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楹联文化
2010-03-21钮宇大
●文 钮宇大
楹联也称对联,属于中国的传统文化。楹联在中国文化中的地位,大致上与诗词相埒,是诗词的姊妹艺术。在我国,楹联的用途十分广泛。春节张贴于大门两侧,叫春联;结婚张贴于大门和洞房两侧,叫喜联;老人祝寿,称寿联;农村唱戏贴在戏台两边,叫戏台联;有人下世了撰写一副联语送去,叫挽联;企业典礼、买卖开业书写两条对句,叫行业联。品类多多。但这类楹联多为应景,除挽联外,皆以红纸书出,以表示喜庆,为的是制造一种欢乐的气氛。一旦喜事办毕,对联的功能也便完成。挽联虽是表示哀悼,但话语多为彰表死者一生的功德人品,也有歌颂的内涵,故而习惯上对老人的丧事又称为“喜丧”。
但有一些楹联就不同了。比如旅游景点,比如商号的“老店”,书联不仅求其绵长久远,更讲究其撰写的内涵和品位,不可以苟且。当今旅游业炽盛,人们每到一地观光,或公园名胜,或庙宇祠宗,或纪念地古民居,举步踏向大门,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门联。它们或镌刻于石柱、木匾之上,或撰写于廊庑、门垛之间,文辞讲究藻饰之美,意蕴丰赡;吟哦更其朗朗上口,朵颐留香。至于书写镌刻,无论是楷行隶篆,多出手高迈,见功见力。以至于只看落款,就知道从编纂到书写,均出自名人之手,让人先敬重三分。也还真是如此,主事者能以筹得巨资建造一处园景,论到装潢润饰,能不花钱请人,撰题几副像样的门联,以光耀“门庭”,添得几多气象。结果工没枉费,一副好的楹联,就如同人长了一双闪烁灵动的明眸,顾盼生辉之间,每能以勾人魂魄。我就不乏这样的体验,常常人已经走开了,还扭酸脖子,三致其意,把那蕴含丰富的词语、铁划银钩的笔意反复流连,脑髓里,更翻腾咀嚼着联语的安字用词。这次第,你能不牢牢地记住那联语辞采丰神?至如“名店”“老店”之类,一看那古色古香的招牌,先已被折服,嘴说“不进不进”,两脚已由不得迈近柜台。
这就是楹联的魅力。
这就是文字和书法珠联璧合所产生的艺术效果。
要说,不就是两行毛笔字么,何至于有这么大的吸引力?我反复琢磨后,以为,一是它的形式美,二是它的内容美,三是它的书写美,三美并臻,终至风靡人心。
形式美。凡旅游景点,必是风景秀丽之地,不是山环水绕,就是绿树成荫。所建楼台亭榭,亦多因宜赋形,精美绝伦。建筑已够精美,雕梁画栋更是锦上添花。这时,撰写几副楹联以“点睛”,已然是题中之意。于是,朱赤大红的门楣廊柱,配以黑底金字或蓝底绿字的匾额,再附以龙飞凤舞笔意刻工,那文脉幽幽的雅趣,已是张扬到了极致。即便是不读不看所书内容,也足让人流眄而忘返。形式是文化的载体,其本身也由文化凝聚而成,高雅不俗的形式,蕴含着高雅不俗的文化,赏心悦目,正乃自然天成。
内容美。牌匾设置,皆视建筑物的环境、内容而定。小亭小景,配一五字联正好;而高门大殿,则非以巨幅长联不相匹配。云南昆明的大观楼气势宏大,上下联共有180字,也无太长之感;四川青城山山门的门联多到394字,被称为天下第一长联,也颇觉相宜。门联因门之大小、景之幽广而配置,但更要紧的却是内容要合度,措辞要得体。扬州吴园书一联为:山深松翠冷,树密鸟声幽。情景相契,传为名联。解放前北京有一茶社叫天然居,门联写的是:客上天然居居然天上客,郎中王若俨俨若王中郎。王若俨是医生,中郎是官名。这一叠字联与表述的对象自然谐合,也称之为妙联。联语贵在贴切,写景得景,表意达意,而要做得恰到好处,也不容易。
