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相声与写相声
2010-03-21文高深
●文 高 深
了解我经历的人,知道我这一生是扛着种种压力走过来的。生活教会我多种缓解压力的办法,最常用的一种是“听相声”。说来话长,我小的时候家里很穷,经常填不饱肚子。想不到,听相声不仅仅能缓解精神压力,还可以缓解肠胃饥饿。
六岁那年,我家住在沈阳市北市区小西关,对面是个大商场。那时是伪满洲国,沈阳叫“奉天”,那个商场叫“奉天第一商场”。商场分内外两个部分,室内有一家电影院,几家小人书铺、杂货店,其余大多是服装、布匹、小百货的摊位;室外可就热闹了,一码是餐饮娱乐,餐饮多是小饭馆,凡沈阳有名有姓的小吃儿,一应俱全。娱乐场所更是五方杂处,光唱大鼓的就有许多种,像奉天大鼓、西河大鼓、京韵大鼓、乐亭大鼓等,还有唱莲花落的,唱蹦蹦的(即二人转),有说评书、相声的,变戏法、拉洋片的。最能折腾的是练把式卖大力丸的,一个粗壮的汉子,练过一阵石杠后,两腿一叉,粗喉咙大嗓子地吆喝道:“你是抬胳膊疼,你是背膀子疼,只要吃了我的大力丸,保你浑身都轻松。”
各个杂耍场子之间,还夹杂一些卖大米糖、卖散装雪花膏、卖虱子药、卖仁丹、卖牙粉的。卖牙粉的最逗,他自己长了满嘴大黄牙,却一本正经地喊叫:“有黑牙根黄牙锈的,一刷就白。”那场景那情形很像老北京的“天桥”。第一商场是我童年的“快乐天堂”。吃饱了往商场跑,饥饿了更往商场跑。到商场十次有十次是站在相声场子外圈听相声,一说收钱了,马上转移到临近的说书场里,收完了钱再转回来。要说怪也真怪,本来肚子咕噜噜直叫,可一听上相声,光顾乐了,就忘了饿。
我10岁时东北光复了。转年我找到在东北民主联军回民支队的父亲,在宣传队当上了小队员。那段日子不愁吃,不愁穿,每天不是唱歌就是扭秧歌,偶尔也演出小戏,扮演个“儿子”、“孙子”什么小角色,没几句台词,觉不出有啥压力。直到共和国成立以后,转业到沈阳市,还在一个部门负一点责任,这会儿又时不时地感到了生活与工作的压力。
沈阳市有个北市场,北市场有个“相声大会”,和今天北京的“德云社”差不多,比它简陋,可演员阵容强大,沈阳市的著名相声演员大多在“相声大会”演出,领衔演出的是沈阳市最著名的逗哏演员之一叫李锦田,艺名小立本;捧哏的是东北相声大师杨海荃,他俩逗的精彩,捧的严实,配合默契,珠联璧合。每当我感到情绪紧张,或是心情不痛快的时候,就蹬着脚踏车到“相声大会”去放松,没空就从电台里搜寻相声节目。相声对缓解压力很管用,屡试不爽。
听相声听多了,渐渐地由喜欢升级为爱好,由“找乐子”发展到“写段子”。1955年我写了一个相声段子,叫《名利图》,讽刺某些人在技术革新中迷于名利,不从实际出发,瞎折腾。《沈阳日报》、《辽宁文艺》、市文联《曲艺集锦》、《黑龙江文艺》都刊发了这个段子,先后获得沈阳市和辽宁省职工汇演、《黑龙江文艺》曲艺征文一等奖。沈阳铁西区粮库的业余相声演员刘玉书、朱茂昌,又把这个段子带到全国职工曲艺创作汇演参赛,结果获得了创作二等奖,表演二等奖。刘玉书凭此进入了沈阳人民广播电台,朱茂昌进入了吉林人民广播电台。不幸的是,那位极富于相声表演艺术天才的刘玉书,1957年被打成“右派分子”,与我成了难兄难弟。
从此,我感觉到相声与讽刺诗、漫画一样,虽然以幽默的方式,能给人们带来一些欢笑,缓解紧张的生活节奏与疲惫的精神,但是幽默与讽刺是个“连体婴儿”,它还担当着讽刺社会不良现象、落后观念与封建习俗的重任,有风险,凡酷爱者都有中弹趴下的危险。于是我对相声采取了“爱而远之”的态度,把兴趣爱好以及缓解压力的方式,转移到了阅读文学,尤其是古典文学。读书有时并不一定能缓解压力,但能培养求知识的兴趣,或多或少能帮助我摆脱某种难以对人言说的心中“围城”。
