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老杨
2010-03-21文滕云
●文 滕 云
永远的老杨——这是我的第一句感言。
今年老杨八十八岁了。我们作为晚辈,按规矩,不应该称他“老杨”,辈分不对,不合敬老之道。我们应当称他“杨老”,或“杨老师”,或文气一点称“杨老先生”,或正式一点,称“杨润身同志”。身居官位的人,会称“润身同志”。后二称,对于非“官”非“长”的我们来说,似乎不大相宜。而前数称,称“先生”,敬则敬矣,有客气之感。称“老师”,称“杨老”,敬则敬矣,有相隔之感。与其敬而远之,不如敬而近之。那么还是称“老杨”吧。比起直呼姓名“杨润身”来,“老杨”是含有亲切之感的敬称。比起称“先生”、“老师”来,“老杨”是可以平身相交之称。比起称“杨老”来,“老杨同志”是可以把距离缩小之称,“老杨”更是可以零距离相处之称。必亦正名乎。正名是自然选择的产物,是名副其人的结果。许多相熟的人都称他“老杨”,此称呼亲切,平等、质朴,恰如其人,恰如人们对他的体认。十年以前,二十年以前,三十年以前,人们就这样称他了。从那以后又若干年,人们还在这样称他,还会这样称他。他一如既往而且更加让人感到亲近,受到人们的尊重。他是永远的老杨。
永远的笑模悠悠——这是我的第二句感言。
老杨最新的作品,刚出版不久的长篇小说《艰难的跋涉》,主人公肖像是:“穿一身褪色的旧式中山装,头上罩条印着蓝道道的羊肚毛巾;个子不矮,壮壮实实;红脸膛,黑眉毛,五官的尺寸一律大号,有棱有角地刻在脸上。看上去是一张天然的笑脸。笑容厚厚实实,内涵极为丰富:善良、和蔼、诚实、正直无所不包。而且笑容坚实如铁……”我看作者对主人公那平凡又极有特色的容貌刻画,可认作是作者中青年的自画像。中年以后,除了身板不再壮实,脸膛不再发红而是发黄之外,也仍然是作者老年的自画像。这自画像有两个招牌式的特征,一是那件褪色的中山装,一是那张笑脸。笔者认识老杨二三十年,看到的永远是那么一张“天然的笑脸”。这不仅是一张生理的笑脸,还是一张心理的笑脸,一张个性化的笑脸。既是对人的笑脸,也是对生活的笑脸。他自幼至老,一辈子真是“艰难的跋涉”。幼年吃糠咽菜,青年转战艰危,中年受到批判,老年病魔缠身。生活艰苦,疾病痛苦,抗过去!政治磨难,政治铁帽,压不倒!他心中有阳光,脸上有笑容。“文革”后流行伤痕文学,老杨作品中的农民、农村干部主人公,个比个“性格刚毅、乐观、风趣”。他说:“我无权把伤痕、泪水强加给他们。同时,我本人也实实不愿意给‘眼泪热’再增加一点点热度。”(《杨润身小说选》后记)他说农民和农村干部固有的美德是:“勤劳、纯朴、乐观和对社会主义的热爱。”对此他不仅几十年感同身受,而且融入自己的血液化入自己的灵魂。他说“农民喜欢比较,容易满足”。比较什么?比较旧社会、新社会,比较改革前后的生活。老杨声言,“我也是翻身户”,也是改革开放的受益者。农民因比较而知足,“我也没有丢失这一习性”,“知足者常乐也。”(同上)老杨与农民乡亲习性一个样,又比农民乡亲站得更高。老乡指望一家一户奔好日子而知足;老杨是知国家根本大事、历史根本趋势之足。他常所乐的,也不是一枝一节一梢一叶,随风摇摆的小乐,而是大树参天、根固本安的大乐。我每次见到老杨,哪怕他正病着,我见到的都是他笑模悠悠的面容,谦虚,诚恳,温厚,仿佛天生的那样。我翻阅案头上老杨历年馈赠的作品,扉页所印作者照片,正面的,左侧面的,右侧面的,都是一脸并不张扬的、深有内涵的笑模悠悠。你可能见过有作家用“善良、和蔼、诚实、正直”等等,来形容主人公的笑脸;但你见过作家同时还用“厚厚实实”、“坚实如铁”、“无所不包”来形容主人公的笑容吗?我是看见过的,那就是老杨笔下主人公的笑模样。我是看见过的,那就是老杨本人永远的笑模样。
永远的平山老乡——这是我的第三句感言。
老杨标志性的常新笑容,永远漾在他脸上。老杨标志性的褪色中山装,永远穿在他身上。那曾经是平山老农不变的衣衫,如今,平山的后生娃们怕是早换上西装了,村干们也换装了。老杨不换,比平山老乡还平山老乡。“我生来是个农民”,他说。(《艰难的跋涉》后记)“他本来就是种地挖土的农民……也是解放区的民兵自卫队员。他锄过地,也赶过牲口,打过游击”,老友康濯说。(康濯:《<杨润身小说选>序》)他四九年随解放大军进入天津,成了天津人,成了天津作家,家安在天津,生儿育女在天津。可他这“非农人口”,一天三顿农村饭进口。一年有十个月到平山农村,成了那里的“非城人口”。一年有半年在平山乡村的“家”门口,成了那里的在农人口。他是天津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也是平山县委常委。天津作协副主席说不上是实职还是挂职。平山县委常委却不是挂职而是实职,不是单挂一年半载,而是兼挂了十年二十年。