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乌尔姆与包豪斯之间的继承关系
2010-04-03李亮之ChenYuLiLiangzhi
文/陈 雨 李亮之 Chen Yu Li Liangzhi
论乌尔姆与包豪斯之间的继承关系
文/陈 雨 李亮之 Chen Yu Li Liangzhi
近年来,乌尔姆正逐渐成为我国工业设计史研究的热点,而乌尔姆与包豪斯的关系又是其中的重点。《包豪斯的继承与批判——乌尔姆造型学院》一书是目前国内唯一关于乌尔姆设计学院的译著,其标题中的“继承与批判”也成为国内设计史研究乌尔姆与包豪斯关系这一问题的出发点。该书是1987年夏天由林丁格(Herbert Lindinger)在西柏林组织的乌尔姆设计学院回顾展的同名出版物,直译为《乌尔姆设计学院:物品的道德》[1]。内容分两部分,一是乌尔姆参与者和研究者的论文,二是学院各时期简章、生活照片和传记等信息。书中虽有一些评论性文字,但并未展开,总体而言还只是文选和编年记录,并非有清晰思路的历史研究[2]。书中虽提及乌尔姆与包豪斯的关系,但既非重点,也没有详细论述。那么,乌尔姆到底在何种意义上继承和批判了包豪斯呢?本文从包豪斯和乌尔姆设计观念的分期与因何获得当前历史地位两个问题入手,梳理、分析和评价乌尔姆与包豪斯之间的继承关系。
一、包豪斯
1、包豪斯的分期
习惯上将包豪斯分为3个阶段,或按地点划分——魏玛、德绍和柏林;或按领导人划分——格罗皮乌斯(Walter Gropius)、迈耶(Hannes Meyer)和密斯(Ludwig Mies van der Rohe)。但就设计观念而言,分4个时期更为合理,即以伊顿(Johannes Itten)为代表的格罗皮乌斯前期(1919~1923),以莫霍利•纳吉(László Moholy-Nagy)为代表的格罗皮乌斯后期(1923~1928),迈耶时期(1928~1930)和密斯时期(1930~1933)。
包豪斯成立之初的口号是“艺术与手工艺的联合”,伊顿是这时期的代表。与传统强调模仿和天赋的艺术教育家不同,伊顿认为艺术中有可教可学的成分,不断地训练可以提升学生的感知力和创造力。由此出发,伊顿的基础课为后世艺术和设计基础教学奠定了基本框架。但不足之处在于,伊顿仍过于强调个人感受和直觉,进而拒绝与工业的合作,将包豪斯的生产限制在手工业之中。如当时制陶作坊的大师马克斯(Gerhard Marcks)所说:“精湛的手艺训练而非现代化的工业生产才是作坊应该做的,生产永远不是目的,否则,包豪斯将沦为一家普通的工厂。”[3]
相比伊顿,莫霍利•纳吉更理解格罗皮乌斯的愿望,在两人的努力下包豪斯实现了由“艺术与手工艺的联合”向“艺术与技术的联合”的转变。但对于“技术”,两人更关心新技术带来的新表现形式,对技术背后的工业组织模式及商业规则并未太多涉及[4]。格罗皮乌斯受一战前建筑设计中典型和属性观念的影响,莫霍利•纳吉受构成派艺术观念的影响。这时期包豪斯的设计多是出于观念和设计师的主观愿望,而非有针对性地使用分析。如这时期的台灯,设计并非来自对光照、积尘和使用环境的分析,而是由基础课中圆柱和球形等基本形组合练习发展来的。
包豪斯真正走向工业生产和日常生活是从迈耶时期开始的。不同于强调直觉的伊顿,也不同于强调典型和属性的格罗皮乌斯,迈耶提倡科学系统的分析方法,认为设计应该从使用者需求,而非形式或观念入手。他曾试图将社会学、经济学和心理学等学科引入教学,在他看来“多少人想用艺术表达的神秘其实都是需要科学来传达的”[5]。在对待商业的问题上,迈耶一改包豪斯之前的精英文化观,提倡为大众做设计,主动寻求与工商业的联系,认为要实现学院的设计理想,市场竞争在所难免。值得一提的是这时期在金工作坊中首次出现了基于市场现有产品的改进设计[6]。在迈耶的领导下,包豪斯的产品终于取得了商业上的成功,到1931年,有超过50,000件包豪斯台灯和照明设备生产并出售[7]。
密斯时期包豪斯的重点全面转向建筑,而负责作坊事物的赖希(Lilly Reich)又不太懂技术,加之两人的精英文化观,总体来说,密斯时期包豪斯的产品设计没有太大发展。
2、因何获得历史地位
包豪斯在现代设计史中的重要性无可置疑,但包豪斯能获得如今的历史地位却并非单纯因设计方面的贡献。包豪斯在二战后获得如今的历史地位主要有以下几方面原因,且多与美国相关。
