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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求是长篇小说《零年代》研讨纪要

2010-03-21

文学自由谈 2010年1期
关键词:作家小说

地点:中国作协五层会议室

时间:2009年10月31日

胡平(中国作协创研部主任):今天是钟求是长篇小说《零年代》的研讨会,由中国作协创研部、人民文学出版社、中共温州市委宣传部、温州市文联联合举办。所以我们要特别感谢专程来京与会的中共温州市委宣传部副部长徐顺聪同志。

《零年代》是一部风格独特、经得起咀嚼、有相当感染力的作品。感染力是一部作品多方面艺术表现力的综合反映,我们很高兴钟求是带来了这种自觉的追求。

这是一部关于人的生存和尊严的力作,作者一边不动声色地描述当下城市底层人的艰涩和无奈,一边又用乌托邦式的浪漫笔法,描写一种迷离又宁静的山间田园生活。阅读这部不算太长的作品,也使读者经历一次温暖又百感交集的精神旅行。钟求是可称是实力派作家,有底蕴,对他创作的成绩、得失值得我们很好的研讨。

陈建功(中国作协副主席、党组成员):钟求是是一位产量不是很高但很有特点、对文学深怀敬畏之感的作家。他的作品对现实有着清醒独特的探察,对人性有着冷峻深入的挖掘,加上不动声色的冷静的叙事,形成一种直逼人心的力量。他的作品没有意欲刺激读者的笑神经,而是要对他们的精神产生震动。他的很多中篇小说如《谢雨的大学》、《你的影子无处不在》、《未完成的夏天》、《远离天堂的日子》、《秦手挺瘦》等一经发表,就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

他的新作长篇小说《零年代》是他以往艺术追求的延伸和提升。他从自己的内心出发,对这个丰富而驳杂的时代亮出了他的体验和思考。这是一部对人的生存意义,对人的灵魂的安顿发起追问的小说。在我看来,小说中的三个主要人物,小学音乐教师林心、宗教局小公务员赵伏文以及打工妹云琴,他们生活在经济发达的江南城市和乡村,他们所面临的困境,至少在一开始并非完全因为物质的困窘,可以视作这个已经富裕了的时代,人们普遍所面临的精神往哪里去的问题。因为其实他们都有逃避这些困境的机会,但他们主动放弃了,宁愿迎着生活的疑难而上,即便付出惨痛的物质甚至是生命的代价。所以说,这也是一部对底层人民表达敬意的小说。很多的小说对底层人民满怀着同情和怜悯,但这部小说更多的是表达了一种敬意。

这还是一部注重叙事的小说。它的语调看上去散淡、平铺直叙,但就是在接近零度的每一个字和词的前后,都含着一种滚烫的热度,因为它直面现实,直逼人性,震撼着读者的心灵。小说的最后,赵伏文和云琴无法在城市容身,他们回到了“林心村”,代价就是把四个孩子全部送人。赵伏文说,我要我的孩子和别人家的孩子过一样的生活。不知道这是一种无奈,证明了赵伏文选择另一种生存可能性的彻底溃败,还是命运大循环的另一种开始。因为小说的一开始写的就是林心是一个被人领养的孩子。生活是如此地复杂、丰厚,人心是如此深邃和广袤,相信钟求是在以后的创作中会达到更高的深度和广度。

袁敏(浙江省作协副主席、《江南》杂志社主编):这样的会场非常亲切,我喜欢这样的氛围。首先我代表浙江省作家协会对与会同志表示感谢,对钟求是再出佳作表示衷心的祝贺!

我曾经看过求是写的一篇创作谈,题目叫《写作是一种逃离》。以前看他的中篇小说,我觉得他的小说几乎都把人性当中最沉重、最让人难受的一面一点一点剥开来让大家看。这次有些不一样。求是是生活在温州这样一个中国经济活动最活跃的地方的人。温州可能大家都知道,那里成千上万的人都在赚钱,几乎人人都是老板。这回看钟求是的小说,我有一种好奇,我觉得求是生活在财富的身边,小说中却一点没有这种污染。他甚至是有意识地在作品当中逃离开。我看《零年代》时,想到了幽静二字。我不知道钟求是是怎样逃离财富的诱惑,在世外桃源的清爽和纯净当中保持自己内心的一份高贵。

我读完这部小说,心上好像压了一块沉甸甸的大石头,翻不开,移不动。这样的感受很久没有了。小说当中有两个细节让我非常刻骨铭心,一个是主人公赵伏文和王云琴结婚的时候,一起给没有人的山村里的树分喜糖。赵伏文说树会吸收糖的养分。看到这里我的心好像有很疼的那种感觉,这样的细节真的是非常非常打动人。还有一个细节是赵伏文带着全家下山的时候,曾与耳朵爷相依为命的黑狗来送行。赵伏文和黑狗有一段对话,非常感人。在求是的笔下,自然界的万物不仅仅有生命,而且有情感,真的是轻慢不得。我觉得求是打开了自然世界和人的内心世界之间的一扇门。在求是的笔下,与世隔绝的山村,因为它的遥远、封闭而没有被城市蒙蔽,依然显得落后愚昧但纯洁清爽。在山村的纯洁与城市的现代文明之间,作者有一种非常痛苦的挣扎。他的两难选择也揭示了都市人的困惑。最后,我觉得求是把自己劈成了两半,赵伏文和王云琴上山,孩子们下山,这其实不是最好的选择。这只是一种深刻的无奈,但这又是生活的现状。