天津的家,自然还是他的小家,实际上是老伴、儿孙们常住的家,是他并不常住的家。每听他说“回家啦”或“在家呢”,你要问清楚,他说的是天津的小家,还是平山乡亲们的大“家”。他去平山,住平山,按作家一行的行话,是作家下乡体验生活。按他自己的心里话,那是他这远出的游子回到故土故园,回到他的精神家园。他曾自述,“反右倾运动,我因言真吐实而受批判”,“又患了大夫说还能活两年的重病”,那时他“心惦记在农村独自生活已年近古稀的母亲”,母亲则心惦记在城里患重病的儿子。“老母亲把她跋山涉水在大队枣园里捡得的不足二斤红枣给我寄来”,让儿子补养病体。他把一半分给了在他极其困难的日子登门劝他“好好养病,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孙犁,一半留给自己的妻儿(《哭孙犁》)。故土如老母,老母如故土。老母和故土的抚育恩情,让重病的他奇迹般康复。“‘文革’我又在劫难逃,还被江青点了名,长年劳改,使我精神麻木,感官失灵,近似泥塑木雕”。“文革”后想重新拿起笔耕耘,“字也忘了”。他向孙犁述说自己的困难。孙犁只告诉他:不忘自己的母亲、土地,文字就不是问题。(《哭孙犁》)果然,他回到故乡,“踏一踏故土”,他心神就复生了,就“踏实下来”。(《艰难的跋涉》后记)改革开放之后,直到耄耋之年,他“常年生活在故乡”,“我成了乡亲们中的一员”,“喜乡亲们之喜,忧乡亲们之忧,笔下就容易生情”。他继续写出和出版了八部长篇小说。小说的主人公都是平山乡亲。主人公乡亲们的中间和身后,站着作者。这位作者,就是一个平山老乡,一个永远的平山老乡。
永远的农民作家——这是我祝贺老杨笔耕70载的第四句感言。
生他的是农民父母,养他的是党和革命,这不是唱的歌词,不是喊的口号,讲的是一句大实话。这个山村娃只上过一年零两个月正式小学。离开乡村小学后的这个好学的农家少年,又回到了乡村小学,不是复学,而是从教,当了柴庄村小学的年轻老师。“当小学教师有两件大事要做:一是教娃娃们识字,二是参加村里的文娱活动。”(《杨润身小说选》后记)什么文娱活动?唱歌,演戏。这是革命根据地特有的农村文化景象。柴庄成立了乡亲剧团,老杨(那时应是小杨)领着乡亲们、师生们自编自演宣传群众、娱乐群众的街头剧、舞台剧。《柴庄穷人翻身》等剧目,几年间他和乡亲们编演过不少。革命老区群众文化热流把这个17岁的村小老师,带入了、推上了他未来文艺创作长旅的首途。柴庄剧团的红火,远近闻名,受到晋察冀中央局表彰,成了边区群众文化的一面旗帜。组织上把这个能编剧会演戏的村小老师,调进边区群众剧社,解放后把他送到北京中央文学讲习所学习。他参加改编电影剧本《白毛女》,写《探身记》,写中、长、短篇小说。他成了全国知名的农民作家,一个专业的农民作家。他的笔所专之业是文艺创作,剧本、小说、散文。他的心所专之业是为故乡农村、农民、农业写作。他从穷人翻身,写到开放富民。他的创作遵循一条主线:紧跟时代,贴近农村生活潮流;几十年坚守,从不游离,不仅是题材。他的人物塑造遵循一条主旨:“不离根,不忘本。”“根”是艰苦奋斗的革命传统,“本”是农民本色;几十年一贯,根深本固。他的作品充盈“土”气,从生活、人物、语言到叙述方式,体现着介于纯文学与俗文学之间的一种农家审美类型。农民文学,农民作家,是一种可意会难定义的文学文本、文学立场,其自身品质有高有下,决定于作品状态,决定于作者气禀。农民作家当然首先要看他的农家出身,但更重要的是取决于他的隶属的农家人格身份、文化身份、文学身份。这里我说的是“农家”身份,不是说农民身份。这里我所说的农家不仅指农民家庭。这里我所说的农家文化身份不指作者的文化水平。我指的是可比类中国传统学术家数的“农家”,那是反映农耕文化、农民思想的一种重要学派。在文学创作领域,也可以有“农家”一派。本来文学是不应以题材、作家的社会身份分疆化界的,何况随着现代化的进程,工、农,城、乡的社会边界也在模糊化。但是社会生产的分工,是不会泯灭的。社会不能没有粮食等等农产品,工厂化农业也依然是农业,农场主、农场工人在社会身份上也仍然可以认定为农民,社会各行各业中毕竟还会存在围绕农业发展、主要为农业发展服务的行业和人们。文学领域,作家人群中,如果有重农一派存在,难道是不可能、不合理、不需要的吗?不过从传统和现状看,革命战争年代在解放区涌现的农民作家,全国解放后涌现的农民作家,由于种种主客观原因,在实践过程中的变化是很大的。有些著名的农民作家,后来成了文学大家了,也有些连作家也不是了。我们的老杨,出道时是农民作家,十年二十年后还是农民作家,如今七十年了,他依然是农民作家。他的精神,他的坚守,他的矢志不渝,文学界无人可比。他可说是中国当代农民作家中的惟一了。
我们热诚地祝贺永远的农民作家老杨长盛不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