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好斗”的大文人
2010-03-21何永康
●文 何永康
一般来说,文人的性情要温和一些,比较信奉中庸之道,和多一些,斗少一些,习惯于忍辱负重,息事宁人。懦弱和怕事成了文人的特征。因而有“百无一用是书生”之说,又道是“秀才造反,十年不成”。小文人或许如此,但大文人就不同了。因为其“大”,就大有大的性格和脾气。
要说好斗的现代中国大文人,窃以为,当首推鲁迅和毛泽东了。毛泽东虽是大政治家,鲁迅虽是大思想家,但二位同时也是大诗人、大文章家,骨子里还是一个文人。何况,许多年后,作为政治家、思想家的他们或许会渐渐被淡忘,但他们的诗文却会永存于世,成为文人的标杆。
一、鲁 迅
鲁迅是个写文章的,他的文章多用曲笔,尤其是写杂文,反语、双关、影射……无所不用其极,少年时读他的文章,很头痛,不好懂,文章的背景也很复杂。但鲁迅的性情又极率直,他毫不掩饰他的好斗——“真正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对敌人,不仅“一个也不饶恕”,还要痛打“落水狗”,发誓“永不休战”,并且主张刺刀见红,说“辱骂和恐吓绝不是战斗”,那么什么是战斗?当然就是“真刀真枪”了。由此可见其好斗的性格。拿什么作斗争的武器呢?毕竟只是一介书生,在“忍看朋辈成新鬼”后,还是只有“怒向刀丛觅小诗”。小诗对刀丛,多少有些无奈。思想家、文学家鲁迅毕竟不像政治家毛泽东,一来就搞“枪杆子里面出政权”。
鲁迅锲而不舍地与封建社会斗,与军阀斗,与昏庸无能的政府斗,还与国民的劣根性斗。斗争的范围很广,力度很大。这些早已为人所知,不必赘述。
其实,鲁迅更多的斗争对象还是他的朋友和像他一样的文化人。这是一个很有趣的现象。
鲁迅和梁实秋斗,和林语堂斗,和章士钊斗,和陈西滢斗,和杨荫榆斗……这些人,大多是他的同事或文友、学友,然而在同鲁迅的斗争中,分别成了“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正人君子”,镇压学生的“帮凶”。鲁迅还与他的学生以及同一条战壕的战友斗,譬如成仿吾被骂为“才子加流氓”(今天却有一些人以此称谓自许),骂周扬、田汉、夏衍、阳翰笙“四条汉子”,其中的周扬成了心胸偏狭的“白衣秀士”王伦。而四条汉子的“小兄弟”廖沫沙更是无辜,本是无比崇拜鲁迅的,但就因为不明就里地用化名对鲁迅也用化名写的一篇文章提出批评,被鲁迅反驳得狗血淋头。须知,就在笔战前不久,小廖还在鲁迅的府上陪先生喝酒,且“相谈甚欢”。
有资料统计,凡与鲁迅同时期的文化人,不管是哪个阵营,大多被鲁迅骂过,成为“斗争”对象,只是骂的程度不同而已。如对年轻人,鲁迅就曾说过,他对青年人的攻击,往往是“给我十刀,我只还他一箭”。但这支“箭”之锋利,却大大地胜过那十刀。那么,对不年轻的对手,其犀利和威猛程度就可想而知了。
今天看来,鲁迅的“斗”是一种常态,说白了就是家常便饭,这是革命的需要,也是生存的需要,还可以说是一种文人心理的需要。
“善用刀剑者,死于刀剑下。”斗争总是有对手的,而善斗者必然被斗。鲁迅树敌甚多,自然也会被来自四面八方的“敌人”斗,不免要左冲右突,前击后挡,斗得心力交瘁,遍体鳞伤,最终斗得不停地抽烟和咳嗽,斗得英年早逝。
奇怪的是,鲁迅的敌人和朋友阵营分得并不是很清楚,且时常变换重组。所以,在鲁迅逝世后,“敌人”和朋友都去扶灵悼念,心态复杂地洒一掬悲痛之泪。虽然有些诡异,却恰恰证明了鲁迅的非凡与伟大。
鲁迅留下来很多“斗”味很浓的檄文,又叫“匕首”和“投枪”。
二、毛泽东
