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介质与吉本芭娜娜的小说风格
2010-03-21刘旸
刘旸
(东北师范大学日本研究所,吉林长春130024)
一
《月影》、《哀愁的预感》、《甘露》分别代表着吉本对神秘的三种不同的诠释方法。《月影》贴近古代神话传说,人物设置、情节架设都可以轻易地找到相应的古典神话故事原型。《哀愁的预感》重在营造神秘氛围、制造悬念,引人入胜。《甘露》则是超能力者的集中展现,拥有超能力的人物接连登场,是一场神秘世界与现实生活的较量。
神话传说总是与神秘有着不解之缘,远古时代的先人以这种离奇曲折的方式对人类起源、各种自然现象做出解释。“如果说巫术是对在自然中一种巨大而微妙的神秘力量(这种力量常常以令人恐惧的形式出现)的安抚的话,神话则是人们在恐惧之作对世界何以如此的一种探索与解释。”[1]神话传说作为后世各种文学艺术形式的母胎,其许多方面的艺术价值是无限的,吉本芭娜娜的《月影》中可以看到很多古代流传的神话传说的影子。
《月影》是吉本芭娜娜在日本大学的毕业作品,也是吉本初登文坛的处女作。处女作反应的是作家最初创作时期的精神状态、写作能力、艺术追求,这些作品也许不够成熟、不够深刻、不够完整,但它非常重要,它是作家创作的原点,对于吉本《月影》正是这样的作品。《月影》中包含了日后吉本小说中反复出现的大多数主题。
早月在一次交通事故中失去恋人阿等,在同一场事故中,阿等的弟弟柊也失去了女朋友惠理子,早月与柊两个人彼此支持从悲伤中重新站立起来。某日清晨当早月靠在桥边正准备喝茶时,突然出现一位神秘女子。年龄不详,三月的早晨却“似乎没有丝毫寒意”,“白色外套”等一系列描写淡化了这个神秘女子的真实存在感,仿佛来自另一个虚无缥缈的世界。浦罗是引领早月走出困境的重要人物,在浦罗的神情中,早月看到了在其他人脸上从未见到过的沉重的神色,这种内在的悲伤与早月产生了共鸣,也得到了早月的信任。几天以后,早月按照约定的日子来到桥边,与浦罗一起见证了“七夕现象”这一神奇的时刻。在日本古代传说中,桥更多地被用来在人与鬼、生与死之间建立联系或形成过渡与中介,在以桥为主题的故事中,最广为人知的就是桥姬的传说,在《古今和歌集》、《平家物语》中均有记载。桥姬是指守护桥的女神,在众多版本的桥姬传说中,最为著名的就是宇治桥的桥姬,相传是被丈夫抛弃的女子跳入宇治川化身的女鬼。在早月眼中,仿佛无意中幻化成人形的鬼魂、没有存在感的浦罗犹如桥姬的化身,是与异界交流的媒介,也具有统御异界的能力。
阿等的弟弟阿柊也与早月共有着同样的悲伤,柊是一个古怪的人,“就像是生长在异度空间”,小说中第一次登场穿着水兵服。水兵服是由美子的遗物,自从由美子死后,阿柊一直穿着这身水兵服上学。一方面,阿柊的女装中和了他男性的这一性别,与早月之间建立了一种超越性别的精神关系,另一方面,阿柊的水兵服也是他的“羽衣”。在日本各地都流传着关于羽衣的传说,其中最为著名的就是《竹取物语》辉夜姬披上羽衣,告别尘世、飞天而去的故事。失去由美子以后,阿柊借由这身水兵服变身,似乎变成另外一个存在,仿佛到一个可以与由美子沟通的世界,小说最后由美子取走这身衣服,阿柊最终告别了过去,告别了由美子,重新做回原来的自己。
《月影》讲述的是一个失去以后,如何继续的故事,记录了主人公走出悲伤的心理过程。吉本芭娜娜将古代传说中的主题元素插入字里行间,以魔幻的方式治疗着这些年轻人的伤痛。这些古代的发想并没有脱离日常生活,被主人公自然地接受,看似不经意,其实蕴含着无限的暖意。
