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山嘉树日记》中的“转向”印痕
2010-03-21浅田隆
浅田隆 著
方阳译
一
“伪装(这里借指“转向”)问题,可说是所有改革运动的基本内在元素,它是政治运动中一种必然的‘策略’。变革运动既然也是政治运动,不可避免地要遵循结果的理论来接受审视。只要是以成功为目标,就必须要与变革对象做出相对妥协,以使二者之间的互惠关系长期存在。变革者自身为维持此这种平衡,就不得不在某种程度上容忍此种体制的存在,基于此,该体制才会发挥作用”。上述引文是高畠通敏所著《生产力理论》(《共同研究·转向(中)》昭37.4思想科学研究会)中的一节。在对《叶山嘉树日记》进行解读之前,了解高畠上述的观点是有重要意义的。
关于《叶山嘉树日记》的存在,通过早期的研究者青野季吉、鹤田知也等人的介绍(《图书新闻》昭35.1.1),已被广泛认知。根据小田切进对《叶山嘉树日记》(《文学》昭41.8)翔实的介绍,其资料性的价值十分值得期待。然而,正如小田切所言,因不可知的原因公开发表被拖延甚久。关注叶山的人们,在最终读到公开出版的《叶山嘉树日记》(小田切进编昭46.2筑摩书房)之时,想必定会百感交集的。
确如青野和小田切所说,作者“以记录日常生活为中心,就中感到应向前迈进一步而书写下来”,因而“当思考停止所导致记述终止的日子亦多”。事实上对《日记》持续阅读时,读者就会有一种无法被满足的焦虑。即便是如此,14年间(包含从昭和7年1月1日至昭和20年1月2日为止的日记、昭和7年版的《新文艺日记》1册与17册的叶山大学笔记以及大正12年6月27日至10月5日的《狱中记》)叶山在痛苦中坚持自我的真实道路上前行的足迹,还是充分地将不得不被时代所左右的人生轨迹鲜明地显示了出来。本文试图通过对思考中断的记述方式留下的空白进行梳理,走进叶山的真实内心世界。
关于考察方法,如果从历时十四年的庞杂的《日记》中逐一引用是相当繁琐的,因此,为简便行事,兹将其分为四大类别。
即便是简化后的结果,其间的记述也内容淆杂,与本文并无直接关联者居多。如昭和13年(1938)4月15日“久未读报,重新翻开报纸,(报纸上)果然记述了许多时事,原来自己距离时政远矣”所记述的那般。正因存在上述内容,使得研究分析中日战争开始后到对美英宣战这一时期的时代动态以及战争末期叶山的态度,变得困难重重。
四大类中,第一类是叶山面对时代洪流的抵抗姿态的相关记述;第二类则完全相反,是叶山屈从、迎合于时代变迁的发言;第三类则集中了对前二者的可诠释性的记述。但受开头所引伪装问题及思维中断文本等的影响,上述分类也通常兼具第三类情况,即那些“难辨真伪”的内容。例如对于第一类中的“代诉”的构想,若从控诉行为方来考虑应划归第一类;不过按其后的叙述,在考虑到“代诉”构想的内涵之时,又可划归为第二类的“迎合”之中。第四类的内容则直接关联叶山的内心世界,是前三类中所提及的对叶山言行起推动作用的内容,内中将涉及叶山内心世界的问题进行了归纳。
二
30岁的叶山写就了作品《生活在海上的人们》(大15.10改造社)。小说中对放弃成为高级海员、甘为无产阶级解放斗争奉献自己的小仓的高调宣扬广为人知。但是,49岁的叶山,却在《日记》的第二类中期待“我的儿子民树两三年后成为高级海员”。在第四类中对出征战士送行场景作了批判式记述的叶山,却在大约十年后描述了自己如何亲身参与祈祷战争的胜利(划归为第二类),成为其“转向”的铁证。进一步讲,作为决定性“转向”的证据是昭和16年(1941)日本对美英开战后不久叶山致岸田国士“应为国报效”的电报(第二类),以及更早的昭和15年(1942)听大政冀赞“臣道实践”(译者注:指1940年至1945年近卫内阁组建的“大政翼赞会”,1942从其组织内部分化出“翼赞政治会”。是为军国主义布道的议院内部的政治团体)的演讲时叶山激动心情的记述(第二类)。