潘凯雄(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首先我代表作品的出版方感谢大家来参加我们这个研讨会。

大家拿到这本书可以看到封面上有四个比较大的字:人文原创。好像比这个作品的名字更醒目,这是一个什么样的考虑?我们社里不管是《当代》杂志还是出版社都注意到有这么一个现象,现在文坛的作家里面的确有这么一群作家,不止是钟求是一个,有着一批作家,这批作家没有赶上文学的轰动时代。因为在1980年代,那个文学的轰动年代,造就了一大批作家。同时他们也不是为现在市场经济里的图书市场所高度关注的作家。的确现在的文坛有这么一拨人,他们实实在在坚守着自己的文学理想,在作品当中体现出一种原创精神,表现出作者自己的一种独特的思考以及独特的艺术追求。在市场经济的当下,他们的位置有些尴尬,但他们在踏踏实实地为我们的文学写作提供着各自的独特东西。所以我们对这样一批作家有这么一个分析和判断后,决定出这一套“人文原创”。这套作品没有一个很严格的界定。从文学创作和文学发展的角度说,对这一批作家应给予高度的关注。他们给文坛提供了种种新的因素,表达了他们一种很扎实的、很沉着的一种写作态度。很高兴的是,我们今天能开这样一个研讨会,这也是对这一批作家的一个高度的关注。

张颐武(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这是一部很有意思的小说。这个小说把中国在剧烈变化中的一个独特的地方生态呈现出来了。我父亲是温州人,我生在北京,我也算是温州人。但是我不会讲温州话,就发现与那儿有很大的阻隔。虽然去过好多次,但是那里的文化我不能够进入,感受很陌生。温州这个地方很奇怪,既有非常重商主义的精神,很多人又有很强的理想精神。譬如托派,在温州就有很长的延续的历史,这很奇怪。托派分子国民党来了把他抓起来,共产党来了也把他抓起来,是最倒霉的人,但这些最倒霉的人还在坚持。又譬如,在巴黎或者在伦敦那些地方,一句外文不会讲的人,开那么大的饭馆,吓死人的。我感觉温州人的文化有特别独特的生态。

钟求是这个小说所写的这两个贫贱夫妻生活很艰难,但是保持着人性。这个小说带着力量,不是我们所说的底层文学,而是讲人性,讲人的感情的微妙性、复杂性。他写得很微妙,从观察人性的角度把新文学很温厚、很平和的这一面延续下来,这是对中国新文学传统的承接。钟求是确实是一个对人性感情很有观察和思考深度的作家。他写两夫妻很倒霉,这个倒霉又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倒霉。他们个人的境遇里有很多不快和不幸,但是这些东西让他们的生命得到了丰富。他们坚持自己的生命意义,并且让生命意义延续。钟求是的力量就在这个地方。他笔下的人物在这个社会里没有多大的价值,但是他们就是社会生态的一部分,是表达人性的关键一部分。所以作为一个温州作家,能有这样一次写作是非常可喜的。

中国文学生态多样性还可以从地方性来看。我们说中国文化的多元,不仅是少数民族和汉族的多样性,还有各种不同地域的文化的多样性。地域的文化可以创造地域的东西,也是我们中华文化宝贵的一部分,是需要保护的。在全球化冲击下面,地域的作用越来越凸显出来。对地方的文化生态保护和文化资源发掘,显然很有重要意义。我觉得钟求是这个作家,将来我们可以从地域的角度进行专项研究。他写的东西不一定有地域文化特色,但他是本地的一种产品,是本地的文化资源的延续。他这样的温州作家带有温州地域文化的基因。所以像钟求是这样的作家和这种作品,我们要保护起来,并留下一个宝贵的印记。我们要有文学史的责任,文学史里面应该彰显地域性,将来可以从地域的角度再写一部文学史。

范咏戈(《文艺报》原总编辑):《零年代》这个作品是充满着发现的。在现在的物质社会下,其实人人都需要救赎。小说里赵伏文是一个小人物,最初在城市里过着正常的生活,经历过惊心动魄的爱情和林心的死亡后,他的生活改变了。他从城市到了一个荒凉的小山村,与王云琴结合了,而且抚养了四个孩子,这样他就从一个公务员变成了一个山里人,完全靠自己的采药为生。这种人物是一个发现,是一般的作品当中看不到的。我读别的作品还没有看到这种人物类型,不像我们一般的写底层小人物怎么向上等等。当然这里面有一些宗教意味,包括这个小山村的教堂,我觉得都是有用意的。

另外,这个小说还有很好的一个形态,甚至可以说是一部诗性小说。这种小说也是平常难以见到的。作品中很多诗兴的描写,如回归山村,动人的爱情等等。小说中赵伏文生了四个孩子(有一个不是他的),抚养大了,又放开了,最后分别一一送人,这样一下子又把作品的生活面拓展开。我觉得这是一个很精巧的构思,虽然看起来是漫不经心的。

再一点,我很欣赏作者的功底。钟求是驾驭语言的能力挺让我惊讶。刚才大家说了,他的文字不动声色,但很抓人。他语言的表现力是很强的,不是一般的叙述。小说写得不长,但是非常饱满,能让人一口气看完。看完以后,几个人物在脑子里都很鲜活,而且具体的细节都可以记住,不是说看了后头忘了前头。从这一点可以看出,他真是实力派的作家。我感到很惊喜。