二
吉本隆明认为:“这本书最吸引人的地方就是它由始至终所散发出来的不安定的气息[2]157”。吉本芭娜娜自己也说,这篇小说很“与众不同”[2]150。的确,以解谜为故事主线的小说结构,与《厨房》、《泡沫/圣域》等作品直接明了的故事情节大为不同。
《哀愁的预感》是一部深沉神秘,中间掺杂着温馨与甜蜜的小说。故事从一座老房子开始,孤零零伫立在粗犷森林中的老式宅院里,爬山虎覆满墙壁,地板上积满灰尘,断了丝的灯光从未换过,俨然就是恐怖片里经常出现的“鬼屋”。少女弥生的阿姨雪野一个人独自居住在这座古老的房子里,她像沉睡了似地悄悄地生活着,这里仿佛是一个不存在时间的世界。弥生和这个阿姨没有太深的交往,却对她颇有好感,雨夜离家出走,会将目标锁定在阿姨家,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小学时曾经和阿姨共度过的片刻时光,对弥生来说总有一种“神神秘秘的感觉”。这位离群索居的阿姨特立独行,习惯躲避人们的关注,在弥生眼里她生活得很“古怪”,她的生活、她的过去像谜一样神秘,没有人了解。作家不仅没有在这里交代弥生失去的记忆是什么,为什么会失去,以表面的这种空缺制造迷雾,而且随着故事的发展,又设置了一个更大的悬念。
弥生是一个预感很强的女孩,凭介头脑里依稀闪现的幻影,她直觉“别的地方还有和我血脉相连的亲人”,这句话的出现,使小说的情节变得更加不可思议。弥生决定出门去寻找自己遗忘的过去,逐渐发现阿姨原来就是自己的亲姐姐,弥生印证了自己的“预感”,雪野也供认不讳。但就在第二天,雪野却凭空消失了。接下来的叙述中谜团更是一个接一个的出现,姐姐不断地设谜,妹妹不停地去解开谜题、寻找答案。每解开一个,姐姐就会给妹妹一些“奖励”与新的启示。弥生揣测着姐姐的心思,找到当年一家人住过的亲戚家的别墅,果然发现姐姐的踪迹。在那里,她得到了意外的惊喜——她遇上了姐姐的情人,并从他口中获悉姐姐的感情生活。
在两人的交流中,旧日生活中的种种不和谐都有了合理的解释,弥生也逐渐体会到姐姐心底的焦虑和沉重。同时,她还开启了自己的爱情之门。一切之后,弥生和雪野分别回到当年父母发生意外的地点,两人再次相遇,相视一笑,发现原来当初父母选择的旅行地点也是如此荒凉怪异,完全是一片不可思议的景象,她们和曾经的自己、曾经的生活重新接连起关系,人生在新的爱、新的生活中继续下去。
三
吉本芭娜娜自己曾经这样谈论过《甘露》的主题:“我想描写另一个世界普普通通的日常生活。想描写神秘精神与新生代精神在现实中的挫败,想描写破裂家庭的重组,还想描写手足之情。想描写像三岛由纪夫的《美丽的星星》那样严肃疯狂的家庭。这些全部包含在里面了。”[3]35作者解释了小说中多重的主题,不难看出神秘、新时代的挫败是《甘露》中突显的中心,在意识水平上,作者肯定了超越自然的神秘存在,对脱离生活的超现实世界也并非全盘否定。
