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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寅恪与屈原之楚骚精神

2010-04-03黄守愚

关键词:陈寅恪屈原

黄守愚

(《湖湘文化研究与交流》杂志社,湖南 长沙 410005)

“正声何微茫,哀怨起骚人。”(李白《古风五十九首》之一)《楚辞》文本中之屈原(对于屈原,我认为应别为三:传说之中的屈原,《楚辞》文本之中的屈原,历史之中的屈原)数遭放逐,故“发愤抒情”,矢耿介,慕灵修,馥芳草,丽美人,托词喻物,标榜志洁行芳,表彰独立不迁、冲决流俗之网罗的自由精神,郁起万世之哀怨。陈寅恪先生在其一生所作之诗文、著述中,不时流露出对屈原之仰慕。此点,鲜有人注意,而这正是陈寅恪的思想源头之一。

如果将陈寅恪标榜的“独立之人格、自由之精神”[1](P246)的思想完全归属于西方自由主义传统,则多少忽视其一再强调的“思想囿于咸丰、同治之世,议论近乎曾湘乡、张南皮之间”[1](P285)之“心路”。陈寅恪服膺张之洞《劝学篇》中主张之“旧学为体,新学为用”亦即“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思想,不会完全沦为西学之附庸。正如他在《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下册审查报告》中说的:“一方面吸收输入外来之学说,一方面不忘本民族之地位。此二种相反而适相成之态度,乃道教之真精神,新儒家之旧途径,而二千年吾民族与他民族思想接触史之所昭示者也。”[1](P284-285)

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改造,按照陈寅恪之思想,完全排斥外来文化或全盘吸收外来文化,俱不可行。惟有“中西体用资循诱”,改造外来文化以适应我民族固有之思想观念,逐步建构本民族之新文化。因此,陈寅恪决不会沦为一个史学洋奴,“独立之人格、自由之精神”的思想固然有它的“中学”背景资源。也就是说,经过消化的西学与中学完美地接榫,旧瓶新酒或新瓶旧酒,以成一具有独立性、创造性之新文化。故而,笔者认为,陈寅恪表彰的“独立之人格、自由之精神”承泽于《楚辞》文本之中的屈原及楚骚精神。

一、从著述看陈寅恪对屈原的仰慕

在陈寅恪先生著述中,我们不难找到他对诗人屈原仰慕不已的“内证”。首先,以王国维追比《楚辞》文本之中的屈原。《挽王静安先生》:“敢将私谊哭斯人,文化神州丧一身。越甲未应公独耻,湘累宁与俗同尘。吾侪所学关天意,并世相知妒道真。赢得大清干净水,年年呜咽说灵均。”[2](P11-12)《挽王静安先生联》:“十七年家国久魂销,犹馀剩水残山,留与累臣供一死;五千卷牙签新手触,待检玄文奇字,谬承遗命倍伤神。”[2](P180)《题王观堂人间词及人间词话新刊本》:“世运如潮又一时,文章得失更能知。沈湘哀郢都陈迹,胜话人间绝妙词。”[2](P159)《王观堂先生挽词并序》:“岂知长庆才人语,竟作灵均息壤词。”[2](P13)其次,自赋楚骚精神。《辛卯广州端午》:“菖蒲似剑还生绿,艾叶如旗不闪红。唯有沈湘哀郢泪,弥天梅雨却相同。”[2](P79)《叶遐庵自香港寄诗询近状赋此答之》:“道穷文式欲何求,残废流离更自羞。垂老未闻兵甲洗,偷生争为稻梁谋。招魂楚泽心虽在,续命沙汾梦亦休。忽奉新诗惊病眼,香江回忆十年游。”[2](P70)《答王啸苏七绝》其一:“望断衡云六十秋,潭州官舍记曾游。死生家国休回首,泪与湘江一样流。”[2](P127)《枕上偶忆〈建炎以来系年要录〉所载何缜绝命诗因戏次其韵亦作一首诚可谓无病而呻者也》:“元亮虚留命,灵均久失魂。人生终有死,遗恨塞乾坤。”[2](P161)《寄瞿兑之》:“独乐园花入梦秋,诗简惊喜见公休。儿郎涑水空文藻,家国沅湘总泪流。此日人天无上策,旧京宫苑有边愁。论交三世今馀几,一别沧桑共白头。”[2](P79)《题画二首》其一:“乱眼晴云间晚霞,黄絁偏爱道人家。三闾彭泽非真赏,应惜连根不落花。”[2](P158)再次是,理想之人物承泽于楚骚精神。《柳如是别传》第一章:“夫三户亡秦之志,九章哀郢之辞,即发自当日之士大夫,犹应珍惜引申,以表彰我民族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何况出婉娈倚门之少女,绸缪鼓瑟之小妇,而又为当时迂腐者所深诋,后世轻薄者所厚诬之人哉!”[3](P4)《柳如是别传》第三章:“夫河东君以少日出自北里章台之身,后来转具沉湘复楚之志。”[3](P288)《柳如是别传》第四章:“悲今念昔,情见乎词,而河东君哀郢沉湘之旨,复楚报韩之心,亦可于此窥见矣。”[3](P384)