梁鸿鹰(中宣部文艺局副巡视员):这个书我拿到以后,感到非常高兴,感想也比较多。总的印象就是清新、悠扬、古朴这样的一种感受。这首先是来自作家对生活,对传统,还有对命运的虔诚之心。作品没有宏大的叙事,而是从小细节,小感受入手。这个作品给我们提供了好多东西,其中一个就是他对中国小说中文学传统的继承,这是最可贵的。现在的小说,已经成为一种生产性的东西。但是钟求是这部小说不是这样的,从叙事来讲是不紧不急,脉络分明,稳扎稳打。小说分四个阶段,赵伏文在城市里跟一个女的相爱,女人死了以后他到山村,生了四个孩子以后,再回到城市里边来,城市里面不行了,然后再回到山村里去。这四个阶段里始终贯穿着生存、生命、生长,让你看着非常踏实。

钟求是的语言很值得一说。在这部小说的叙事中,如果你要是细看的话,每页都可以拿笔画几个字或者几个句子出来。里边有很多文字显出一种感性,你就很难跳得开。小说这东西应该是最讲感性的,如果没有感性,那就没有意思了。在《零年代》里,每个人出场都是很感性,哪怕在小说当中仅出现一两次的人,也都是非常感性的,能很快给你一个很深的印象。譬如林心的一个朋友季西红出场时,一笔“漂洗过的圆脸”,就让人记住了她的外貌。小说中对时间、人物的把握都很感性。

这部小说用了白描的写法,尤其在用词方面很妙,这表现在对动词的运用、把形容词用成动词、把名词用成动词、把口语的变成书面词。你感觉到钟求是对他写的东西很有把握,能赋予我们一种阅读的快感。这种例子非常多,我统计了一下,这本书里几个词用得比较多,一个是静,一个是稳,一个是胆。有好多搭配的话,你会觉得很奇妙。比如这样的句子,128页,“他的脸上挤满了汗水”,还有“泪水扑了出来”,还有“我的眼睛扑了个空”。164页,赵伏文看到关于生小孩的那些书,他说“在脑子里有了一个现场”,又比如“一把捞起她的身子”,这个“捞”字,以前很少有这样的用法。151页,他说“人出去了,腿脚跟不上,身体就倾在了地上”,这个倾字用得好;还有“不服气,对着双腿狠扇几巴掌,结果把自己扇疼了”,这个扇字也用得好。124页,说这个村子受到破坏了,他说“村子像摔了个大跟头”,这个说法谁也想不到,但是想一想,是不是也真是这么回事。还有“月光很好,地面铺了一层淡白,一村子的狗和人在淡白下面走……”第230页,“日子转凉了,日子往深秋里走”。第25页,“几根炊烟扭动着升起,把村子弄活了”。这个“扭”字的用法等等,都是很感性的。像这种描写在我们现在的小说写作中已经比较少了。所以单从他的叙事和语言上来讲,这个小说也很值得关注。钟求是本人是学经济的,我觉得他把对经济的理解用到小说言语里来了,因为经济就是以最小的投入获得最大的回报。

从思想内涵这个层面来说,我也想了很多。《零年代》为什么叫零年代?这个零从何说起?小说命名跟小说主题到底是什么关系?还有这个小说别看叙述不瘟不火,慢慢悠悠,始终显得格调比较温和,但其实有很尖锐的地方。譬如林心的父母,最后可以把自己的孩子逼得跳楼了。林心为什么要跳楼?她的父母为什么要这样做?这里对社会的批判就非常深刻。咱们国家长期以来父母和子女的关系,往往是父母从自己的角度出发考虑问题,维护自己的意志。小说中呈现的这种批判性,值得我们思考。

张柠(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这个小说我读完了,送的时间比较合适,有充足的时间来读,印象挺深的。钟求是是非常有想法的一位作家。这些年的小说都比较热闹,很刺激,而且最近流行一种小说,奔跑的小说,主人公在现代的都市里边奔跑,去获取很难得到的许多东西。这种奔跑当然也是一种逃避的方式。但像《零年代》这样一本文学含量比较高的小说最近很少看到,看了钟求是的小说以后,你会产生一种想法,觉得它很文学。

我对这个作品的理解先从特殊的角度来切入。这个小说的结构应该是两块,一块在山村,一块在城里,但是又有统一的东西。我一直在找这统一的东西,现在我找到了,就是生孩子。这个小说贯穿始终的就是生孩子。林心的出现是因为她的父亲。她不知道谁是自己的父母,自己是谁,这引出了这个小说叙事的最初动力。最后因为林心生孩子不成功,失败了,自杀了。导致赵伏文去了乡村。到了乡村以后,又出现了一个孩子在肚子里、不知道父亲是谁的人,这个人叫王云琴。王云琴一出现就开始找孩子的父亲。孩子的父亲是谁?就是父亲的因素,两个因生儿子的灾难走到一起的人生活在一起了,生下了三个孩子。传统社会和现代社会不一样,传统社会最重要的一个特征就是生产,男的生产物质,女的生孩子。总的来说,这个小说的确让我刮目相看,而且我是第一次读到钟求是的小说,印象非常深刻。