叶山在第四类中对近卫内阁的成立持批判态度,并在第一类中在拒绝对时代做出迎合。与此同时,却在第二类中因某种原因而显示出了对新体制运动(译者注:这里指军国主义体制)的赞美和积极的配合姿态。一方面对新体制赞颂讴歌,另一方面却记述了对时代的惶恐不安(第一类)以及对国粹主义构想的批判(第三类)。与第三类结合起来考虑,其意义就显而易见了:世界范围对正义与人道的呼吁必然使得日本国内的正义之呼声被相对化。即,大和民族的优越性与神国日本的指导地位的必然性之构想也被空洞化了,由此可见,隐含对时势的批判姿态,在某种程度上是可能的。在继续阅读《日记》的过程中,不禁会产生如上疑问。姑且作为一种预见性的猜测:解开这些谜团的钥匙,实际上隐藏在批判战争与时代的叶山理论体系之中。
试对第一类进行解读,首先会发现一种倾向,即关于生活困苦的记述。这并非是单纯的叶山个人生活的笔录,同时是身为作家的叶山看取民众生活的一贯态度。此类的日记中所描述的这种有关生活困苦的记录,多数情况下出现在对社会时局批判内容的前后。如果说单纯作为思维中断的文体所导致的偶然性来考虑,显然其出现频率过高了。不如说在这里叶山内心的理论结构超越了思维中断的文体,恰好可以理解作文章表面的流露。即是说,在叶山内心中,是从批判战争的角度出发来关注民众疾苦的。如此看来,叶山作品群中的大多数亦应作如是观。比如其初期的代表作品《生活在海上的人们》,塑造了从小仓、童子军长,到船工以及水手长这些背负着生活苦难艰辛求生的人物群像;《卖淫妇》(《文艺战线》大14.11)象征性地捕捉了女人、蛞蝓们等依然挣扎于水深火热之中的民众形象;《水泥桶里的一封信》(《文艺战线》大15.1)中的松户与三的生活也是如此。此外还有《移动的村落》(《东京朝日新闻》昭6.9.12~7.2.9断续连载30次)中的“虎”之死即是此种生活困苦的反映,《今日的现实》(《改造》昭8.10)中的“阿种”的存在也是以同样的基调被刻画而成的。如此看来,叶山文学所回响着的别具一格的人道主义精神的起因,可以看作是从同为民众中的一员的叶山的视角出发,才捕捉到了民众生活疾苦的现实。
那么,此种关注百姓疾苦的视角,究竟是借助何种途径提升至批判战争的高度,进而又是被怎样地反论引导,转向与战争合作的方向呢?
《日记》第一类中对法西斯倾向的批判姿态,以及人道主义立场的构想是显而易见的,并作为不得不超越“利己心”的对象进行了描述。此外,出现了作为与“利己心”的对立概念——“生命”。这一概念在第一类与第四类中明显交替出现,并在第三类中也有接近生命概念的肯定式的描述。关于此种倾向的描述,有作品《北洋之冬》(《改造》昭8.6)为证。此外,可作为接近人道主义立场来考察的还有第一类与第四类中的博爱精神。这样,所有的一切超越了人类的纷争达到了顺乎自然的境界,这在《日记》文本的第一类、第三类与第四类中随处可见。
那么其后所提取的概念群与种种构想,又是由怎样的构造升华到批判法西斯、批判战争的高度,并又采取了怎样的形式最终委身于法西斯怀抱的呢?抛开这些便无法对叶山的后期作品进行正确的考察。
三
这里让我们稍稍偏离开叶山的《日记》,援引若干战时生活过的人们的内心写照,从另外的角度来观察《日记》中的问题点。
我们的战争体验并非仅仅是个人的,而是不得不作为所谓的“圣战”体验来进行反省。(中略)
最终导致我们决意参战的,是左翼团体《昭和研究会》提出的“东亚协同体”的理念。
此刻,我们的使命就是给这个理论加入佛教式的诠释来予以粉饰。在战争这一现实中,依据对自身的希望与期待的读取,(让群众)自行将战争的现实美化与合理化,接下来便是全力配合。
屈从于(战争)的既成事实,也便意味着屈从于国家强制权力。
对于中国人民并无明显的罪恶感。在废弃殖民主义的同时,事实上对在殖民地大众施行的罪恶行为却并无深刻反省的疼痛。
上述内容引自市川白弦的《佛教者的战争责任》(昭45.11春秋社)。这样的思想倾向,在战时的知识分子中是司空见惯的,叶山也概莫能外。