还值得注意的是,陈寅恪的不少诗友也提及屈原,甚至于以屈原比附他。吴雨僧《己卯端阳饯别陈寅恪兄赴英讲学》:“国觞哀郢已千年,内美修能等弃捐。泽畔行吟犹楚地,云中飞祸尽胡天。朱颜明烛依依泪,乱世衰身渺渺缘。辽海传经非左计,蛰居愁与俗周旋。”[4](P188)章士钊《和寅恪六七初度谢晓莹置酒之作》:“年事参差八载强,力如盲左压公羊。半山自认青衿识,四海公推白业光。初度我才怜屈子,古风畴昔佞襄王。天然写手存闺阁,好醉佳人锦瑟旁。”[5](P444)

二、屈原与陈寅恪身世之相似性

传说之中的屈原之哀怨情结,正是陈寅恪发皇心曲之处。传说之中的屈原与陈寅恪,二者似皆出身世家贵族。孟子云:“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孟子·万章下》)下面,我们将述说屈原与陈寅恪二者之身世与行迹,以更好地了解陈寅恪。

《楚辞》文本中的屈原,生卒不可考。其事迹见于《史记·屈原贾生列传》。据《史记》之说法,其名平,字原,楚之同姓。但据《离骚》这一文本之作者“屈原”自述,其名正则,字灵均,帝高阳之苗裔。据《楚辞》与《史记》记载,屈原提倡“美政”,因政见有异,不见容于流俗,屡受奸佞小人陷害诋毁,故遭排挤,不为楚王重用与信任,数遭流逐,“窜伏其域,怀忧苦毒,愁思沸郁”(王逸语),惜乎风雅寝声,发愤抒情以作《离骚》、《九歌》、《九章》、《天问》诸篇,奇文蔚起,逸响伟词,卓绝一世。据《九章》、《渔夫》之中所述,屈原自沉“临沅湘之玄渊”、“湘流”。据《史记》记载,屈原水死湘水支流汨罗江。后世也称屈原为“湘累”,譬如扬雄《反离骚》云:“钦吊楚之湘累。”故陈寅恪诗文、著述之中,屡见此词。

《楚辞》文本制作者屈原自述出自神胄帝高阳氏后裔,受天命而生,降生之年月日秉具神秘意义,而“皇考伯庸”为其取了象征“正义”之名字。此即屈原引以为自信之“内美”。屈原既有内美,又重之以修能,故对理想坚贞不渝,敢于与邪恶斗争到底,“虽九死其犹未悔”,“阽余身而危死兮,览余初其犹未悔”,甚至于表现出杀生成仁的宗教精神。在那个时代,当时的“门客”或“士人”信奉“士为知己者死”的“教条”,标榜“丹凤朝阳”、“择良木而栖”,合则留,不合则去,二三其德,抑或吮痈舔痔,即所谓“朝秦慕楚”。但屈原独立于流俗之外,“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与楚国同生死。屈原“哀民生之多艰”,坚忍不拔,不肯改弦易辙,与时俗同流合污。为此,屈原作《橘颂》以寄托他对独立不迁之人格与自由之思想的精神追求。此事在先秦,甚为罕见。

有人评论屈原过于理想,不能深刻认识到人性之恶。如清人胡文英《庄子独见·庄子总论》云:“盖三闾之哀怨在一国,而漆园之哀怨在天下;三闾之哀怨在一时,而漆园之哀怨在万世。” 胡氏之论见地虽深,也未必尽然。屈原固然过于理想主义,哀怨或在“一时”,但历朝历代都有“三闾之哀怨”,历史总是喜欢重复,所以屈平之怨也在万世。故王逸《离骚经章句叙》云: “非死为难,处死为难。屈原虽死,犹不死也。后之读其文,知其人,如贾生者亦鲜矣。然为赋以吊之,不过哀其不遇而已。余观自古忠臣义士,慨然发愤,不顾其死,特立独行,自信而不回者,其英烈之气,岂与身俱亡哉! ”“楚人悲屈原,千载犹未歇”,楚骚精神为历代士人所继承,不曾中断。每当旧秩序崩溃前夕,敏感之士人总不忘返顾楚骚传统,并借以否定既成秩序而召唤新的理性。