首先是政治方面,包豪斯被纳粹关闭,格罗皮乌斯、密斯等人相继流亡美国。这成为冷战时期美国推行欧洲计划的政治资本,宣传包豪斯有利于创造反纳粹的民主自由的西方形象[8]。其次是现代艺术的发展,二战后美国抽象表现主义取得国际声誉[9],其欧洲先驱,尤其是康定斯基(Wassily Kandinsky)等人的地位随之上升,相应地也提升了包豪斯的历史地位。再次是现代建筑的发展,二战后格罗皮乌斯对美国建筑教育、密斯对美国建筑实践的影响都有助于包豪斯历史地位的提升。最后,工业设计方面,包豪斯初步实现了由传统手工艺和艺术向现代设计的转变,初步奠定了现代设计教育的基础[10]。
由此分析,虽然包豪斯在工业设计史中的重要性无可置疑,但二战后获得当前历史地位却是政治和文化因素大于设计本身。就工业设计而言,迈耶时期对后世的影响要大于格罗皮乌斯时期,但由于格罗皮乌斯强大的个人形象和迈耶的共产主义倾向,在二战后的冷战思维下,迈耶时期被研究者有意忽略了,并形成了以格罗皮乌斯为代表的统一的战后包豪斯形象。此外,虽然伊顿的设计观在包豪斯解散前就被否定,但由于康定斯基等艺术家和伊顿的个人影响,伊顿—格罗皮乌斯时期包豪斯比莫霍利•纳吉—格罗皮乌斯时期包豪斯有着更大的文化和艺术象征意义。
二、乌尔姆
1、乌尔姆的分期
乌尔姆的分期主要有以下3种观点:艾歇尔(Otl Aicher)分为9个阶段,林丁格分为6个阶段,莫尔斯(Abram Moles)分为3个阶段[11];大多研究者采用了林丁格6阶段[12]的观点。1947至1953年是筹备阶段,在朔尔(Inge Scholl)等人的努力下,学院逐渐建立起来。1953至1956年学院的教学由比尔(Max Bill)主导,他将乌尔姆视为德绍包豪斯的继承者。一方面,比尔认识到包豪斯的不足,在聘用伊顿和阿尔伯斯(Josef Albers)等包豪斯人负责基础课的同时更加强调理性的功能分析,引进了马尔多纳多(Tomás Maldonado)和古格洛特(Hans Gugelot)等教师。另一方面,比尔保留了包豪斯精英的文化和艺术观,提倡非商业化的设计观念,试图通过将日用品艺术化的方式解决二战留下的混乱和日渐复杂的技术与社会问题;面对日益明显的职业化趋势,比尔赋予了设计师高高在上的文化地位:设计师的命令,工程师遵守[13]。
1956至1958年,以马尔多纳多为首的年轻教师反对比尔的设计观,提倡基于科学和技术的设计观,正视商业对工业设计的推动作用。1958年,马尔多纳多首次提出乌尔姆模式:新时期的设计师“能够在我们工业文明最敏感的核心地带工作:那些对日常生活产生重要影响的地方,那些利益相对、常常很难达成一致的地方。在此条件下,成功依赖什么?当然是他们的创造力,但也依赖于思维方式和工作方法的策略性和精确性,科学和技术知识的广度,以及解读文化中最隐秘、最细微的变化的能力”[14]。马尔多纳多认为现代设计是经济危机中刺激消费的手段,比尔“从汤匙到城市”的设计观在商业社会中没有意义;他坚信工业设计不是艺术、设计师也不要成为艺术家,在新时期,设计师不是高高在上的领导者,而是包括设计师、工程师、商人等在内的设计团队的协调者[15]。经过马尔多纳多等人的努力,学院的教学目标由培养艺术家—设计师转变为培养职业工业设计师,确立了之后学院的发展方向。
1958至1962年,学院科学化倾向越来越严重,各种科学理论相继引入教学。这时期学院对科学和技术的过分强调成为后世诟病之处。但也正是在这一时期,以里特尔(Horst W. J.Rittel)为代表的设计方法学研究逐渐成熟。1962至1966年,马尔多纳多等人认识到过分强调科学和技术的危险,在未减少理论课程的前提下,尝试在理论与实践之间、在科学研究与造型行为之间寻求新的平衡[16]。这时期乌尔姆模式更加成熟,而随着对科学技术和商业化的反思,1966年形成了设计的批判理论。1967至1968年,学院财政状况逐渐恶化,内部矛盾重重,最终关闭。
2、因何获得历史地位
与包豪斯相比,乌尔姆的历史地位更多地来自工业设计自身。其原因如下:政治方面,1960年开始西方相继进入丰裕社会,加之后现代理论的兴起,意识形态之争逐渐弱化。现代艺术方面,按朱青生现代艺术4阶段的划分,随着工业设计职业化和现代艺术转向观念,设计尤其是商业设计与现代艺术自包豪斯之后就分道扬镳了[17]。建筑方面,乌尔姆的建筑以工业营建为主,而且建筑在乌尔姆并非重点;乌尔姆对后世建筑设计的影响主要集中在预制件应用方面,在理论、尤其是后现代理论方面影响不大。总之,虽然乌尔姆并不缺乏各领域的大师,但相比于包豪斯其历史地位主要来自工业设计自身。
