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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错了地方的悲剧之花
——贾府“四春”悲剧赏论

2010-04-03程建忠

关键词:探春丫鬟迎春

程建忠

(成都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四川 成都 610106)

开错了地方的悲剧之花
——贾府“四春”悲剧赏论

程建忠

(成都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四川 成都 610106)

贾府四姐妹元、迎、探、惜四春,是作家满含激情、爱情和悲情精心塑造的艺术之花,虽然她们各有各的命运遭际和青春情怀,但由于她们生活在封建末世,生长在大厦将倾的封建贵族之家,生错了时代,开错了地方,所以等待着她们的,只能是被摧残、被践踏、被吞噬、被毁灭的悲剧命运。

元、迎、探、惜;原应叹息;悲剧之花

贾府,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贾府“四春”,贾元春、贾迎春、贾探春、贾惜春,金闺花柳质,绣户侯门女。元、迎、探、惜这四个以“春”命名的青春女儿,在千红一哭、万艳同悲这出大悲剧里,虽各有各的命运遭际,各有各的青春情怀,却同在人生的春天遭受命运的“暴风雪”,或青春夭折,或远嫁不归,或出家为尼,分流而合一,殊途而同归。因为她们都是薄命司里的薄命女,悲剧命运,“原应叹息”!

“虎兔相逢大梦归”

贾元春,贾府迎、探、惜三春之长姐,敬爱祖母、孝顺母亲、慈爱弟妹,实为弟妹们之表率。尤其是对胞弟宝玉,更有春风化雨般的师情和亲情。小说第十八回写道:“当日这贾妃未入宫时,自幼亦系贾母教养,后来添了宝玉,贾妃乃长姊,宝玉为弱弟,贾妃之心上念母年将迈,始得此弟,是以怜爱宝玉……那宝玉未入学堂之先,三四岁时,已得贾妃手引口传,教授了几本书、数千字在腹内了。其名分虽系姊弟,其情状有如母子。”后来元春因贤孝才德,被选入宫中作女史。不久,又晋封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这给贾家带来了“烈火烹油,鲜花著锦之盛”。她是贾府的骄傲,贾府也因她而荣耀。“元”即“第一”之意,贾府之春便从元春开始!

不仅如此,元春还有不少美好的品德以及出众的才华。省亲时看到“天上人间诸景备”的省亲别墅——大观园,她深感不安,多次告诫说:“以后不可太奢,此皆过分之极。”“倘明岁天恩仍许归省,万不可如此奢华糜费了!”从元春的“不安”和“告诫”里,可看出她崇尚简朴、不喜奢华的品德以及对贾府太“奢华过费”的隐忧。同时也表现了她“二十年来辨是非”的成熟和托梦告爹娘“须要退步抽身早”的清醒!她非凡的文学才华主要体现在她提笔为“几处所喜者赐名”以及对众姐妹诗词的点评,并“亲搦湘管”题下一绝。她提出了她最喜欢的景点依次是“潇湘馆”、“蘅芜苑”、“怡红院”和“浣葛山庄”四处。而她要求将“有凤来仪”与“红香绿玉”改为“潇湘馆”与“怡红快绿”,又将“怡红快绿”改为“怡红院”,则表现了她高雅不俗的审美情趣。

由此看来,元春的贤孝、品德、才华以及思想的成熟等诸多方面,确实是贾府迎、探、惜“三春”所无法相提并论的。“三春怎及初春景”,元春,果真不愧为贾府“四春”之第一春!

然而,这贾府里的第一枝春花就开错了地方!入宫封妃,表面看她给贾家带来了无上的荣耀,但实际上她自身却从此落入了火坑。幽闭在皇家深宫,内心有着无限的凄凉、莫名的怨苦。小说第十八回写她省亲时,“满眼垂泪”地称宫中是“那不得见人的去处”;虽富贵已极,而骨肉各方,终无意趣!皇宫与田舍、富贵与贫穷,表面看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不可同日而语,但在元妃的亲身体验中,这看似“天堂”般的皇宫,其实是扼杀人性、毁灭人伦的地狱和深渊!