再来说毛泽东。
他最有名的语录之一是“共产党的哲学是斗争哲学”,这就给他这个伟大的共产党人的人生定了基调。是的,斗争可以获取政权巩固政权,这是从大的方面说。小的方面还可以斗出个性,斗出团结,斗出战斗力。毛泽东谙熟中国历史,爱看水浒、三国,喜欢绿林好汉,从心眼里瞧不起“秀才”,瞧不起他们的温文尔雅。所以毛氏又讲出一段名言来,被一个叫“劫夫”的人谱成了语录歌普遍传唱——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不是做文章
不是绘画绣花
不能那样雅致
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
那样温良恭俭让
革命是暴动
是一个阶级
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
看看,多么地直截了当,一语中的,振聋发聩。这是对斗争哲学的深刻理解和具体阐释,和鲁迅的思想一脉相承,即使有些差异,也是异曲同工。
毛泽东的好斗性格与生俱来。早在“五四运动”爆发不久,就在湖南参与和领导了著名的“驱张(反动军阀张敬尧)运动并大获全胜。在斗争中,他有了成就感,荣誉感,甚至可以说充分地享受了斗争的快乐,这就是伟人的气度非凡之处。他的斗争范围比鲁迅还要广泛,仅仅与人斗还不足以彰显魄力。于是他说,“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无穷”。现在看来,也只有与人斗,他老人家获得到了一定的胜利的满足。和天地的斗争其实是难于取胜的,不胜,又何乐之有?在他老人家的号召下,虽然一代代不懈地与天地奋斗,时至今天,仍然不能有效改变“靠天吃饭”的现状。天不下雨就旱,赤地千里;雨下多了就涝,黄汤万顷。还有地震、台风、泥石流,非人力所能掌控。上个世纪的三年自然灾害,有谁能阻挡天灾的肆虐,有谁能拯救饥饿的百姓。眼看着民不聊生,饿殍遍地,心雄天下的毛泽东也只有暗自垂泪,也只能从自己开始,过起紧衣缩食的日子——连十分偏爱的红烧肉也只能偶尔食之。斗争,固然是必要的,但一定要看对象。有些对象是不能斗的,比如大自然,你只能与它和谐处之。一要和睦相容,二要心存敬畏,三要顺应天时。
虽然现在不轻易提“斗争”二字了,但毛氏的斗争哲学还是深入人心的。不搞宏观的运动了,不搞全民参与的群众斗争了,但微观的、区域性的、集团利益之间的争斗还是有的,尤其是个人性质的争斗更是贯穿了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包括文人圈子)。权与权的争斗,利与利的争斗,权与利的交叉争斗比比皆是,并且花样百出,不断翻新。直斗得鲜血淋漓,两败俱伤。说好听点叫作“龙争虎斗”,其实是“虫蛇相争”,归根结底还是“窝里斗”。当然,这些斗法,同毛与鲁的“斗”不是一个概念,不是为崇高的理想和远大的目的,因而不在一个档次。而现在一些领导用人,偏偏喜欢好斗的人,美其名曰有魄力,有胆识,在一个部门和单位“镇”得住台。结果往往是一个班子你争我斗,明争暗斗,上斗下斗,里斗外斗,斗得个一塌糊涂。这是题外话。
我是崇拜毛泽东的,但我认为对其斗争哲学要研究,要结合历史背景和社会发展来分析。譬如,他老人家说过,社会是在斗争中不断发展进步的。实际上,建国后一次又一次的路线斗争和政治运动,把国民经济倒退到了崩溃的边缘——这已是不争的事实。
由是观之,今天提倡构建和谐社会是非常必要的。
三、鲁迅与毛泽东
那么,鲁迅和毛泽东这两个好斗的人是一个什么关系呢?如果他们走到了一起,是并肩战斗,还是彼此相斗?应该由谁来主宰胜负呢?