第一次近卫内阁成立后,不久就爆发了支那事变(译者注:即“九·一八”事变)。与政府的不扩大方针背道而驰,(军部)将战火燃遍中国全境,战争宛如陷入了无底的泥潭。(中略)。苦于难于自拔之际,昭和研究会提出了如下的理论支撑:“抑制强大的军事力量,与中国国民党会谈,寻求解决支那事变之路。除了组织以全体日本人民为基础的、强有力的国民战线之外别无他途”。
此事与我而言,仿佛是“上天的启示”。近卫阁下也持同样看法。(中略)。第二次近卫内阁就是基于此种原因,组建翼赞政治会的。
后藤隆之助在《昭和研究会》(昭43·11经济往来社)中详细地叙述了翼赞会(译者注:这里指1942年经改组而成的翼赞政治会,全称翼赞政治体制协会)成立的经纬。上引二人的内心自白,与高畠通敏所说的下述事实(参照前文)结合起来对照考察,就应该能解开横贯叶山后期的“转向”之谜了。
经过了所谓的“转向时代”,亲眼见证在具有压倒性优势的政治权力之下,一切抵抗势力均被瓦解。这里“转向”成为了一种理所当然的选择。或可说是在转向的外在形态之下,抵抗思潮如何持续,成了战时抵抗思想的一般性问题。
四
再次回到民众生活疾苦的问题来进行考察。
在对叶山《日记》第一类中所言及的逻辑(理论上的认识)问题进行考察的同时,也要结合思考第一类与第二类中的无产阶级文学运动的存在方式问题来进行。随后叶山采用第一类与第二类的表述形式,鞭策自己将在“合法性”面前止步不前的文学活动坚持下去,将写作进行到底。这正是叶山既坚信作品的感召力量,又清醒地意识到身为作家的局限之后所确定的方向。然而,“在合法性的极点上促进劳动者的自觉”的小说方法,除却第一类和第二类中记述的代讼人与记录体系式的方法以外,真的别无他途了吗?正如叶山被认作是经验主义作家那样,《日记》中所出现的身边杂记的内容与作品之间具有极其深刻的关联性。但这却并不能准确地断定其首先要面对合法性的生存方式,系有意为之。是精心挑选的有意图的方式。伴随着镇压的强化,叶山的作品失去了奔放、自由和创造力,朝向杂记色彩浓厚的方向发展,可以说这是在苛酷的言论镇压之下,不能自由地释放个人体验必然会走上的道路。其后,这样的体验主义倾向便导致了叶山后期的退隐山林以及以描写贫苦生活的主调。昭和11年(1936)9月5日,他在日记中写道:“不仅在消费方面,小说也搁笔甚久了。”对于百姓疾苦始终无法彻底释怀的叶山,极其容易被迫走上这样的写作道路。此种写作风格从对平民工棚的一系列描写中可见一斑。
那么,如此关注民众困苦的叶山(第一类),异常清晰地看到了将民众逼入水深火热的政治家、资本家及其爪牙的本质。对这一事实的把握当然贯彻了叶山作品的始终。但《在海上生活的人们》所给予读者的,却未能对社会广度做很好的展示,只是盯在了“利己心”的剖析上,而“利己心”不过凝聚了当时经济社会的一个小小侧面而已。当时对言论自由的镇压已达到了白热化,对国策(译者注:这里指当时日本国内施行的军国主义政策)有所抵触的文字均遭到肃清。唯独融合了作者诸多复杂思想的词汇“利己心”尚可被公开使用,这在叶山的时代是一个常识性存在。
如前综述,叶山的《日记》中随处可见的“利己心”、“金”、“黄金魔”和“所有”等充满了批判意味的字眼,刻意回避造成民众疾苦的“资本主义社会”等当时已传播开来的(马克思主义)社会科学概念,以“利己主义”、“利己心”为焦点进行写作。叶山确有第一类中显现出来将社会看作多层次存在的倾向,但这是在时代的压迫与钳制下无可奈何的选择。而构想将社会矛盾收敛于“利己心”的文字形态,出现在《日记》的频率之高,异常引人深思。对叶山而言,“利己心”这一视角,并不是对资本主义社会危机的深入思考,而是局限于个别资本家、政治家及其爪牙的人性剖析。进一步讲,记录体系虽如实地进行陈述,叶山也将自己置身其间,就使得他陷入了容易混乱的错误中。即是说,记录体系总是充当旁观者,并以记录的目光观照周边。如在第四类中,当批判生命保险事件时,叶山使读者感到这是一个将自我客体化的契机,并将自我内部的“利己心”进行了客体化;关联到叶山批判的对象——体制方面的“利己心”的某个侧面,叶山不仅通过将拥有这一侧面的自身相对化来对体制进行批判,也将本身作为劳苦大众中的一员,为自己开脱罪责。