元妃省亲回宫,表面是生离,其实已是死别。元宵佳节,元妃差人送出她所制的灯谜,谜底为爆竹。爆竹乃一响而散之物,所以其父贾政看后,心情十分沉重,疑为不祥之兆;脂砚斋在此也评说道:“此元春之谜,才得侥幸,奈寿不常耳,惜哉”。

“二十年来辨是非,榴花开处照宫闱。三春怎及初春景,虎兔相逢大梦归。”

从元春的判词里,我们看到元春通达人情世事、分辨是非善恶的成熟;看到了她入宫受宠的荣耀和显贵,使迎、探、惜三春望尘莫及。但我们更看到了她“虎兔相逢大梦归”的悲惨结局!何谓“虎兔相逢”(有的版本作“虎兕相逢”)?研究者们的理解各种各样,或云元春死的时间(年月或月日)、或云元春死的原因 (或指康熙与雍正政权的交替象征“虎”与“兕”的两派政治势力的恶斗,或暗喻如“虎”之君与如“兔”之妃之相逢)。联系到元春临死前托梦爹娘“须要退步抽身早”的“寻告”,暗示了元春实为封建政治集团互相恶斗的牺牲品。元春之死,预示了贾府靠元春这棵“大树”带来的“荣华”将“眼睁睁”“全抛”,随之而来的将是贾府政治上失势后的迅速败亡,亦即“树倒猢狲散”。因此,元春这个形象,贾府这个钟鸣鼎食之家的第一株悲剧之花,她的萎谢和凋零,实具有非同寻常的悲剧意义。

“侯门艳质同蒲柳”

贾迎春是贾赦与妾所生。第三回我们通过林黛玉的眼睛,看到她:“肌肤微丰,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前四句描绘了迎春的体形、身材、脸蛋、鼻子之美,后两句写迎春性格温柔善良,沉默寡言,具有亲和力。在贾府四艳中,迎春生性好静,不喜热闹。藕香榭吃螃蟹,众姐妹共题菊花诗,她却“独在花阴下拿着花针穿茉莉花”。故而知道人说她“神恬意静,蔼然可亲,素谈因果,亦不失为善女人。”(《红楼梦说梦》)她对生活没有奢望,没有激情,没有野心,因而她活得平静而无味,犹如一潭死水。

迎春平庸老实,没有诗才、文才,但她似乎擅长下棋。第七回写周瑞家的送宫花,“只见迎春探春二人正在窗下围棋。周瑞家的将花送上,说明缘故。二人忙住了棋,都欠身道谢,命丫鬟们收了。”正如探春擅长书法、惜春擅长绘画,所以她们的丫鬟一个叫侍书、一个叫入画一样,迎春喜下棋故其丫鬟名叫司棋。司棋与姑表哥潘又安自由恋爱,私订终身,隐私败露后双双殉情;迎春由父母包办嫁与中山狼,受尽折磨,“芳魂艳魄,一载荡悠悠”。看来主仆二人,不管命运遭际怎样不同,但在贾府这张棋盘上,这两颗任人摆弄的棋子无论怎么走,其爱情婚姻都只能是一盘死棋。

迎春胆小怕事,懦弱无能。她不但作诗猜谜不如姐妹们,在为人处世上,也只知退让,任人欺侮。第六十五回,贾琏的小厮兴儿向尤氏姐妹介绍迎春的情况时说:“二姑娘的诨名叫‘二木头’,戳一针也不知道嗳哟的。”第七十三回写她的奶母偷了她的攒珠累金凤首饰去当了银子作赌本,她竟一声不吭,只是默默忍受。第七十七回写当迎春从周瑞家的口里得知自己的丫鬟司棋将要被逐出贾府时,小说写道:“那司棋也曾求了迎春,实指望迎春能死保赦下的,只是迎春语言迟慢,耳软心活,是不能做主的。”所以司棋在临别前无比伤心地说:“姑娘好狠心!哄了我这两日,如今怎么连一句话也没有?”面对司棋的责怨,迎春竟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我知道你干了什么大不是,我还十分说情留下,岂不连我也完了。”你看这话说的!迎春的性格在此暴露无遗:自私、怕受牵累;既然命中注定的,就只有认命了。因为懦弱,便屈从命运;因为懦弱,既保护不了自己,也不想保护别人。

第七十九回写她父亲贾赦欠了孙家五千两银子还不出,就把她嫁给孙家,实际上是拿她抵债。而孙绍祖又是一个好赌酗酒,一味“骄奢淫荡贪欢媾”,将家中所有的媳妇、丫鬟淫遍的“中山狼”、“无情兽”,迎春只是尽妇道略劝一劝,就被他一顿打骂。出嫁后不久,迎春就被孙绍祖虐待、作践而死。正如佩之《红楼梦新评》所云:“三春之中,迎春最苦。迎春非不可取,却为婚姻制度所误,所遇之惨,差不多不可以言喻。”