鲁迅和毛泽东定然是英雄惜英雄的,定然会互相欣赏。毛是认真研读过鲁迅的。还在瑞金时,毛就专门把冯雪峰叫来,不说别的,专谈鲁迅。并为无缘面见鲁迅而遗憾。鲁迅自然也是知道中共有个毛润之的,说毛的诗词有山大王的气概,这正中毛的下怀。记得鲁迅在《给托洛斯基派的信》中说道,毛泽东们,“我得引为同志,是自以为光荣的”。长征胜利后,鲁迅立刻发电报给毛表示祝贺。毛也在《新民主主义论》一文里称鲁迅为“最伟大最英勇的旗手”、“中国文化革命的主将”,“伟大的文学家、思想家、革命家”,褒扬之高无以复加。正因为如此,鲁迅在解放后才没有受到任何批判和贬低。从这个角度看,他们是战友。
毛泽东和鲁迅还有一个共同点,他们的话都是经典,都被广泛地运用(包括利用、滥用),常常有这种情况,对阵双方都会娴熟地用毛泽东、鲁迅的话来佐证自己观点的正确,批判别人观点的谬误。一来二往,口水仗就变成了“语录仗”。再说明白一点,就是他们的话,既可以是长矛用于进攻,又可以是盾牌用于防御。这又是一个有趣的现象。
我常设想鲁毛二人坐在一起的情状。说得拢的一定是文学,两人都是诗人,鲁迅工诗,毛氏善词。还有书法,鲁迅的书法内敛老道,机锋深藏;毛氏的书法飞扬灵动,大气磅礴。还可以谈历史人物,臧否古人,指点江山。谈政治就不一定谈得拢了,因为鲁迅是一个批判意识很强的人,是一个永远“不满现状”的人,他对新政权的所作所为,不可能一味地唱赞歌,鸡蛋里也要挑点骨头出来剖析一下。又不可能不让他说话提意见,一提意见又不免尖刻,即使忠言,毕竟逆耳,更何况建国后,不同意见渐渐不受欢迎。毛不是一个搞庸俗政治的人,胸怀大度,气量如海,不会弄“弓藏狗烹”那一套。但在意识形态方面,却又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所以,好斗的鲁迅和同样好斗的毛泽东一起“PK”,绝不会打成平局。毛肯定是赢家,因为他是政治家和战略家。当然,鲁迅即使败北,他也会以他的方式接受失败或抗议失败,他不会败得很难看,不会败得没有面子——即使是转身,也是一个漂亮的转身。或者,死后还会到马克思那里告个“御状”,如孙悟空一样大闹一下天空也不是不可能的。
我是斗胆把鲁迅与毛泽东作为文人而非“神圣”来妄加评说的,但他们毕竟是伟人。伟人的好斗和不好斗固然与个性有关,但更有深刻的时代背景和历史渊源,这些,或许我们普通人永远都不清楚的,只是因为他们给我个人留下了一些难忘的印象,并且或多或少地影响了我们这代人的思想和生活。而我在读书时又不时获得一鳞半爪的史料,于是就又犯了不吐不快的老毛病。我想,我写下这些文字,绝无丝毫贬损伟人之意,丝毫也不会影响他们在我们心中的崇高地位,当然,更不可能阻止今天和以后的“好斗者”,如雨后春笋般地一代一代层出不穷。
我最终要表明的观点是:斗争,在特定的时期和情况下是必不可少的,是有价值有意义的。但是,从以人为本的角度看,除“斗争”之外,更有价值更有意义、甚至更有乐趣的事情还很多,值得我们去做。“官人”应如此,文人更应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