雷达(中国作协创研部原主任):这部小说看了以后,我非常感动。《零年代》是一本精神追求十分强烈的作品,也是超越性追求很强的作品。它写的是日常化的人物,但在相当大的篇幅里,在作者委婉、从容、浪漫、含蓄、内敛的叙述笔调中,深切地表达着人的精神追求的可贵,人的命运的不确定,人的生命与生育的庄严性。小说里当然也有城与乡对照,红尘与田园对比,从而表达逃离与归来的意图,但核心的东西仍是关乎人为了尊严而活着的可贵,人性的坚韧和美丽。

我在阅读中,有一种童话的感觉。在今天这样一个欲望化、实利化、身体化的环境里,林心的出现是一个奇迹,有如童话。她的行为直可视为乖谬,所谓行为偏僻性乖张,哪管世人诽谤。这部书,前半部分可视为象征主义,也有表现主义的成分,后半部分回到现实主义。前半部出世,后半部入世。前半部浪漫,后半部严酷。用一句诗表示,前半部分是“春蚕到死丝方尽”,后半部分就是“贫贱夫妻百事哀”。

生育在这个小说里面显得非常重要。这里的生育其实说的是人的生命问题。林心、王云琴生孩子的过程,包括林心意外怀孕、准备打胎时的彷徨,后来王云琴代人受孕、商量打胎时的矛盾,都关乎到生育与游戏、必然与偶然、对生命的尊重与不尊重。长条脸的孩子是否打掉?当然打掉,要这个孩子干什么?这还用说吗?但是真去打的时候,夫妻俩又从医院出来,说不打了。把孩子留下来也不是为了要钱,而是因为孩子已是一个生命。既然是一个生命,就要活到世上来。小说进行到这儿,写到了一个问题,即生命是无罪的。所以在这里不能简单地谈计划生育,讨论计划生育可以生几个,不能生几个。它是一个童话,在讲人类行为的问题,很有意思。

贺绍俊(沈阳师范大学教授、《小说选刊》原主编):钟求是的这个作品绝对是能够给人文原创添砖加瓦的,的确是有追求的。钟求是的作品我看得非常早,我也觉得钟求是是一个很有才情的作家,也一直不是非常的火。这里有好几个原因。刚才提到《谢雨的大学》、《未完成的夏天》这两个中篇,对钟求是来说都是经典性的作品了。这两个作品我觉得是很有价值的。钟求是的创作,和现在总的潮流还是比较吻合的。在总的潮流里可以看出,当代特别有实力的作家可能会对几个方面比较关注:一个是对日常性的关注,一个是对普通人的关注,还有一个是对精神世界的关注。这三点在钟求是的创作中都可以很明显地体现出来。比如《谢雨的大学》发表时,我还在《小说选刊》,这个小说是钟求是出名的作品。因为这个作品,钟求是这个名字就被记住了。这部小说也是非常有原创性的,它写一个女大学生,她的邻居男孩参了军在前线,这个当兵的男孩一直暗恋着这个女大学生,他在前线快牺牲前一定要见这个女大学生,后来见了女大学生发生了冲动,强暴了这个女孩子(我看钟求是对生育的关注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开始了)。小说最重要的是,这个女大学生坚持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她不要英雄的光环,她要小生命。当然她后来的生活可想而知,结尾是她在家乡惨淡经营一个小店子。可以说,这是典型的日常性关注,包括《未完成的夏天》,写得非常细腻。

《零年代》我也觉得最具有原创性的还是对生育的关注。在我们所见的小说当中,很少有这么去写,这么去关注生育的问题。生育的问题涉及到生命的问题,生命的尊严的问题。我觉得小说里肯定有对计划生育的质疑,但是更重要的还是引发对生命的关注。对生命的关注是可用于任何时代的,可能由此,用了《零年代》这样一个题目。

我非常欣赏钟求是的很细腻的描写,比方他写生育过程中,涉及到生命尊严的文字。他写林心被强迫堕胎,看到最后让人惊心动魄,很有钟求是的特点。

洪治纲(暨南大学中文系教授):这个小说我看了以后,有三个比较突出的感觉:第一个就是乌托邦的情怀。我和求是是多年的朋友,他的作品我一直是关注的。他的作品有一个显著的特点,就是对世俗伦理非常警戒。他自己内心有非常强烈的乌托邦情怀,能坚持自己。他的《谢雨的大学》对现实伦理或者社会伦理的反抗是非常尖锐的,《未完成的夏天》反抗得更为尖锐。这部《零年代》的乌托邦情怀也很明显,要反抗现实,特别是对城市化进程所带来的对人性和自然的遮蔽非常不满。第二个,对生活的原点性问题非常执着。刚才很多老师都谈到了母性生育,其实这里面不仅仅是生育的问题,还有一个亲情的问题。小说的许多情节很感人,我看得眼泪汪汪。看小说流泪,很久没这样过了。譬如把孩子一个个送出去,又特别思恋,这里就触及原点上的血缘、亲情等。小说在这方面拓展得非常成功。第三个,我还挺喜欢他的语言。小说叙述的语调不油滑,又不是纯现实主义的老实巴交,能过渡到幽默。两个人谈恋爱的时候,那些对话还是有一点幽默,有一点冷幽默,或者冷抒情。