故事主人公朔美在一次意外中从楼梯滚落下来,因头部受重创而失去部分记忆。失去记忆的朔美对自己和周围的人与事都产生了疏离的感觉,曾经熟悉的一切变得陌生。她的思想游离于现实之外,在现实世界中的她存在意识模糊,她是“死了一半”的人,这种状态将她带到现实世界与神秘世界之间的边缘位置。朔美的弟弟由男,是一个拥有特殊能力的小学生,他能听到别人听不到的声音,能预感到很多事情的发生,他还可以生灵游走到朔美的梦里,由男带领朔美向神秘世界一步一步靠近,也正是由于自己身边有这样一位亲人,朔美才得以窥见神秘世界的种种现象。由男年龄很小,他并没有因为天赋异禀而感到快乐兴奋,这种能力一直折磨着他幼小的心灵,超常现象的出现使他迷茫、不知所措,而且随着超能力的日渐发展他愈发苦恼烦闷,与朔美在一起体会到的日常生活中的乐趣,使由男放弃发挥超能力的念头更加强烈,他决定努力回归到平凡而踏实的生活。
朔美为梳理心情、找回记忆,与恋人龙一郎去塞班岛旅行,塞班岛是一个神秘的灵异世界,这里留下了无数在二战中阵亡的战士灵魂。在塞班岛朔美结识了两位奇异人物——花娘和古清,更多地体验了种种超自然的神秘现象。古清是一个白化病人,与由男一样能够听到神秘的声音,具有预知未来的异能;花娘是古清的妻子,也有一种特殊力量——她能够与亡灵交流。这对夫妻在现实生活中都有过噩梦般的悲惨体验,迫使他们逃避现实,并最终筑成超越现实的精神世界,他们是超现实的存在,而聚集了无数灵魂的塞班岛就是“神秘世界”的象征。他们拥有的超能力并不能改变在日本的现实生活,于是带着沉重的失败感离开日本,正如吉本芭娜娜自己所说,这是“神秘精神与新生代精神在现实中的失败”。
塞班岛回来,朔美因为某个契机开始恢复失去的记忆,在“新旧”两个朔美融合的过程中,她又一次遇到了两位特殊人物——宽面条和梅麦斯,又是一对超能力者,宽面条能够消除人的痛感、透视箱里子里的东西,甚至可以根据失踪者或死者的东西,找出各种相关信息,帮助警察破案。梅麦斯的特长是催眠术,在朔美即将找回自己重返现实生活时,来自神秘世界的信息又一次向朔美袭来,朔美再度面临着超现实世界的诱惑。《甘露》想要表达的是人们对于自我难以掌控的超能力、神秘现象的态度[4]。也正如木股知史对“甘露”这一题目的解释那样:“在这篇小说中,甘露并不是高贵、神秘、特别的圣水,而是咕嘟咕嘟地喝水这种日复一日地平凡生活的象征。神秘的力量并不是存在于遥不可及的灵异世界,而是存在于日常生活之中。”[5]
四
神秘文化从某一侧面反映了人类的生存状态以及对自然界的认知程度。远古的祖先认为风雨雷电神秘可怕,今天的我们早已知道,风不过是空气流动的结果,雨也只是海水蒸发遇到冷空气凝结的产物,这些都是普普通通的自然现象。随着科学的发展,曾经的不解之谜、离奇现象逐一揭开神秘的面纱,人们已学会用理性的思考、科学的方法去认识、把握那些不可思议的现象。当然,面对浩瀚的宇宙,人类是渺小的,作为宇宙中极其有限的生物,在思考、探索宇宙时依然面临巨大的困难,宇宙以它的无限性依旧保持着其一贯的神秘感。实际上,在当代社会,神秘主义的存在已经成为人们内心的需求与心灵的寄托,神秘是人们出自感情的、对世界的诗意想象,展现出人类心灵的丰富、温柔和深刻。
解读吉本芭娜娜的小说,“神秘”是一个关键词。她在创作中结合了后现代小说虚构亦真实的特点,也借助了后现代小说家经常使用的病态人物形象,以女性特有的诗化感受注入大量的神秘元素,在表现超现实的同时也展示了人们可能面临的种种精神障碍和肉体缺陷。她笔下的超现实、超自然,从不会独立于现实之外,也绝不是作为现实世界的对立面而存在,她的神秘世界总是与现实交织在一起,隐藏着现实的因素。