其后他在批判法西斯时所传达出来的却是另外的逻辑:假设在法西斯主义中存在着“利己心”,就须得致力于将其从民众中可能存在的“利己心”割离开来。小田实将日本的法西斯主义与意大利和英国进行对比后指出,日本的法西斯主义存在着很大的不同(《作为生活的法西斯主义》《思想的科学》昭47.2)。小田认为日本民众时常将意识形态与法西斯的概念混淆,在日本二者之间没有明确的区别,极易被混淆成一体。所以,在这一论证过程中即可发现叶山的主要欠缺。
那么,从超越“利己心”这一视角出发所提示出的“生命”与“自然”的说法,至此就完全说得通了。叶山不仅在社会科学的广度上,也在精神主义的立场上,对“利己心”的人性变革进行了扬弃。陷入此种观念论的叶山,当然也不得不在相同观念论的价值体系中去寻求绝对价值。其结果就导致了将自身置于绝对的立场之中,而对他人断罪之时,批判的对象与自身,则全无关联完全成为他者而存在。所以当判断对象为“恶”的时候就要绝对舍弃;而将自己置于绝对“善”的位置之时,作为自身的绝对价值则必须标榜“生命”与“自然”的连接。其后,在“生命”与“自然”的绝对存在中寻找自身,使自我这一神话递进式地得以完成(生命与自然自身并不具备所谓的规范性,如何解释上述二者,就需要个人或者集团将规范绝对化,并在二者之上限定一个原理或规范性对其做出解释并赋予二者以意义)。但是,作为人的叶山,却常在“利己心”的门边徘徊不绝并不时向门内的世界窥探着。
以上的考察明确了许多问题:作为记录体系的叶山的战争批判观,从民众疾苦出发,将矛头指向了政治家、资本家及其党羽的“利己心”。其结果必然导向了第四类中的关于《国际耕地整理组合》的构想。
五
将“利己心”这一点单纯化进而观察社会的叶山,最终理当从超越“利己心”的视点来看待“自然”与“生命”。这样的叶山,又为什么如《日记》第二类中所述出现了大幅度的态度转换呢?这成了一个亟待解决的问题。更确切地说,第二类中出现了关于听完羽生三七的演讲而感动不已的描述,其后的叶山,又何以同时如第一类中描述的与社会毫不相容呢?再次回到上述《昭和研究会》的报告中,让我们从另一视角来考察这一问题。
同前述所引,新体制运动与翼赞会的构想,都被中日战争早早解决的主张所支配。对于该时期的此种意见,叶山又把握到了何种程度,在《日记》中并无明了答案。与这一问题相关的是,在听羽生三七演讲的片断(第一类)之前没有表述,这与《昭和研究会》的卷末年表与同书第四部《解散——朝向国民运动的倾斜》合并起来考察,就会清晰地看到大政翼赞会初期的构想已被偷梁换柱,运动朝着战时体制强化的方向开始被逆用。至少叶山理论构造的内部对“利己心”之追求的比重在逐渐扩大后,完全没有偷换理论的痛感,可以说叶山心中被审美精神主义装饰的新体制渐渐逼近、并且基础扎实了,抑或是叶山的热情在良心层面上被付诸实践了。从社会科学的广度来看待时代与社会的行为是被禁止的,那么,在公开发表被禁止的状况下,超越东洋与五族的语言具有着相当的魅力。况且作为共同体唯一被保障的场所,对“利己心”这一完全架空的理论进行扬弃本身充分地魅惑着叶山(关于这一点,《日记》中昭和17年的《旅中日记》特别显著)。然而,人为的共同体理论一旦不畅,叶山又在全力寻求帝国主义殖民机制的正常化。他越是凭良心写作,对体制进行配合的力度就越大。正如同前述的市川白弦的内心告白的方式一样,最终走上了奔赴“满蒙”的道路。
本文通过对《日记》中所见之叶山诸要素进行放大并相互联系,追索叶山战争合作与转向的足迹。但正如叶山发自良知的表述那样,他本人也无法否认在抗拒时代洪流的同时却又被无可奈何地推着向前。那些苦闷,明确地记述于第一类和第四类中,叶山也在作品中将这些无法恪守自我真实的苦闷尘封于字里行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