设计教育方面,乌尔姆是欧洲第一所以培养职业工业设计师为目的、且具有完备教育体系的学校,为后世工业设计教育确立了基本模式。设计理论方面,以里特尔为代表的设计方法学、以本森(Max Benses)为代表的设计符号学、以邦西彭(Gui Bonsiepe)为代表的批判理论以及可持续设计、交互设计,乌尔姆都做出了开创性的努力,确定了当时设计理论研究的基本走向。商业实践方面,尽管乌尔姆在对待商业的问题上采取了不得不面对而又有意回避的矛盾的批判态度,但乌尔姆提倡的理性的工作方式,基于科学数据的设计分析,通过争论确定产品形态,对新技术、新材料的应用,设计师作为设计团队的协调者等方法和观念对其后职业化的工业设计工作模式和思维模式都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18]。
三、乌尔姆与包豪斯的关系
如何梳理乌尔姆与包豪斯之间的继承关系,除了考察两者自身的发展,还要考虑其后工业设计的发展。1960年后,工业设计是沿着两条道路发展的:一是受后现代思潮影响的强调观念的后现代主义设计;一是遵从商业规则的职业化的设计。虽然在社会文化层面,前者的影响更广,但工业设计在现代社会中取得当前的地位却更多因为后者。如布尔德克(Bernhard E.Bürdek)所言:设计的历史可以追溯到19世纪中期,但大大地重要起来,还只是20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的事,在科学技术水平同质化的时代,越来越多的企业发现只有通过设计才能将产品差异化,形成企业特色[19]。
这样就可以梳理出乌尔姆与包豪斯之间的继承关系的线索,一条是“格罗皮乌斯——比尔”的线索(虽然在观念上比尔更多的继承的是莫霍利-纳吉—格罗皮乌斯时期的包豪斯,但如上所述,大众形象上却更多地被认为是伊顿—格罗皮乌斯时期的包豪斯);一条是“迈耶——马尔多纳多”的线索;而在乌尔姆,前者是受到后者批判的。迈耶的包豪斯而不是格罗皮乌斯的包豪斯才是乌尔姆真正的战后遗产[20]。
在二战后新的社会经济条件下,在迈耶包豪斯的基础上,乌尔姆奠定了面向工商业完备的现代职业化的工业设计教育体系的基础,影响了当前绝大多数工业设计理论的研究走向,确立了当前职业化的工业设计工作模式和思维模式。相比于乌尔姆,包豪斯虽然拉开了现代设计的序幕,确立了基础教学的基本框架,但其对技术的强调更多是出于观念,尚未能正视技术背后工商业对工业设计的推动作用。总体来说,包豪斯依然没有走出艺术和手工艺的羁绊[21]。
结语
本文在论述包豪斯和乌尔姆历史分期及因何获得当前历史地位的基础上,结合1960年后工业设计的发展,论述了乌尔姆与包豪斯之间的继承关系,指出乌尔姆继承的是迈耶时期的包豪斯而非格罗皮乌斯时期的包豪斯,进而阐明尽管包豪斯在现代设计史中有着重要的意义,但仍未能脱离艺术和手工艺的羁绊,是乌尔姆而非包豪斯奠定了现代职业化的工业设计教育、理论和商业实践的基础。明确这一问题,有助于梳理工业设计教育、理论和职业化的发展历史,建立以欧洲为代表的二战前理想主义设计观念与二战后以美国为代表的商业化设计实践的之间联系,从而推动我国工业设计史研究重点由理论向实践的转变,促进史论研究与设计实践的联系。
[1] 德文版 Herbert Lindinger, Hochschule für Gestaltung Ulm: Die Moral der Gegenstände, Berlin, Ernst & Sohn, 1987;英文版Herbert Lindinger(Editor), David Britt (Translator), Ulm Design: The Morality of Objects, Cambridge, Mass., The MIT Press, 1991;中文版(德)赫伯特•林丁格,胡佑宗译.包浩斯的继承与批判——乌尔姆造型学院[M],台北:亚太图书出版,2002。中文版据德文版译出。
[2] Robin Kinross, Hochschule für Gestaltung Ulm: Recent Literature, Journal of Design History, Vol. 1, No.3-4, 1988:252.