以上所论,对陈寅恪说来,何不与传说之中的屈原相似呢?其是义宁世家子弟,三世都有名望,而又数代屡遭不幸。假若向人阐述陈寅恪史学研究成就,而不论及其家世及人生历程,虽不易脱前人窠臼,然则很难照见陈先生原本真实的心境。

其先祖原居福建上杭,六世祖腾远在康乾年间始由闽入赣,定居义宁州竹塅里。腾远之子克绳,时称“韶亭先生”,已是书香人家。克绳之妻李氏,是李大嵘之女。陈、李两家均无功名,但俱有声于乡,所谓“处士之家”。道光年间,风气不免“以侈靡相高,亲党问遗丰厚”,但李夫人“常裁之以礼”[6](卷25)。陈寅恪《寒柳堂记梦未定稿》第一节《吾家先世中医之学》云:“吾家素寒贱,先祖始入邑庠,故寅恪非姚逃虚所谓读书种子者。”[7](P188)其言应为信史。汪荣祖据此认为陈家“素寒贱”之历史“似乎并不确实。”[8] (P2)而钱文忠也说:“……这却未必可以全然视作实录。”[9](P1)汪、钱二者皆认为此即陈寅恪自谦,可能误读了“寒贱”二字之语义。“寒贱”并不等于贫穷,而是政治上无地位,无权无势,因为富未必有势且贵。此点可查相关文献与辞典,不详证。

克绳生四子,幼子伟琳,字琢如,从小读书。因子陈宝箴开府湖南,赠光禄大夫。据郭嵩焘《陈府君墓碑铭》云,“隐君子”陈琢如精通《灵枢》、《素问》,重气节,德垂乡里,时称义门陈氏[6](卷21)。“隐君子”一说,也表明陈琢如未出仕,非显贵于世。在传统社会,巫医乐工均为非“主流”群体,许多士人都是在科举晋身绝望之情况下无可奈何地选择学医。医生可能“寒贱”,但并不一定贫穷。

陈琢如临终前以关中大儒李二曲之文贻其子,尤重其气节。郭嵩焘《陈府君墓碑铭》:“病且革,手录李二曲《答人问学书》,备论死生之故,复书‘成德起自困穷,败身多因得志’二语付宝箴,庶几神明贞固不乱者。”[6](卷21)清初胜国遗老李颙(1627-1705),字中孚。陕西盩厔人。学者称二曲先生。其不肯屈膝异族,多次被地方官荐举,皆称疾不就。清廷曾以博学鸿词征召,官府绑其舁入京师,至西安,绝食怀刃死拒以相抗,乃得以免归。后来又以卧床不起为由而拒见康熙,名节震天下。相反,黄宗羲却未免私节有微过。《柳如是别传》第五章: “黄梨洲乃明清之际博雅通儒之巨擘。然囿于传统之教训,不敢作怨怼司马氏之王伟元,而斤斤计较,集矢于圆海,斯殆时代限人之一例欤?后来永历延平倾覆亡逝,太冲撰《明夷待访录》,自命为殷箕子,虽不同于嵇延祖,但以清圣祖比周武王,岂不愧对‘关中大儒’之李二曲耶!惜哉!”[3](P860-861)对李二曲之推崇,可见陈寅恪远遵曾祖之训,守家学而无违。

陈宝箴(1831-1900),陈琢如之子。二十一岁中举。太平军起,从父办乡团。父逝后,陈宝箴继统领团练,有功于朝。光绪二十一年(1895)八月,授湖南巡抚。陈宝箴厉行新政,使得湖南开全国风气之先。未几,戊戌事变,陈宝箴被革职,罢归江西。光绪二十六年(1900)四月,陈宝箴逝于南昌西山,享年七十。传为慈禧赐死,苦无实据。