任芙康(《文学自由谈》主编):拿到钟求是这本小说,先对书名纳闷。通常说,零距离,就是无距离;零成本,就是无成本;零风险,就是无风险;零感情,就意味着无一丝一毫温暖可言。而钟求是的《零年代》,玄妙何在?不明白,就读书。看着看着,仿佛进入一种童话境界。尽管这童话有些凄婉。小说里的人与事,真应了书里的一句话,“他的目光是无邪的未开化的,像是存在又像是不存在”。于是,故事确乎没有了年代的痕迹,不知今夕是何年。读过一半,伴随着主人公们生活空间的改变,我们知道,所谓零年代,其实是有时间界定的,就是现实而今眼目下。如此拙劣地解读书名,不过只是逗留在皮毛上。更重要的是,在阅读的理解中,对虚幻的隐约的部分与现实的清晰的部分,或者油水分离了,或者混为一谈了,都往往迟疑,对故事框架的真实性划出问号。

幸亏钟求是是虚构细节的高手。他很少在交代性的非描写的句式上浪费文字,而对细节特别敏感,特别上心。有时不吝笔墨尽兴铺陈,有时删繁就简精心推敲。许多时候的描绘精彩绝伦,可以称得上一字不可易。事实上,也正是这些细节,坚定了读者的阅读,对这部小说的成功,亦显示出保驾护航的意义。

我们从细节中认识了赵伏文。他本是一位重情多才的小公务员。因为殉情,而自绝于城市,退隐山林。八年之后,为了四个孩子,又回到城市,卖过彩票,编过小报,做过报贩,但统统半途而废,一事不成。尽管精神尚在勉力支撑,没有完全解体,但以被重新挤兑出城市为标志,他最终成为时代的弃儿。我们从细节中认识了王云琴。她随夫进城,步步艰辛,但并非始终一筹莫展,时而溅起几朵机遇的浪花,给人柳暗花明的错觉,但歌厅陪客、借腹生子等等“项目”,均出师未捷,而遭受百般凌辱。

赵、王二人,在繁杂而冰冷的城市中,从早到晚,躲不开的,只有尴尬与窘迫。即或苟且偷生,也难以为继。他们是被逼到社会最死角的人,所做的一切,皆不得已而为之,仅仅为了维持最可怜的生存。几近绝望,他们只能将孩子送人。四个孩子,一个一个地出手,表面看如愿以偿,实际上呕心沥血。钟求是正是通过细节的描述,作“集锦”式的展示,让人看到一幅幅无望的画面。

在作者的经心安排下,身心俱疲的赵伏文、王云琴,在灭顶之前,终于逃离出城市的陷阱。最后,作者仍用温存的细节,点缀作品一点亮光:在清清静静的林心村,王云琴又怀孕了。这亮光有一种节制,一种无奈,同时又有一种对生活逻辑的把握,绝然不像编年史的作品那样醒目和耀眼,也不像时尚化的作品那样突兀和虚假。这样很好,稍稍明白一点的读者有所意会,进而对社会、对命运、对人性有所反刍,有所反思,钟求是就可以大功告成般地,感受到一种创作的愉快了。

李建军(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我以前读过求是的小说,包括《谢雨的大学》。我觉得他是一位叙事风格耐心、对生活有独特和深刻观察、很有个性的小说家。这部小说里有两副笔墨。什么叫两副笔墨呢?开始看这个小说时,我特别惊喜。小说中的白描写法,有中国小说叙事中的经典技巧。描写的语言非常从容、娴雅,甚至有一些虚词都在我们古典小说里用过,譬如“那母亲一边应着话,一边拿眼睛去瞧赵伏文”、“那母亲递过话儿”。这“那”字、这“递”字,都是《红楼梦》用过的,里面似乎存在古典小说精神复活的努力,所以我怀着很大的期待。但是我往后读的过程中,发现了作者的一种不自觉性。我们古典小说里很少用作者的心理去推测人物的心理,这个小说也写人物的动作等等很多行为,可接着又写“赵伏文想……,赵伏文又想……”这跟古典小说就完全不一样了。人物自己的动作,自己的话可以说明一切,不需要作者在这儿推测。这种作者主观化的笔墨,与小说里白描的、客观的、呈现画面长卷的写法是不同的。作者用的一些词确实很有个人的特点,不过文学语言过度强调也不好,不能用到让你觉得一下子像针扎过来的疼痛,比如说俩人走出电影放映厅,“眼睛被日光撞得有些晃”,这个撞字觉得不自然,太大。语言有时候在准确与不准确、合适与不合适之间真的是可意会不可言传。眼下许多很有成就的作家,叙事上最大的问题就是不自觉。这个不自觉是说,一方面自己要写什么叙事,另一方面就是对人物的不自觉叙事。当然鲁迅也写乡土中国人的麻木,人生活的愚昧,这也是一种不自觉,但这是真实客观的描写,本来的样子。而我们现在的很多作者,把主观的想像强加于读者。这部小说也是,里面很多的情感、行为、抉择缺乏一种理性,譬如赵伏文抛弃自己的工作,逃离到农村里去,我觉得是不可信的。这反映出现在中国具有农村背景和农民身份的这么一些作家的一种反现代性倾向。当我们遇到这种冲突的时候,没有别的路途可以选择,没有别的方式来解决,于是就采取轻松的办法,逃到农村去。很多作家都这样选择,钟求是也是,这是要不得的。

另外小说对人情的描写,也是一种非自觉状态。有人说过,莎士比亚的伟大只有一个特点,就是普遍性,可我们的作家现在写的都是没法理解的。刚才说求是是温州的一个作家,有地域特点,我觉得这些恐怕都不是问题,关键是我们的经验不具有普遍性,读者会觉得小说里一些东西跟我们没有什么相关性可言,包括人物的爱情、婚姻、孩子送给别人,这种情感的矛盾,痛苦,复杂性的描写给人的是一种不够真实的荒诞感。