[3] Cornelia von Buol, The Ceramics Workshop, Fiedler, Jeannine;Feieraben, Peter, Bauhaus, Köln, Könemann Verlagsgesellschaft mbH, 1999: 445.
[4] Frederic Schwartz, The Werkbund Design Theory and Mass Culture before the First World War, Connecticut ,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96: 2.
[5] Paul Robert Betts, The Pathos of Everyday Objects: West German Industrial Design Culture, 1945-1965,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1995: 183.
[6] Magdalena Droste, Bauhaus, 1919-1933, Köln : Benedikt Taschen,1990: 176.
[7] Uwe Westphal, The Bauhaus, New York, Gallery Books, 1991: 88.
[8] Paul Robert Betts, The Pathos of Everyday Objects: West German Industrial Design Culture, 1945-1965,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1995: 5.
[9] 沈语冰.20世纪艺术批评[M],杭州: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03:153.
[10] 包豪斯对美国设计的影响主要在建筑、平面设计和基础教学方面;工业设计实践方面,美国有其自身的发展线索,受包豪斯影响不大。
[11] Robin Kinross, Hochschule für Gestaltung Ulm: Recent Literature, Journal of Design History, Vol. 1, No.3-4, 1988:245.
[12][16][21](德)赫伯特•林丁格,胡佑宗译.包浩斯的继承与批判——乌尔姆造型学院[M],台北:亚太图书出版,2002:13-17,16,136.
[13] Paul Robert Betts, The Pathos of Everyday Objects: West German Industrial Design Culture, 1945-1965,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1995: 152-158.
[14] Tomás Maldonado, Neue Entwicklungen in der Industrie und die Ausbildung des Produktgestalters, Ulm, No.2, 1958, 40.
[15] Paul Robert Betts, The Pathos of Everyday Objects: West German Industrial Design Culture, 1945-1965,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1995: 160.
[17] 朱青生.没有人是艺术家,也没有人不是艺术家[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39.
[18] Susann Vihma, The Legacy of HfG Ulm, Scandinavian Journal of Design History, Vol.15, 2005, 64-75.
[19](德)伯恩哈德•E•布尔德克,胡佑宗译.工业设计——产品造型的历史、理论及实务[M],台北:亚太图书出版,1996:中文版序,Ⅳ.
[20] Paul Robert Betts, The Pathos of Everyday Objects: West German Industrial Design Culture, 1945-1965,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1995: 184.
The Relationships between Ulm and Bauhaus
本文从包豪斯和乌尔姆设计观念的分期与因何获得当前历史地位两个问题入手,梳理了乌尔姆与包豪斯之间的继承关系。指出乌尔姆继承的是迈耶时期的包豪斯,而非格罗皮乌斯时期的包豪斯;并进一步指出是乌尔姆奠定了当前工业设计职业化的基础,相比于乌尔姆,包豪斯尚未走出传统艺术和手工艺的羁绊。
This paper studies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Ulm and Bauhaus from two issues: one is the stages of design concept of Ulm and Bauhaus, the other is the reasons why they have currently history status. And indicate that Bauhaus, which Ulm inherited was in the Mayer period, but not the Gropius period. Furthermore,Ulm have established the foundation of current industrial design profession, in contrast with it, Bauhaus haven't freed from the barriers of traditional arts and crafts.
乌尔姆;包豪斯;工业设计
Ulm; Bauhaus; industrial Design
10.3936/J.ISSN.1674-4187.2010.04.11
陈 雨(江南大学设计学院 博士生)
Chen Yu (School of Design, Jiangnan University PhD)
李亮之(江南大学设计学院教授,上海金融学院工业设计系主任,教授)
Li Liangzhi (School of Design, Jiangnan University Professor&PhD Supervis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