书写美。即是书艺。建筑物方正古朴,门联最好配一灵动的行草;如若是山溪乱流、杂花生树,则不妨配一副庄重古雅的楷书;而要是供养文士雅集的书亭,那门联就该是古趣盎然的钟鼎或朴拙怡然的汉隶更见韵致。自然,这仅是就一般规律而言,如所请书家擅长的只是“自我体”,变不出别的花色品种,也只好由之。但无论何书何体,功力造诣却不得含糊,也就是说,出手下笔必须合乎法度,且要有己意,所谓见学见才。一副好的对联,可以启发游者许多联想,让丰富、神奇的想象张开翅膀,飞翔于眼前的景物之外,从而产生一种情大于景、情深于景的感觉,使对联所创造的意境更加阔大,这才是上乘。云南大理退休工人王延生自建一小花园,100平米的面积,种植花卉140多盆,还开凿了金鱼池,设置了凉亭、茶座,可以在此观赏他收藏的清代书画家的作品。如此丰富的内容,如配一副确切的楹联,措辞确乎甚难。著名画家吴作人知道后,书赠给他的对联是:深巷无他景,穿堂一重天。十个字,再经由浑苍劲健的笔墨书出,忽而尽得个中妙趣,实在难得。
旅游景点、买卖商号之外,对联更多的还出现在家居的客厅、书房之中。方今城乡居住条件改观,客厅加大,书房单辟,人们的文化教养也非昔日可比。通常在沙发、书案之上,均空有一方素白墙壁,如张挂几幅印制的年画,既不够品位,也不脱俗。若是请名人方家书写上一两幅明心述志的联语(或诗词),装裱镶框悬之于壁上,纵不说蓬筚生辉,也可雅意忽现,提升了居者的品格品位。其实这才真叫是中国士人的传统。在这方面,可举的例子就多去了。包世臣写给自己的是:读古人书,友天下士。革命家李大钊写的是他的传世名联: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齐白石是画家,惯以篆书砺志,干脆是:三思难下笔,一枝几成家。同是名画家的金农,则以其独创的隶字写心表意:且与少年饮美酒,更窥上古开奇书。不一而足。这些名联,因了作者都是“我手写我心”,所以不惟自出机抒,言简意赅,也皆属心得体。因此我们只要读其联,就大致可以明白其心志意趣。也有的是专门写给朋友的,因了情感弥深,亦不乏佳构,如鲁迅先生写给瞿秋白的就是: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仅仅窥悉此联,我们就不难知道二人的友谊到达了何种境界。
中国的楹联文化发轫于一年之始的年节。因为一年之首的“立春”节正好在阴历年前后,所以年节也叫春节。那么所张贴的对联,也便称之为春联。春联源于古代的桃符。相传五代时后蜀宫廷开始在桃符上题写联语,到了后主孟昶,才第一次单独写下春联:新年纳余庆,佳节号长春。一直到了宋代,才有了真正意义上的春联,流传最广的就是那副人所共知的: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明代朱元璋定都南京后,曾号令家家贴春联,从此张贴春联才真正成为一种年俗。清人所著《燕京岁时记》中说:“自入腊以后,即有文人墨客,在市肆檐下,书写春联,以图润笔。祭灶之后,则渐次粘挂,千门万户,焕然一新。”可见,春联乃是欢庆新年的祝辞,也是以崭新的面貌步入新的一年,添寿增福。
若从五代算起,中国的春联历时已一千多年。春联作为一种城乡一体、家家参与的文事活动,逐年演进,不断求精,在编纂和书写上,早已成为一门成熟的文化艺术。但不幸的是,改革开放以来,尤其近些年来,越来越多的家户,以买春联代替了写春联;近一二年,更是以商家的赠送,取代了购买。所购、所赠对联,均系批量的印刷品,所写词语,也就不伦不类,纵便是烫金大字,也难尽人意。尤其是商家为促销所赠春联,不仅语不成对,内容也多是变相的广告词,马虎凑够七个字便完事大吉。而多数家户,对此居然并无多少疑义,竟至欣然接纳,他们图的只是“省事”,只是过年了“大门上红红的”,就万事大吉。要说他们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家里既无文房四宝,也没有人能拿起毛笔来,如此正好两全。这倒也罢了。问题在许多一本本写书出书的文人,也都趋随时风,把市场上的赠品往大门两边一贴拉倒,还洋洋得意。他们自然也有自己的苦衷:写书用电脑,写字靠硬笔,虽然笔筒里插着几杆毛笔,不过装潢门面而已,早干得状如铁锥,哪还能用?于是脖子一挺,反正这辈子也不指望当书法家了,省工省料兼省心张罗,岂不妙哉。