还有小说的题目非常重要。《红与黑》我们一看就知道,司汤达要写两种冲突。《复活》我们一看就知道什么主题,《零年代》这个题目,就是在座的著名评论家还要问是什么意思,老实讲看了半天我也有点晕。题目能不能形象一些,像这样抽象的一个名字会让人摸不着头脑。我这些观点可能比较偏激。但作家一定要学会自觉,小说就是面对一个人的叙说,是非常老实的事情,没必要把小说弄得很高深、很特别。

吴义勤(中国现代文学馆副馆长):我对建军的这个意见表达一点不同的看法。我特别喜欢钟求是这种类型的小说。当然小说题目叫不叫《零年代》,并不重要,让我起的话就叫《罪与罚》。我为什么喜欢这个小说呢?就是风格是冲淡的风格,柔中带刚的叙说,从小说文本来说是很纯粹的小说。建军的要求很对,我也很认同,但是如果按你这样来要求的话,就不是这个小说了,小说就没法成立了。要是按你说的用外在的真实来要求小说的真实,那这个小说没法写了。譬如你说赵伏文离开公务员岗位到农村这个事儿,你如果从现实生活的角度可能解释不通,但是用小说的角度肯定说得通。他去那儿是对原罪的惩罚,这时候死的心都有,何况到农村去,而且林心村不是简单的农村,前面已有铺垫,曾去寻访过。到林心村的目的,不是说向往大自然,反对城市文明,而是说找到了精神救赎或者说赎罪的地方。他是去赎罪的,而不是向往大自然,反抗城市文明的。理解这一点非常非常的关键。如果是反抗城市文明而去的,那你讲的是对的,但是这个小说不应该这样去理解。小说是很独立的空间,包括我觉得两个人谈恋爱,你说赵伏文就不能够对林心的那颗痣发生一点遐想,这你也太主观了。这部小说的叙事风格我觉得有特别独特的味道,有很独到的情感。人在恋爱里的情感,通过那样一种叙事语言表达出来,我很喜欢。

其次,不能把这个小说作为一个现实的小说来看,这个小说其实是精神分析小说,是对人的精神分析。现在好小说不多,这个小说是非常好的小说。它不是那种很表面的对人的分析,而是对人的潜意识、人的本能进行各方面的分析。这个小说很注重原罪之后的赎罪,比如赵伏文最后跟王云琴在乡村里生那么多小孩,我觉得其实也是他的自我惩罚。他跟王云琴这样一个女人生四个小孩,你觉得是爱情吗?都不是真实的爱情,都是对林心原来那个爱情的惩罚,他想自我获得一种拯救。这个小说关涉到生命、生育,但是小说最深的意义不在这儿,而是这个主人公怎么去获得精神的拯救,找一个拯救的道理。至于这个小说后来有没有找到,那是另外一回事。这个小说后半部分在一家人返回都市后,这个主题没有前半部分写得好,但力量仍然有,只不过从精神主题转移到了生存主题。总的说,这个小说比较精彩。当然,每个人阅读小说的趣味不一样,就我的阅读来说,我很喜欢这种作品,特别有魅力。我不太喜欢特别真实的作品。

宁小龄(《人民文学》杂志社副主编):最近几天我把这部长篇小说陆陆续续看完了,我觉得这个小说还是挺抓人的,可读性很强。我在看的时候,可能也是职业关系,就在想这个小说钟求是为什么要这样写?我始终在想他那个思路是什么样的思路?对这个小说,我更喜欢前面的那一部分,两个人相识相爱,发展出故事。林心这个人物写得非常地有光彩,而且这个人物也特别独特。我的感觉这个人物其实是很值得再往下写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让她死亡了。我觉得这里有一点草率。

我感兴趣的是前面这个部分。他们开始相识的时候,我在想是不是写日常生活,男女之间的相识过程,但是很快这个过程就变了。从哪儿开始呢?从河里踹了一脚。此后好像是心理分析小说,但是很快又结束,林心又死了。这个死处理得草率,完全可以顺着这个思路再往下写。然后就是上山,上山之后他是要守墓,这时王云琴出现了。赵伏文对林心的情感如此坚贞,怎么很轻易地就和王云琴进入婚姻,生育孩子?当然这些安排可能跟最初的生命,或者是救赎的主题有关系,但是我觉得赵伏文很轻易就不守墓了,这一点会让人奇怪。他能够抛家舍业,把工作丢掉,跑到这个山村去守墓,这本来是很不常见的,但是为什么你轻易把这个又给放弃了呢?这在情理上是有问题的,这是一个方面。

我感觉小说里的入世和出世也有些勉强,尤其是上山之后又下山,下山的原因就是为了孩子的教育,但是一进入城市,就感觉到两个世界不一样了。总体上我感觉小说的结构还是有些问题,包括这个书名,我也很困惑,什么叫《零年代》。可能从出版的角度,有一个好的书名能吸引人,读者会买一本看看,但是小说里面对零年代没有解释,让读者能够明白零年代是什么含义?总之我觉得,像钟求是这样的作家,在中长篇的创作上是很有实力的,但是还要进一步,找到最好的叙事方式。