迎春的悲剧表面看是其父贾赦贪图钱财的恶果,实际上是封建包办婚姻制度使然,是黑暗时代女性命运的必然归宿。对于自己不幸的命运,迎春也曾发出过这样的不平:“我就不信我的命就这么不好!”这就是这位老实、木讷、懦弱的“二木头”对黑暗社会、封建婚姻、不幸命运的有限抗争和愤怒控诉。

透过迎春的不幸命运,我们看到了封建婚姻的丑恶,即使是“公府千金”、“侯门艳质”,也只能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任凭命运的摆布;看到了中国古代妇女命运之悲惨,贵族小姐尚且如此,其他女子又何以堪!无论小姐或奴婢,也无论性情刚烈或温柔,都逃脱不了悲剧的结局;看到了封建家长之冷酷,在他们眼里,只有金钱,只有利益,没有亲情,没有善心。亲生父亲贾赦把迎春当商品一样交换,只不过作为“贵族小姐”的价格比一般贫民女子的价格要高一些而已(贾赦用五百两银子买回嫣红作妾,以五千两银子卖了女儿迎春抵债)。

我们怜惜她,我们同情她,我们心疼她;同时,我们又“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气她怨她恨她不喜欢她。所以,她给我们内心的感受,实在不是滋味。

“千里东风一梦遥”

贾府三姑娘探春,是贾政与赵姨娘所生。她是贾府女性中一个秀外慧中、有胆有识的杰出人物。她的结社、理家、反抄检等一系列果敢行为以及日常为人处事、言谈举止,使人们对她刮目相看。她是作者极力塑造的极其偏爱的闺中女儿,在贾氏姐妹中独冠群芳。

探春容貌出众,气质高雅,独具胸襟。小说第三回,作者写她:“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写出了探春的身材、体型、脸蛋、眼睛、眉毛之美,尤其是写出了她的神采和风度。小说第四十四回,作者又写她的闺房“秋爽斋”案大、花瓶大、挂图大、鼎大,屋子也大。人如其斋,斋如其人。疏朗的气象,高雅的情调,一扫一般闺阁的庸俗与纤弱的气息,表现了探春高雅的性情和独特的风格。

探春既不是只知脂粉针线的大家闺秀,也不是愁绪满怀的贵族少女,而是一个胸怀大志、性格英豪而“阔朗”的非凡女子。她曾说:“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早走了,立出一番事业来,那时自有一番道理。”何等的英豪!第三十七回写她在菊花诗会中自名“蕉下客”,并宣称“孰谓莲社之雄才,独许须眉;直东山之雅会,让余脂粉。”何等的气魄!第三十八回她写诗道:“高情不入时人眼,拍手凭他笑路旁。”何等高雅的诗情和不同流俗的情操!第二十七回写探春喜欢“新奇精致”、“朴而不俗,直而不拙”的民间工艺品,讨厌那些“金玉铜磁没处撂的古董”。可见其审美标准之高和审美情趣之雅!所有这一切,都显示着她与以往贵族小姐只知女红或低吟浅唱、缠绵纤弱的不同。

探春机敏灵巧、精明能干,具有卓越的组织管理能力。贾琏的小厮兴儿演说荣国府时说她是“玫瑰花,又红又香,只是有些扎手”。脂砚斋评曰:“探春看得透,拿得定,说得出,办得来,是有才干者,故赠以‘敏’字。”确实,在她身上,我们看不到三从四德,看不到循规蹈矩。所以,平儿向凤姐儿汇报探春理家的情形之后,凤姐儿也连连夸道:“好,好,好!好个三姑娘!我说她不错。”

探春头脑清醒,有独到的远见和卓识。在贾府的众多女儿中,她最早感觉出这个大家族所潜伏的种种危机,她清醒地看到了百年望族必然没落的趋势。她由现在抄检大观园预料到将来抄检荣国府;由甄家的被抄预料到贾府的将要被抄;由外头一时杀不死预料到自我残杀才能一败涂地。这三层对比预料,如此深刻,岂是凤姐一流人物所能想到、看到、说出来的!表现了她对贾府内部种种错综复杂的矛盾斗争及其所面临的大厦将倾的深刻危机有着客观、冷静、清醒的认识。