世风虽颓衰如此,可我还是固执地认为,从春联,到喜联,到商联,再到客厅、书房的装饰联,全苟且不得,马虎不得,都应当郑重其事地对待。小说、散文、戏剧、电影,可以彰显一国的文化发展高度,普及到千家万户、大事小事的楹联,也无声传递着一个民族的文化教养和文明化程度。港、澳、台同属于中国,我就注意到,他们在过年所书的楹联,就颇为讲究。一是仍沿习着传统的端楷真书(多为古朴厚重的颜体字),以取其贵;二是皆是依各家各户的喜爱所编所写,极少张贴现成的印刷品。这种情形在广州、深圳也不少。深圳市有个东门,是百商汇集的一个闹市区,每到过年,一交腊月二十三,就有许多写对子的书案一字排开。当地人皆视合心合意的墨宝为“讨吉祥”,所以花钱求字者络绎。就连东莞、惠州也有不少人赶来求字。我有一朋友在深圳罗湖商业城开一书画店,每到年关,就赶到东门去写对子。他写对子不标价,由顾客随意给,半个月即可挣下两万元。自然,人起早搭晚操忙,累得也不轻。他说,东莞有个小伙子,家里修了一座高大的门楼,定要我的朋友替他写上副排排场场大对子庆贺庆贺,朋友就把两幅梅红纸接起来,边编边写下:一年辛苦建成洞天福地,两闭大门迎来足岁丰年。小伙子一看,立时笑眯了眼,嘎叭嘎叭数给五百块钱,还连声说“不多,太感谢了”。如果那小伙子随便在大街上买上副印刷品,不是“宏图大展”,就是“四季平安”,也就没有了这等称心合意。如今港台回内地过年人越来越多,我真怕让人家看了咱们的这些“妙语”笑掉大牙。楹联是中国的年文化的组成部分,你不遵循传统的规距,也就难有如心的喜悦,“省事”的结果,丢失掉的正是最重要的东西。
但要编好一副对联也不容易。既曰“对”,就意味着用词用语必须对称,从词性到平仄都得两两相对。上联平起,下联就要仄起,中间的用词也都要平仄相对。上联通常以仄声结句,先把语气压下来,下联再以平声结句,把语调扬起来,这样念起来感觉才舒服。先扬后抑的联也有,但不多。
此外,对联还讲究要有一定的教育意义,内容也须与时俱进,具有一定的时代感,尤其是春联。我小时候见到一副春联,写的是:春前有雨花开早,秋后无霜叶落迟。内容虽与时政无涉,却道出来一个时序变化的真理,以至于到老不忘。这样的春联,也很不错。至于文化人写在客厅和书房内的楹联,就因人而异了,但总体上看,无非是激励向上、明心述志、托物寄怀、勖勉苦学等内容,撮取都是积极进取、奋发努力之意。这也是中国知识分子世代承传的美德。可惜的是,方今在客厅、书房书联者虽多,但能够提笔自编自写的人却越来越少,就连一些作家弟兄们在内,也多是请人捉刀,写下的不是一两句名言,就是古人的诗词,而非自出心裁、发人深省的佳对。这也就难怪,今天我们再也见不到一个罗贯中、施耐庵和曹雪芹了,再也见不到半个鲁迅、郭沫若、茅盾和郁达夫了。作家们的传统文化的根底每况日下,文学作品的波澜不惊也就极其自然了。
所以,拟写几副楹联事小,却反映出作家、艺术家功力的不足。而要改变这一现实,怕还得“莫舍小而不为”,丢掉虚张声势的狂傲,告别好高骛远的作派,扎扎实实从加强文学基本功做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