彭学明(中国作协创研部副主任):看了这个作品以后,我想起沈从文的一句话:“美丽总是哀伤的,总是哀愁的。”刚才有评论家认为一些情节不真实,但从情感的角度出发,便迎刃而解了。刚才提出林心这么好的人怎么那么早死了?这不对。不死了,赵伏文怎么回到那个山村。回到那个山村,他一个是为了赎罪,更主要的是为了寻找那份爱,守住那份爱。林心的爱是在那村子里,所以赵伏文再回到那个情感开始的地方,以寄托对林心的爱,去寻找并守住那份爱情。后来他跟王云琴的一系列故事,都是为了坚持、守住那份爱情。他从城市到农村,然后再到城市,再回到农村,这人生轨迹的四个点,完全是为了表达人性的尊严。他把孩子送出去,其实是直指社会和人性。在城市里找不到真正的幸福,情感的幸福,于是回到农村去了。这个农村可能是臆想的,但从我的角度看,非常合理。我看完这本书后,真的很喜欢。比如林心养父养母逼着她把孩子堕掉,导致她的跳楼死亡,非常感人。她抱着别人的孩子喂奶,这种细节认人感到痛,那种看不见的钻心刺骨的痛。小说中的许多细节,让人知道什么叫疼痛中的幸福,幸福中的疼痛。现在很多作品要么写的疼痛,感受不到温情,要么就是写幸福,仅仅是美好的感觉。而这部小说里有疼痛中的幸福,幸福中的疼痛。这两者结合起来后,使作品有深度,有力量,那种别样的力量。

李东华(中国作协创研部创研处处长):小说的开头就像那场不动声色的小雨一样,散淡,甚至有点漫不经心。你爱看不看,决不像时兴的小说那样,力求在第一行就抓住你的眼球。钟求是有他的倔犟,在节奏上他听他自己的,不迁就你的口味。慢慢的那雨便冷起来,是初春的那种雨,一丝一丝的凉气往你骨头里渗的那种,直至你的脊梁骨打了寒战为止。纳博科夫说:“虽然读书时用的是头脑,可真正领略艺术带来的欣悦的部位却在两块肩胛骨之间。可以相当肯定地说,那背脊的微微震颤是人类发展纯艺术、纯科学的过程中所达到的最高的情感宣泄形式。”《零年代》在我看来就是这样一部需要脊椎骨来读的小说。

写的是一群小人物。然而就是这群小人物,一直具有坚定的行动的力量。他们不安于“人是这样生活的”,他们一直在思考并实践着“人该怎样生活”。虽然为此他们活得很苦,丢了性命或者贫无所依,所有的抗争在世俗眼光看来毫无疑问是溃不成军,但是他们令人敬佩的是真的去那么做了,他们拿着他们的血肉之躯,和这个坚硬的时代以及一些坚硬的法则去对撞,去寻找另一种生存的可能。

在我看来,三个主人公似乎都没必要活得那么惨。他们的生命卑微如草芥,是这个时代的“多余人”,但他们不愿意做一头在泥泞里快乐地打滚的猪,他们要安顿自己的灵魂,找到心灵的依托,并且有着不计代价的决绝,虽然看上去他们是沉默的无声无息的一群。他们带我们这些怯懦的都市人完成了一次精神历险。哪个人不曾梦想纯粹的诗意的活着,但我们止于“想”,他们却是真实地行动了。这是这部小说最打动我的地方——纵然他们行动的力量是钟求是赋予他们的,不符合生活的真实,但我觉得符合心灵的真实。

孙良好(温州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我是土生土长的温州人,最近又非常有意识地做温州现代和当代的一系列作家的研究,这使得我对这部小说的阅读有一个背景。钟求是这个小说刊登在《当代》的时候,我已经开始关注了,我还与我的研究生一起认真读完这个小说,然后写了一篇文章,登载在今年《文艺争鸣》第八期上。在这篇文章里,我认为《零年代》写的是抒写陌生化年代中的困境生活。在这样一个陌生化年代当中,在这么一个物质化高涨、精神缺失的年代当中,一个普通人要获得自己内心的价值,是非常困难的。也就是说,男性要想成为现在意义上的父亲,他要面临失去孩子的痛苦,而母亲则要遭遇身体的死亡和腐败。我读这个小说的时候,最初想起的是卡夫卡的一个说法,一个普通人在面对这么大的一个社会生活环境的时候,要争取人生所必须的温暖是非常紧张的。为什么很紧张呢?因为我们今天,像钟求是所写的那样,人的天性有时已游离于这个时代之外,于是现代人怎样在现代生活尺度中获得内在的精神家园,已成为一个困惑。这个小说其实就是对生存困境的一个表述,对当下时代生存困境的描述,而不是解决问题。

洪清波(《当代》杂志社副主编):钟求是是我们的老作者,最初看到他的作品,是《谢雨的大学》。我们最初的感觉他是天生的很好的作家,但用主流的标准一衡量又差一点,于是老想收拾他,让他去伪存真,去粗取精。我们老说钟求是已经具备了成为全国著名作家的素质,但又总是好像背负着一个南方作家的负担。因为妨碍南方作家进步的一个共性问题,就是特别细腻化、特别情绪化的这些东西。