有生命力的东西总不会轻易消亡。群众喜闻乐见的艺术总会抓住一切机遇复活。粉碎“四人帮”以后,文化大革命结束了,给了以讽刺艺术为主的相声提供了顺理成章的机会与素材,相声如雨后春笋,立码火爆起来,马季的《白骨精现形记》、《舞台风雷》,常宝华的《帽子工厂》、《狗头军师张》,李文华与姜昆合说的《如此照相》,后来又有高英培的《钓鱼》,杨振华的《下棋》等,一批脍炙人口的段子,创造了一个相声畸形的辉煌期。因为是讽刺“四人帮”,写段子与说段子的人,都不再有什么顾虑,最大地调动了讽刺与幽默的种种手段,那两三年,相声出现了建国以来较为罕见的丰收景象。
记得粉碎“四人帮”不久,在一次全国农业学大寨会议上,相声表演艺术家侯宝林、郭全保在晚会上初次亮相,大受欢迎,多次返场,下不了台,现成的小段儿都说得差不多了,侯宝林只好现场即兴抓词儿,说:林彪摔死在温都尔汗以后,有一天江青问我:“你叫什么名字?”我说:“我叫侯宝林。”江青大发脾气:“林彪已经摔死了,你还‘保’林?”我连忙改口:“我改,我改,改名叫‘侯保江’。”江青不依不饶:“不行,我们有四个人呢。”侯宝林马上指着郭全保,说:“对对,我们全保,郭全保。”会场上所有的人都前仰后合,开怀大笑。
相声界新人不断涌现,传统段子随之逐渐隐退,有的相声演员见小品走红,便一步步向小品靠拢,加上一些晚会对相声审查严格,上了晚会的相声,大多都没有几分相声的特点,举办过几次全国性的相声大赛,我总觉得大多数参赛节目都属于不是相声的相声。大赛期间电视台直播,我打过多次热线电话,一次也没打进去。我本来想问问主持人:“举办的还是相声大赛吗?”我赞成一篇文章的标题:《最逗的就是相声不逗》。我也同意一些相声观众说的:当相声不再讽刺时,人们便开始讽刺相声了。
我已经离休多年,不上班,不工作,不愁吃,不愁穿,儿女的事也用不着我操心,按说该没有什么压力了,可年纪大了,疾病缠身,先是腰痛腿痛,接着眼神也退步,尤其心血管时常发生故障。总之就像一辆骑了七十多年的脚踏车,所有的零件都该更新换代了。正应了相声大师侯宝林说的那段《夜行记》里的一句话:“这台车刨去铃铛不响全响。”这种压力比紧张的生活节奏、繁忙的业务负担更厉害。想听听相声,笑一笑,放松放松,可是如今的相声跟“对口词”差不多,已经难得让人一笑了。
不听我就写吧,头几年写了一个段子叫《大公寺没水喝》,讽刺一些单位为了提高部门的规格,敞开增员,人浮于事,规格是提高了,可是“一个和尚挑水吃,两个和尚抬水吃,三个和尚没水吃”。我把这个段子投给当时的一个相声大赛组委会,直到电视直播参赛节目,我才恍然大悟:我那个段子没戏了。因为凡播出的段子,只要是贴点现实边的,大多是些不伦不类的“赞美诗”。比赛过了好久,投递员突然给我送来一个大信封,里边装着一个硬邦邦的本子,拆开一看,原来《大公寺没水喝》那个段子虽没有参赛,却获得了“优秀奖”,发来一个大红的证书。
社会的现代化程度愈高,人的精神压力愈大,愈需要幽默减压。在这个精致的按电钮的时代,幽默与讽刺是无奈人生的最后一击,它可以穿透法律与武力鞭长莫及的盔甲。我相信生活与艺术,只要还有生活、艺术存在,人类就会有幽默。不论如何,谁让人笑出声来,谁就是赢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