探春和迎春一样,属于“庶出”。所以,一方面,她是贾府的主子姑娘,享有封建贵族的一切特权;另一方面,她又是封建社会最让人看不起的姨娘所生的,为世俗所轻。但探春不像迎春那样懦弱老实,毫无原则,任人欺负;更不像贾环一样不争上进,连丫鬟奴才都看他不起。她自尊自强,在个个像乌鸡眼似的贾府里极力维护自己的尊严。当抄检大观园的时候,王善保家的起初并没有把探春放在眼里,放肆地“越众向前拉起探春的衣襟,故意一掀,嘻嘻笑道:‘连姑娘身上我都翻了,果然没有什么。’”岂不知这一“拉”一“掀”一“笑”的丑态,越过了主奴身份界限的雷池,“只听‘啪’的一声,王善保家的脸上早着了探春一掌。探春登时大怒,指着王善保家的问道:‘你是什么东西,敢来拉扯我的衣裳!我不过看着太太的面上,你又有年纪,叫你一声妈妈,你就狗仗人势,天天作耗,专管生事。如今越性了不得了。你打谅我是同你们姑娘那样好性儿,由着你们欺负他,就错了主意!’”探春恼了,恼的是奴才的不知好歹,恼的是自己尊严被侵犯,恼的是王善保家的目中无人,不把“姨娘养的”探春当主子看待,于是一巴掌打下去,打出了对“欺主刁奴”们的怒气,打出了主子的尊严,打得王善保家的颜面殆尽。这一掌一指一骂将探春的志气展现得淋漓尽致。

当然,探春也有为人温柔、和顺、厚道的一面。她为平儿过生日,请香菱入诗社,送邢岫烟玉佩,给宝二哥哥做了一双又一双的鞋,只求宝玉为她买一些小玩意儿,这都表现了她处世为人的友善和圆通。探春是《红楼梦》中“金陵十二钗”正册人物,第五回贾宝玉在“薄命司”中翻看图册,看到的画是“画着两人放风筝,一片大海,一只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泣涕之状。也有四句写云: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画面描绘的是探春远嫁时离别的情景,远嫁域外,生离作死别,故探春“掩面泣涕”。《红楼梦曲·分骨肉》进一步补充暗示了探春的人生际遇:“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恐哭损残年,告爹娘,休把儿悬念。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牵连。”程高续本写探春远嫁边海总制周琼之子为妻,“出挑得比先前更好了,服采鲜明”,在贾家即将家道复初之际,归来省亲。这不符合曹雪芹“千里东风一梦遥”、“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之意和探春所作灯谜谜底为断了线的风筝的寓意。

“独卧青灯古佛旁”

贾惜春,在贾府四春中年龄最小,人称四姑娘。从小失去了母亲,由王夫人抱到荣国府养大。惜春是在小说第二回与她的两个姐姐迎春、探春一起出场的,她给我们的印象是:“身量未足,形容尚小。”因其小,所以她出场时常和姐妹们在一起,而且很少说话。第七回写惜春正同水月庵的小姑子智能儿一处玩耍,见周瑞家的送来了宫花,惜春笑道:“我这里正和智能儿说,我明儿也剃了头同她做姑子去呢,可巧又送了这花儿来,若剃了头可把这花儿戴在哪里呢?”这些话,一方面表现了惜春的童真童趣,另一方面又透露出了这位四小姐性格中一些异样的东西,并对她以后的命运结局起着暗示的作用。

她不擅作诗,每次大观园诗会,虽然她都参加了,但并未有什么突出的表现;虽然也起了个雅号叫“藕榭”,但因她“本性懒于诗词”,故其主要任务只是“誊录监场”。惜春虽不擅作诗,却长于画画。也许她的绘画理论和绘画专业知识不如宝钗,可她是贾府众姊妹中唯一的丹青手。制灯谜时,又写了一个“清净孤独”的“佛前海灯”,暗示了惜春终出家为尼的命运归宿。

惜春秉性孤介怪僻,有时甚至显得冷酷无情。小说第七十四回写在抄检大观园时,她的丫鬟入画将贾珍赏给她哥哥的东西存放在自己处代为保管,犯了“私自传送”的错误。惜春便骂入画是“糊涂脂油蒙了心的”,并找来嫂子尤氏道:“你们管教不严,反骂丫头。这些姊妹,独我的丫头这样没脸,我如何去见人……嫂子来的恰好,快带了他去。或打,或杀,或卖,我一概不管。”由此可见,惜春不能容忍的,不是入画所犯“错误”本身,而是凭什么“独我的丫头这样没脸”,叫我丢人?所以她要逼着尤氏把入画带走,“或打,或杀,或卖”,她都不管。她把自己的脸面看得比丫鬟的生命还重要。不论入画怎样下跪哭求,也不论尤氏和奶娘怎样为入画求情,这四小姐就是铁了心肠,“断乎不肯”放过入画;而且,惜春为了表明自己是“清清白白”的一个人,连宁府也不肯进了,因为她背地里听到许多宁府“不堪的闲话”,想躲是非,怕受连累。她信奉“不作狠心人,难得自了汉”的古训,只求保全自己,哪管他人死活,所以尤氏说她是个“心冷口冷心狠意狠”的人。

