至于厌恶实际运动。”连续使用成语“猥猥琐琐”、“好高骛远”,还有由“灰心丧气”演化的新成语“灰心丧志”与“敷衍涂砌”,这里,又把成语与排比修辞结合使用,强调有志青年不宜做的行为,加强同一概念,增强情感与语气的表达力量。在批判中国商人阶级的自私自利性时,他说:“可怜的中国商人阶级,自己以为有几个钱,象个体面‘上等人’,若是‘安分守己’,军阀就能饶他们了。‘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在这里,他用成语“安分守己”点出中国商人阶级的特性,用俗语“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点出中国商人只顾自己的心理特征,两者结合在一起,更全面地揭示中国商人的特征。
瞿秋白还特别善于在复句中运用成语,更好地揭示事物的内在规律及相互联系。如:“列强互相排挤而结果反维持均势,中国得以苟延残喘,因此经过的时期很长。所以列强帝国主义侵略中国的方式变迁复杂,弄得中国平民眼花缭乱不知是敌是友。实际上中国的所以不亡,仅仅因各帝国主义国家力敌势均,无一敢首先发难,而又互相牵掣罢了。”说明帝国主义国家“力敌势均”,中国“苟延残喘”,帝国主义侵略方式多变,使中国平民“眼花缭乱”,在因果复句中运用了简洁而表现力强的成语,使复杂的关系说得简洁而明朗。有时,他连续使用成语叙述一件事情的过程:“各省武官渐渐自立门户,其所凭借之武器军队大非昔比,——决不能再低头做‘戈什哈’;各地土匪更是暗中滋长,——他们的兵器也能精益求精,这可不言而喻。”叙述中用了“自立门户”、“精益求精”、“不言而喻”三个成语。有时,在表示两件事情的相承联系时,连用成语:“孙传芳想等吴佩孚(叶开鑫)与唐生智两败俱伤,然后自己可以渔翁得利。”“两败俱伤”与“渔翁得利”相连,文气顺畅。
瞿秋白政论文中,同一成语由于处在不同的语境而有着不同的含义,感情色彩也不同,表明作者驾驭成语的能力极强。如“落花流水”一词,既用于揭露北洋军阀出动大批军警残害青年学生——“在尊严的众议院门中,把一帮争人格的青年学生,打得落花流水”,又用于歌颂农民革命运动的巨大威力——“湖南的乡村里许多土豪、劣棍、讼棍等类的封建政权,都被这些‘匪徒’打得落花流水”。同一成语,一褒一贬,呈现出憎恨北洋军阀或赞颂革命运动的不同感情。因为瞿秋白掌握并运用着大量的成语,文中就常常出现近义词,体现出成语的丰富性。他说,莫斯科许多商店主人、私人企业家不得不服从这几项规定,“俯首帖耳”地只求赚钱,不敢过问政治;资产公有的必要条件,首先使暂存的资产阶级“俯首听命”;已经亡国的上海市民,还是“低首下心”去诉苦呢?还是……“俯首帖耳”、“俯首听命”、“低首下心”词义相近,但有细微差别,说明瞿秋白选用成语的准确性。
瞿秋白运用成语灵活而富有变化。有时将一个成语有意识地拆开,增加词语,扩展内容。他指出,上等阶级的政党和报纸反对改组后的国民党,他们“一方面唯恐国民党发展,别方面幸灾乐祸,拼命的造谣挑拨,有意离间”。以“造谣”修饰“挑拨”,以“有意”修饰“离间”,揭露了敌人的卑鄙手段与险恶用心,扩展了语意,强化了语言的感情色彩。又如,将“势均力敌”这一成语拆开使用:“在三四十年前看来,一个广东穷医生的空言号召,怎能敌得过清朝皇帝的坚甲利兵,这平民与贵族的阶级斗争,显然是一个势不均力不敌的苦战。然而有兴中会、同盟会等运动之后,满清居然颠覆了。”强调平民与贵族的斗争力量悬殊,突出新生革命力量最终必定胜利的历史发展规律。有时,他又根据具体的语言环境的要求,换用某一个字,从而演化成另一个新成语。如,将“灰心丧气”演化为“灰心丧志”,突出志向的毁灭;将“烟消云散”演化为“烟消云灭”,“那时恐怕此等敬长上不争夺的‘美德’早已烟消云灭了”,强调道德的彻底沦丧,“灭”字比“散”语意更重;将“永垂千古”演化为“永垂万古”:俄共的“经济政策,不是永垂万古的计划”,强调经济政策的变动性;将“十恶不赦”演化为“万恶不赦”,“总之,与资产阶级破坏一些‘良好关系’,至今还被认为万恶不赦之罪”,强调对大资产阶级实行右倾投降主义者的顽固性。
四
瞿秋白的成语运用艺术是高超的、独特的,总体是正确的。但由于某些思想认识上的偏差,也出现了成语运用上的失当,发生了个别偏差。如在八七会议后,由于对国民党屠杀政策的仇恨和对陈独秀右倾机会主义的愤怒,在“左”倾思想、过激情绪支配下,对孙中山的评价产生了失重与偏颇,在运用成语时出现了失误的情况,说“国民党的孙文主义遗臭万年,共产国际的列宁主义胜利万岁!”并用了“老奸巨猾”、“偷天换日”等贬义成语来猛烈抨击孙中山的“民主主义”思想,显然就过了头。此外,瞿秋白积极倡导白话革命,积极推动文字改革的过程中,一度对方块汉字有过偏激的言辞,主张“发展五四的白话革命,彻底的肃清文言的余孽,一直到完全废除混蛋糊涂十恶不赦的汉文”。运用“十恶不赦”的贬义成语来修饰“汉文”,就极不恰当。当然,这些偏差相对于瞿秋白成语运用的整体情况而言,只是白璧微瑕而已。
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