吉本芭娜娜小说中流露出的神秘气息、频繁出现的神秘现象,与她本人对神秘世界的浓厚兴趣有极大关联。吉本在她的个人自选集《神秘》集的后记中曾经提到过:“我从儿时起就整天莫名其妙地想象这个世界的神秘,其中也包括对各种神秘现象的思考。”[6]而且,在一次访谈中,被问及如果杀人会采取什么方式时,吉本的回答是:“诅咒或棍棒。”[3]26可见,在吉本的意识中,诅咒与棍棒具有同等的伤害能力。吉本芭娜娜这种对神秘世界的关注,是在个人经历、传统文化、当代社会的变化等诸多因素的共同影响下形成的。
吉本幼儿时幻有单眼弱视,为了锻炼病眼,父亲吉本隆明经常让她用眼带故意蒙住正常的另一只眼睛,治病的过程,大半的时间都在黑暗中度过,然而视觉的障碍却刺激了其他感官的发展,这种与众不同的经历培养了吉本丰富的想象力和异常敏锐的五官感觉。幼年时代的特殊经历,逐渐培养起吉本芭娜娜对神秘领域的兴趣,这种兴趣一直影响着吉本对其他事物的好恶选择。吉本十分热爱恐怖小说和电影,这也许与恐怖情节的神秘诡异以及其中经常有幽灵和鬼魂出没有关。吉本芭娜娜喜欢斯蒂芬·金的恐怖小说,钟爱意大利导演达里欧阿基多(Dario Argento)的悬疑电影,两位大师作品中对世界的感觉与吉本芭娜娜不谋而合,迎合了吉本对超现实的兴趣,也为吉本的神秘写作增添了色彩。
“如今的日本在精神方面正处在一种无政府状态,在经济上虽已成为经济大国,但在精神上就如同一个内容空虚的稻草人。”[7]精神的空虚,使人们在社会现实面前无能为力,把希望寄托于虚无,关注起超自然、超人类的东西,于是,七十年代开始掀起了一场神秘主义文化的热潮。与神秘主义思潮相对应,则是有宗教信仰的人口比率从过去的递减转为增势。许多人崇尚命运,把前途和未来归结于神秘力量的必然驱使,求助所谓预测未来命运的载体。神秘主义的回潮成为新新宗教生长的土壤,新新宗教“以肯定人的灵性存在作为教义的主体,以开发提升人的灵能作为教法的力点,非理性的灵术侧面突出。几乎所有教主都利用人们崇尚权威的心理来神化自己,自称具有神赐能力的资质;重视产生神秘体验和奇迹的灵术,实施以教主和灵能者为媒介的灵能救济,灵修学已成为新新宗教研习的一个重点,盛行在恍惚朦胧状态下开发灵能与神通力的神秘行为。”[8]新新宗教的崛起并不是一种孤立现象,同时包括巫术内容的增多以及更加个人主义的新灵性运动,新新宗教反映了日本现代社会中个人化与个人主义化倾向,对灵性和神秘感的探究,往往成为一些日本现代青年追求自我的蹊径。
[1]毛峰.神秘主义诗学[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57—58.
[2][日]吉本隆明,吉本ばなな.吉本隆明×吉本ばなな[M].東京:株式会社ロッキング·オン,1997.
[3][日]吉本ばなな.B級BANANA[M].東京:角川書店,1995.
[4][日]近藤裕子.満ち欠ける時間[J].国文学解釈と教材の研究,1994(3):128-132.
[5][日]木股知史.吉本ばななイエローページ[M].東京:荒地出版社,1999:181.
[6][日]吉本ばなな.吉本ばなな自選選集(1)Occultオカルト[M].東京:新潮社,2000.641-642.
[7][日]源了圆著.郭连友,漆红译.日本文化与日本人性格的形成[M].北京:北京出版社,1992:198.
[8]张大柘.论日本新兴宗教及其在社会变迁中的应对[J].日本学刊,2002(5):87-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