陈三立(1854-1937),字伯严,号散原。陈宝箴之子,陈寅恪之父。清末民初大诗人。据胡思敬《国闻备乘》之《壬壬秋诙谐》条,陈宝箴任湖南巡抚期间,凡大事似乎多出于陈三立的决策[10](P62)。而从陈寅恪《寒柳堂集》《读吴其昌撰梁启超传书后》,也似可一证: “先是嘉应黄公度丈遵宪力荐南海先生于先祖,请聘其主讲时务学堂。先祖以此询之先君,先君对以曾见新会文,其所论说似胜于其师,不如舍康而聘梁。先祖许之。”[7](P167)戊戌事变后,陈三立先后蛰居南昌、南京。晚年居北平,适卢沟桥事变爆发,忧愤成疾,拒不服药而弃世。据蒋天枢先生《师门往事杂录》,陈三立尚有两首咏屈原之诗未入集。其中“灵均骚怨沈终古,独惜芳菲托素豪”、“万劫骚魂咽泉水,一亭新构照江浔”,契印其子陈寅恪一生之楚骚情结[4](P240)。

陈寅恪(1890-1969),陈三立之子。光绪十六年(1890)旧历五月十七日,陈寅恪出生于长沙泰安里周达武私宅,即唐刘蜕故宅地。陈寅恪幼承庭训,六岁起即在家塾与兄长隆恪读书。许多书只看一遍,就能背诵,对《旧唐书》、《新唐书》尤其熟悉。又从留日归国友人学日文。祖陈宝箴任湖南巡抚后,从居长沙官廨内(今长沙青少年宫)。祖陈宝箴会客,随侍在旁静听。客人走后,会谈说过之话,别人俱为遗忘,陈寅恪却能照述无遗。光绪二十四年(1898)秋,随家归居南昌。十二岁随父迁居南京,在家办学堂读书。除诵读四书五经外,还学习数学、英文、音乐、绘书等课程。

郭嵩焘仅称“义门陈氏”,不称其“陈氏世家”,可见在郭氏时代,陈家还只是刚崛起之“新贵”,而并非“世家”。但到陈寅恪一代,已有三世,勉强称作“世家”。陈宝箴开府湖南,算是封疆大吏,显赫一时。而陈三立系大诗人,交游四海,名震华夏。俗云:“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纵观古代之所谓世家,大多数靠某种途径而得以建立,子孙后代固然要继续沿着此途径维系其既得利益。

前面已说到,陈寅恪深怀屈原情结,并且二者有着相似的身世,因此,在传统文化式微之际,他的这种情结会表现得更加突出。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十三岁的陈寅恪随兄长陈师曾至上海,东渡日本留学。在上海,遇到陈家旧谊教士李提摩太,李提摩太作华语:君等世家子弟,能东游,甚善。陈寅恪深有感慨,尽管“非敢以乌衣故事自况也”,但他的“世家子弟”的情结多少左右了他。1945年,陈寅恪远赴英伦医治目疾,感怀身世时局之余,回忆起李提摩太,创作了《乙酉冬夜卧病英伦医院听人读熊式一君着英文小说名天桥者中述光绪戊戌李提摩太上书事忆壬寅春随先兄师曾等东游日本遇李教士于上海教士作华语曰君等世家子弟能东游甚善故诗中及之非敢以乌衣故事自况也》:“沉沉夜漏绝尘哗,听读佉卢百感加。故国华胥犹记梦,旧时王谢早无家。文章瀛海娱衰病,消息神州竞鼓笳。万里乾坤迷去住,词人终古泣天涯。”[2](P55)

三、陈寅恪的楚骚情结之开显

在家国危亡和西学取得话语霸权之情势下,花落春也去,陈寅恪内心充满了焦虑与紧张。他不得不继承家学以担荷历史的使命,试图完美地接榫西学,继续演绎传统世家之故事和肩负起复兴华夏民族之大任。王国维之死,这种花落残春去的焦虑,给陈寅恪带来了终生的“震惊”。也难怪陈寅恪总是将王国维当成诗人屈原。传说之中的屈原本是楚国世族,面对家国衰亡,他独立不迁,既不肯流从时俗,又不能力挽狂澜,无可奈何之下,惟有一死以殉其理想。中国文化处于数千年未有之变局中已日趋衰落,陈寅恪心虽焦虑与紧张,但“花落春犹在”,他并不迷茫,仍旧坚守传统文化理想。正如屈原肩负楚国兴衰的命运一样,陈寅恪也担荷起中国近代文化使命与责任。留学西洋的陈寅恪经常与人讨论国是,关注民生,李璜《忆陈寅恪登恪昆仲》云:“……然甚喜慕韩谈清季中与人物曾国藩、左宗棠与胡林翼之学术及其政绩……而高谈天下国家之余,常常提出国家将来致治中之政治、教育、民生等问题:大纲细节,如民主如何使其适合中国国情现状,教育须从普遍征兵制来训练乡愚大众,民生须尽量开发边地与建设新工业等……”“我近年历阅学术界之纪念陈氏者,大抵集中于其用力学问之勤,学识之富,著作之精,而甚少提及其对国家民族爱护之深与其本于理性,而明辨是非善恶之切,酒酣耳热,顿露激昂,我亲见之,不似象牙塔中人,此其所以后来写出吊王观堂先生之挽此而能哀感如此动人也!”[9](P6)