我现在慢慢地体会了钟求是的坚持,这是我在别的作家身上没有体会到的。平常都说教学相长,我跟钟求是也是。我进步了,我学到一些东西,我收获到一些东西。我看《零年代》的时候,曾跟责编于敏说,这个小说叙述的事情本身似乎并没有太多的特殊之处,但是很感人。感人的原因是什么?我们想去找为什么感人。他写的题材本身打动人的可能性好像不大,因为这些内容跟很多社会新闻都差不多。现在小报里也会有类似的报道,一个打工的怎么在城市里面挣扎,然后家破人亡,这些事儿都有。所以我相信肯定不是这个原因感动人的,后来想了想,还是想到了钟求是一些隐藏得比较深、与众不同的东西。这些在我看他的中篇《一生有你》就发现了,即钟求是不仅特别关注边缘人,关注底层的小人物,而且他的思考是多么与众不同。从“五四”文学以来,中国文学的传统就关注劳动人民,关注被压迫人民,但是现在我发现钟求是与别的作家都不同,与中国文学传统关注的底层都不一样。以前我们关注底层的时候,关注的是他们整体的命运,是一个集体的东西。换句话说,我们关注底层是有目的的,关注底层是为了革命家,为了文化精英。我们不关注底层的个体命运,而关注的是他们的整体命运。我们用这个来论证这个时代不合理,这个社会不合理,然后要革命或怎么着了,就是说要用大多数人的悲惨命运来证明这个时代不好。钟求是不是这样。钟求是关注底层,完全没有这个目的,完全回归到关注人性本身。应该说,我还没有看过第二个中国作家能做到这样。

钟求是(《零年代》作者):两年前,我受省作协的派遣,到一个叫瑞安的地方挂一个闲职。开始的时候,我整天在县城里东逛西走,企图讨到一些新鲜。但这个县城太繁华了,有着大城市一样的景象和气味。于是我把目光挪向了远处的田间。我拿着一张乡村地图,从这个乡奔到那个乡,从这个村窜到那个村,像一位游手好闲的猎奇者。有一天,我瞄上了一个叫燕子窝的小村。这个小村处在山腰里,车子只能勉强跑到山脚下停住,然后靠脚力去爬陡窄的山路。当我携着一身汗水走进小村时,一条小狗迎接了我。它用好奇的眼光看着我,边走边退,把我引到一间屋子。屋子里住着一对老夫妇,他们也用好奇的眼光看着我。很快我知道,这个村子已搬迁下山,只剩下四个老人了。我往村子里走走,看到了被枯草包围的房子,看到了昔日的学校和供销社。老人告诉我,村子里曾有好几百号人,热闹着呢,现在终于败掉了。老人又说,只有星期天,村子里的一些人还回来上礼拜堂。我顺着老人的手指,看到了一间屋子,屋顶矗着一只十字架。这座简陋的教堂,成了山村奄奄一息的生命体征。

一个有着数百年历史的小村,架不住外界的逼迫,即将消失了。村子里的男女们去了山下,去了城里。他们和她们给城市带去了低价出售的力气和可以消费的身体。可以说,中国城市繁华的堆积,是以牺牲一代中国农民的身体为代价的。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他们很难在城市里获得哪怕是部分的平等,他们必须带着委屈一天天活着。在这个时候,对山村的回忆可能是他们内心深处的一种安慰。

一个人的生命起点从哪里算起?从社会管理上说,自然是呱呱落地之后才能获得人的身份。但从生命形成的本源上说,则应该是精子卵子激情相遇的那一刻起开始计时。这种社会和天然的时间差,反映了当下人们的霸道和无奈。在培育肚子的时候,我们很早就要进行胎教,我们喜欢对着圆肚呐呐言语,我们感受研究着胎儿的调皮踢打,这些都说明我们早已承认与一个生命相处了。既然承认了,我们就没权利轻易拿走这小小生命应有的权利。所谓天赋人权,一定也含蕴着这样的意义。所以我想,我们对一个生命的尊重,应该要比原来提前十个月。

一个生命通过十个月的时间隧道,好奇地来到这个世界上。他很快会发现,这个世界对不同的孩子有不同的接待态度,自己一生下来,已经跟别的孩子不一样了。不久他还会发现,这个世界是不儒雅的,安静敌不过喧闹,亲情常常被别的东西一路追打。这种对世界的儿童式判断,简单却又准确,应该让世界感到脸红。

人活着是需要尊严的,而尊严是建立在平等之上的。生活在这个时代,特别容易产生受挤压或者说不平等的感觉。我瞧不起别人,又时常被别人瞧不起,我拥有他人没有的,但另一些人又拥有我没有的,高兴的时候总是不多。人们常常不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高兴。我有时想,找着一棵大树并且爬上去,坐在长满绿叶的杈枝上,也许能生出一点儿脱离这个城市的轻松感觉。

原来我不太搭理命运什么的,随着年龄的积攒,不明白和不可解释的事情越来越多,我开始相信这个世界存在着人类未认识的神力。命运感渐渐潜入我的内心。当我遇到困境的时候,我会想起一句话——人世间的一切意外,都是上天的有意安排。这句话让我变得偷安和宁静。

一个作家,往往说不清楚自己的作品。对着这部用一年半时间写就的《零年代》,我发现自己差不多处于失语状态。我想,这时一个偷懒的办法,就是让读者去评头论足。诚如余华说的:“文学就是这样,它讲述了作家意识到的事物,同时也讲述了作家所没有意识到的,读者就是这时候站出来发言的。”

胡平:总的来讲,钟求是的确是非常不简单的作家,在文学版图上温州也是不简单的地域,希望大家对温州的作家给予更多的支持。钟求是是很有潜力的,看好钟求是,看好温州。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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