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被重用我就不会写小说

●文 陈大超

这话是我的作家朋友赵金禾说的。赵金禾在他生活的那个第二故乡——湖北省安陆市，名气可是大得不得了。而且是从上个世纪的60年代，一直大到现在。也难怪，他写的短文，上过当年的《红旗》杂志，还上过高中的课本；他写的新闻，曾得过全国的新闻奖；他写的小说，曾一年两次上了《人民文学》的头条。可以说，正是他的这种写作成绩，让一个县级小市拥有了一段颇为光彩的“文学史”。正因为他曾为安陆创造了一段光彩的文学史，安陆的有关部门在编写一本什么史料的时候，才约请他写一篇谈他的创作生活的文章。

“我写小说的真正动因，是我不被信任，我只有自我救赎。”“如果我被重用，我就不会写小说。”他在将他的那篇文章传给我看的时候，这样在邮件里说。说得我心头微微一震。我跟他交往快三十年了，他还是第一次跟我说出这样的话来。在此之前，我还以为他是天生的就有写作才华，而且打一开始就是一门心思地往文学这条道上奔的呢。原来，他是因为不被人重用才不得不往这条道上走的啊。他的这篇文章，让我产生了立刻打开读的兴趣。

“我的学校领导不喜欢我。讨厌我写作。领导的理论是：若把人的精力分成一百等分，写作就会占去一定的百分比。领导要我百分之百忠诚党的教育事业。不得已，我保证不再写诗。假保证。领导实行灯火管制，晚上十点以后不许点灯。我模拟折叠扇将白纸折叠成条形，摸黑顺着折叠处写作。”“那天领导把我叫到办公室，我知道不是好事。这就是你的保证？领导把桌子一拍，墨水瓶在桌子上跳了几下。他手指着报纸。我无话可说。”那是一张《武汉晚报》，上面发表了他写的一首诗。

“我不被领导喜欢。我喜欢自己。教了两年多的书，有天县里一个电话就把我调到了县毛泽东思想农村文艺宣传队。”“从1970年起，我觉得我是一个文化与政界的边缘人物。”或许是可以接触“政界”了，使他产生了被领导“重用”的想法了？他接下来说：“接着发生一个戏剧性的情节。我的一位同学在教师岗位上病退，通过亲戚关系在安陆新华书店做临时工。为人厚道，做事尽心，又是写得一手好字，新华书店没把他见外。组织部要清理人事档案，文化系统得抽出一名干部协助清理，让我的同学顶替。他每天去组织部上班。宣传部在组织部楼下，我们时不时碰面。有天他把我拉到一边，悄悄告诉我，他看到我的档案，里面有对我不好的材料，不被信任的意思。我说了不起是不提拔我，我还不是我？话是这样洒脱，心里还是梗阻。自我救赎吧。以内心世界抗衡外部世界。于是我偷偷写起了小说。”

也就是说，哪怕是已经尝到了写作的甜头（从乡下调到了县城），赵金禾也还是希望着能够走上一条被领导重用的人生之路。什么叫重用？赵禾金在他的文章中说得很清楚，就是被提拔。而所谓的提拔，就是做官。也就是说，在赵金禾的内心深处，做官跟写小说比起来，那显然是一种更加重要更加荣耀的人生选择。至于自己有没有做官的才华，有没有做官的能耐，那是次要的——重要的是能不能得到领导的提拔。反过来说，如果自己能够得到领导的提拔，就是自己的才华更合适写诗写小说，那么为了一心一意去当那个官，他也不会再去写诗写小说了——他是完全可以把自己的那种文学上的才华给放弃、抛弃掉的。

后来赵金禾一口气写出并发表了五十多部中篇小说，取得了他在文学创作上的显著成就，也为他所在的那个地方赢得了文学上的荣耀。如果他自己以此为荣的话，那么他就应该感谢领导的不重用；如果他所在那个地方的人以此为荣的话，那么他们也该感谢领导对赵金禾的不重用。如果这种“感谢”能够成立的话，那么全国各地的那些因为得到领导重用便主动灭绝了自己的文学才华，最后变得当官当成了庸官贪官，文学上更是毫无建树——没有任何人以他们的存在为荣甚至反以他们的存在为耻的“赵金禾”，他们是不是要痛恨领导对他们的重用呢？他们那个地方的人，是不是也要谴责领导对他们的重用呢？

对于那些卓具文学才华的人来说，领导不重用他们——不提拔他们当官，这对于他们自己来说，对于某个地方的文学事业来说，应该说是好事。但是具体到某一个人头上，他们骨子深处的想法，肯定不会认为这是好事的。在我的视野里，几乎所有的天生的具有文学才华的人，开始都是把写诗弄文当作敲门砖来看待的，都是为了通过这种容易冒尖的方式得到领导的重视赏识，最终达到被重用的目的。一旦被重用，他立刻就要主动地毁灭自己的文学才华了。因为有文学才华的人，都是非常“喜欢自己”的人，都是非常看重自我的人。这样的人，在官场上是混不下去的。赵金禾的档案里，为什么会出现不被信任的材料？原因就在于他太“喜欢自己”了，他太喜欢张扬自我了。从某种意义上说，灭绝自己的文学才华，就等于是灭绝自己的真思想真性灵，就等于是灭绝自己的“自我”意识。

一个地方，卓有文学才华的人本来就不多。正因为本来就不多，他们才特别容易冒尖，特别容易受重用。而一旦受到重用，他们又都主动地把自己的文学才华给灭绝掉。或许可以说，这就是某些地方出不了优秀文学作品、文学事业数十年毫无起色的根本原因。在中国，说到底，文学是一种等而下之的选择，是由那些不被重用的人在那里勉强支撑着的。这或许也是我们国家文学作品多但却难出文学大家的根本原因。完全可以说，有文学才华的人受到重用，那不是文学的幸运，而是文学的悲哀。特别是，有文学才华的人将文学当作等而下之的人生选择、时时刻刻都盼望着被重用甚至钻墙打洞地去寻求被重用，那就更是文学的悲哀了！

我在这里老实承认，我也是在不被“重用”的情况下，才死心塌地地走上以文为生的道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