据刘梦溪先生《陈寅恪的“家国旧事”与“兴亡遗恨”》一文的研究,《陈寅恪诗集》中有一个再三吟咏、反复出现、贯穿终始的主题,即是兴亡之感、家国之思、身世之叹和乱离之悲[9](P283)。陈寅恪晚年失明、膑足,但仍然弦歌不绝,著述不止。他的一生,可谓人伦之至范,万世之师表。他追求“独立之人格,自由之思想”,对自己的理想坚贞不渝,“虽九死其犹未悔”。《柳如是别传》完成之后,助手黄萱曾感慨:“寅师以失明的晚年,不惮辛苦,经之营之,钩稽沉隐,以成此稿。其坚毅之精神,真有惊天地泣鬼神的气慨。”[4](P176)

而这些,何其不是《楚辞》文本之中的屈原人格精神之开显呢?陈寅恪不肯流从时俗,不改“旧义”(此词在陈寅恪诗文之中反复出现,是为其一生之归指),尤其是晚年对那些“挑灯裁作入时衣”或自投网罗的昔日旧友极尽嘲讽,难道不正是楚骚精神之张扬吗?《清华大学王观堂先生纪念碑铭》:“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真理因得以发杨。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斯古今仁圣所同殉之精义,夫岂庸鄙之敢望?……唯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1](P246)《先君致邓子竹丈手札二通书后》:“呜呼!八十年间,天下之变多矣。元礼文举之通家,随五铢白水之旧朝,同其蜕革,又奚足异哉!寅恪过岭倏逾十稔,乞仙令之残砂,守伧僧之旧义,颓龄废疾,将何所成!……益不胜死生今昔之感已。”[1](P286)《予挈家由香港抵桂林已逾两月尚闲居旅舍感而赋此》:“不生不死欲如何,二月昏昏醉梦过。残胜山河行旅倦,乱离骨肉病愁多。江东旧义饥难救,浯上新文石待磨。万里乾坤空莽荡,百年身世任磋跎。”[2](P33)《送朱少滨教授退休卜居杭州》:“同酌曹溪我独羞,江东旧义雪盈头。君今饱啖荔支去,谁话贞元七十秋。”[2](P83)《答北客》:“多谢相知筑菟裘,可怜无蟹有监州。柳家即负元和脚,不才蘋花即自由。”[2](P100)《文章》:“八股文章试帖诗,宗朱颂圣有成规。白头学究心私喜,眉样当年又入时。”[2](P78)《贫女》:“绮罗高价等珠玑,白叠虽廉限敢违。幸有阿婆花布被,挑灯裁作入时衣。”[2](P108)《闻歌》:“江安淮晏海澄波,共唱梁州乐世歌。座客善讴君莫讶,主人端要和声多。”[2](P108)《赠蒋秉南序》:“默念平生固未尝侮食自矜,曲学阿世,似可告慰友朋。”[7](P182)《甲辰四月赠蒋秉南教授》:“草间偷活欲何为,圣籍神皋寄所思。拟就罪言盈百万,藏山付托不须辞。”“俗学阿世似楚咻,可怜无力障东流。河汾洛社同邱貉,此恨绵绵死未休。”[2](P151)

1961年,吴宓与陈寅恪最后一见。吴惊叹他不改“旧义”,吴在日记中写道:“寅恪兄之思想及主张毫未改变,即仍遵守昔年‘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之说(中国文化本位论)。而认为当前已遭遇甚大之困难,中国应走第三条路线,独立自主,自体其民族之道德、精神文化,而不应一边倒,为人附庸。”[4](P169-170)

故笔者以为,陈寅恪先生不仅仰慕屈原,更是“置以为像兮”,并以之自命,以开显其人格。正是如此,陈寅恪先生所表彰的“独立之人格,自由之精神”,承泽于屈原及楚骚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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