“勘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妆。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

惜春的判词语带双关而又清楚明白地暗示出这位贾府四小姐出家为尼的原因及其悲剧结局。大姐元春虽曾一度红得发紫,进宫、封贵妃、特许省亲,给贾府带来了“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但看到元妃省亲时那痛苦的情景,尤其是看到她在“虎兔相逢”中“大梦归”的不幸结局,想想这人生还有什么意思;二姐迎春那么温柔可爱,那么与世无争,却被亲生父亲以五千两银子“抵偿”给“中山狼”,在受尽各种凌辱、打骂、虐待之后“一载赴黄粱”;三姐探春够要强的了,“才自精明志自高”,最后怎么样呢,还不是被迫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三个本家姐姐的不幸结局,人与人之间的钩心斗角,家庭以至社会的肮脏、污浊与黑暗,贾府以至整个四大家族的没落命运,使她感到世界原来如此丑恶和可怕!人生原来如此险恶和痛苦!她对尤氏说:“放我出了家,干干净净的一辈子。”看破了红尘,“了悟”了人生,清醒而痛苦的惜春要弃世出家为尼,以永保自己的“清白”和“干净”,以远离尘世的丑恶和污浊!

高鹗在后四十回里让她成为妙玉第二,这是不符合曹雪芹原意的。要知道,妙玉只是由于身体不好而被迫出家,身在槛内,心向红尘;而惜春是因为痛苦的观察和切身的体验,看破红尘而自愿出家,一心一意绝尘缘。王国维《红楼梦评论》称《红楼梦》是“描写人生之苦痛及其解脱”的大著述,贾宝玉、贾惜春、紫鹃三人是真正解脱之人。所不同的是,惜春、紫鹃是“观他人之苦痛”,宝玉是“觉自己之苦痛”,其实这两种苦痛是相互联系的,既有他人之苦,也有自己之痛,且二者都是在封建礼教、封建制度的强压和禁锢下造成的。

贾府四姐妹元、迎、探、惜四春,是作家满含激情、爱情、悲情精心塑造的艺术之花,同时,也是作家精心结构、含蕴丰富、颇具文学和美学趣味的艺术整体。元春生于大年初一的春节,可谓良辰,迎春生于立春之日 (或云三月初三的上巳节),可谓吉日;元春如火红的榴花,“榴花开处照宫闱”,成为皇妃,探春如粲然的红杏,“日边红杏依云栽”,嫁作王妃;元春封妃进宫后,“望家乡,路远山高”,探春远嫁域外后,“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迎春庶出,懦弱无能,是个“二木头”,探春亦庶出,但精明能干,是朵“玫瑰花”;迎春温柔沉默、观之可亲,探春顾盼神飞、见之忘俗;迎春与探春都是庶出,性格却迥异,元春与惜春均为嫡出,个性实相反;探春住秋爽斋,性格为人确实让人感到“爽”,惜春住暖香坞,性格脾性却令人深感“冷”。元、迎、探、惜四姐妹,各有各的情趣爱好,各有各的闲情逸致:元春善琴,故其丫鬟名抱琴;迎春善棋,故其丫鬟一名司棋,一名绣橘,合之谐音“棋局”;探春善书,故其丫鬟名侍书;惜春善画,故其丫鬟一名入画,一名彩屏,合之谐音“画屏”。四个丫鬟连起来便为“琴棋书画”,丫鬟的命名是小姐们情趣与情致的衬托、性格与爱好的烘染。

贾府四艳,四位贵族千金美少女。如此美丽的青春、美丽的生命,如此美好的性情、美好的情思,由于她们生活在封建末世,生长在大厦将倾的封建贵族之家,生错了时代、开错了地方!这样黑暗、恶浊的时代、社会和家庭,所有人生有价值的东西,都会被摧残、被践踏、被吞噬、被毁灭,这就是悲剧,这就是王国维先生所云宇宙人生之大悲剧,是“彻头彻尾”之“悲剧中之悲剧”。所以元、迎、探、惜便成了“原应叹息”,所以四朵娇艳欲滴的青春之花,便成了令人扼腕叹息、痛心疾首的悲剧之花!

I207.411

A

1004-342(2010)01-64-04

2009-09-20

程建忠(1955-),男,成都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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