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谐谑词看苏轼的人文情怀
2010-03-21安丹丹
许 振,安丹丹
(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四川南充 637002)
从谐谑词看苏轼的人文情怀
许 振,安丹丹
(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四川南充 637002)
词为伴随歌乐宴饮衍生出的文学样式,直至北宋仍被视为游戏之笔。其间虽经过形式与内容上的变革与开拓,但是这种变革与开拓总是渐进式的。苏轼的谐谑词就是这样一个突出的范例,它们虽然没有彻底摆脱以往谐谑词俗狎的特点,但是其中所体现的苏轼对谐谑词的开拓,尤其是主旨与功能的拔高却是不容忽视的。它们表现了苏轼对独立人格的追求与自我的超越,并且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谐谑词;苏轼;创作动因;创作主旨;人文情怀
对于苏轼诙谐类文学作品的研究,目前学界已有不少创见,如杨生顺的《幽默·情趣·自然人生——苏轼、林语堂之比较》[1]、张丽华的《论苏轼的俳谐词》[2]、杜晓霞和张海燕的《论苏轼小品文的幽默与诙谐特征》[3]等,但是大多只是针对苏轼诙谐幽默的风格进行阐释。本文试图以苏轼的词为切入点,对苏轼谐谑词中的人文情怀进行探讨,以求教于方家。
人文情怀,是指对人自身存在的认可与尊重,对生活意义、独立人格进行不懈追求和超越的一种文化精神。这种文化精神在中国古代文人士大夫所创作的作品中多有体现,苏轼的谐谑词就是突出的范例。
苏轼的词中,谐谑词有近四十首。人们对苏轼谐谑词的价值和影响历来没有充分的认识,即便有也是较为负面的认识①宋朝时, 陈善对苏轼的《减字木兰花·郑庄好客》一词评价为“狡狯”之作. 参见: 陈善. 扪虱新话: 下册[M].上海: 商务印书馆, 1939, 68-69. 当代学者叶嘉莹先生评价苏轼是“好以游戏之笔墨来写作小词”, 视苏轼的这些谐谑词句为“小疵”, 并认为苏轼是“以浅拙之笔写些粗率之作与游戏之词”的“始作俑者”. 参见: 缪钺, 叶嘉莹.灵谿词话[M].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7: 220-221.。笔者从苏轼所处的时代背景出发,结合苏轼谐谑词的创作动因以及主旨来阐释苏轼的谐谑词。苏轼作为一个文人士大夫,在市民经济盛行的社会中,将人文意识倾注于词这种文学样式中,他的谐谑词开拓、扩展了词的题材。
一、士大夫的宴饮雅趣
苏轼的谐谑词大多是在与同僚、友人宴饮中创作的。苏轼的谐谑词不仅发挥了谐谑词本身的娱乐功能,而且与一般只侧重讽刺与纯粹调笑的谐谑词不同,苏轼的谐谑词最突出的特点,就是寓士大夫的人文情怀于谐谑的形式中。
《定风波·两两轻红半晕腮》①文中论及苏轼的词未注其它出处者, 均见: 苏轼. 东坡乐府笺注[M]. 龙榆生, 笺.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2009.(十月九日,孟亨之置酒秋香亭。有双拒霜独向君猷而开,坐客喜笑,以为非使君莫可当此花。故作是篇):“两两轻红半晕腮。依依独为使君回。若道使君无此意。何为。双花不向别人开。但看低昂烟雨里。不已。劝君休诉十分杯。更问尊前狂副使。来岁。花开时节与谁来。”
该词是苏轼在友人家花坛旁宴饮,因为有一对“拒霜”花向着黄州知州徐君猷开着,这本是生活中常见之事,而苏轼恰恰善于发挥,“坐客喜笑,以为非使君莫可当此花。”因此写下这首词嬉笑徐君猷“若道使君无此意。何为。双花不向别人开”。词中末尾几句“更问尊前狂副使。来岁。花开时节与谁来。”此处则寄寓着词人对时光易逝的感慨与身遭贬谪的喟叹,体现了作者对人生处境的深层思考。
又如《减字木兰花·海南奇宝》(以大琉璃杯劝王仲翁):“海南奇宝。铸出团团如栲栳。曾到昆仑。乞得山头玉女盆。绛州王老。百岁痴顽推不倒。海口如门。一派黄流已电奔。”
词的上片以夸张的语调描写琉璃杯之大。下片说王仲翁酒量很大,即使是“栲栳”、“玉女盆”那么大酒杯装的酒,他也是“一派黄流已电奔”般地迅速喝下去,夸张中彰显苏轼的戏谑风格。但是,戏谑的形式下表现了苏轼对友人的深情祝福,“百岁痴顽推不倒”是苏轼借此戏劝王仲翁什么也不要管,就只管好好活下去,健康地到百岁都推不倒,于戏谑中寄予美好的祝愿。
二、对歌妓的关怀
宋代士大夫喜欢与歌妓交往,苏轼亦是如此。从苏轼的谐谑词可以看出他对歌妓是抱着同情、尊重、平等的态度的。苏轼创作的有关歌妓的谐谑词突出表现了苏轼对歌妓的人文关怀,他对当时被视为污秽与卑贱的歌妓以尊重、关注与帮助。这在他写的词《定风波·赞柔奴》及题序中可见一斑:“王定国歌儿曰柔奴,姓宇文氏,眉目娟丽,善应对,家世住京师。定国南迁归,余问柔:广南风土应是不好?柔对曰:此心安处,便是吾乡。因为缀词云。”苏轼的这种人文关怀主要是源于儒家“仁者爱人”的思想主张以及释家众生平等的普世价值观。苏轼用诙谐、俚俗的语言创作了当时被视为“游戏之笔”的小词,在这些作品中体现了他的人文情怀。例如《南歌子·师唱谁家曲》:“师唱谁家曲,宗风嗣阿谁。借君拍板与门槌。我也逢场作戏、莫相疑。溪女方偷眼,山僧莫眨眉。却愁弥勒下生迟。不见老婆三五、少年时。”
据《冷斋夜话》载:“东坡镇钱塘,无日不在西湖。尝携妓谒大通禅师,师愠形于色。东坡作长短句,令妓歌之。”[4]大通禅师原法名善本,“大通”是皇帝所赐之号,是杭州静慈寺的名僧,而歌妓在当时被视为不贞洁的下贱之人。苏轼携妓来访本身就是把歌妓看作是与常人平等的人,而大通禅师则认为苏轼携妓来访是亵渎了圣地,并辱没了禅师本人,故而怒形于色。因为歌妓受到歧视,喜欢戏谑、且深知大通年轻时风流韵事的苏轼率性地作此词让歌妓来唱,以此来戏讽大通和尚。
词的开头“师唱谁家曲,宗风嗣阿谁。”就是讥问大通所传承的是哪一派禅宗。因为禅宗本身主张不为外在的名利、地位所累,认为每个生命本体都具有佛性,而大通认为歌妓亵渎了圣地显然是于此参悟不够,苏轼的这句词可谓一语中的。不仅如此,苏轼接下来又说道“借君拍板与门槌。我也逢场作戏、莫相疑。”旨在告诉大通和尚不要执着于眼前事物,人生如戏,苏轼我也只是“逢场作戏”。最后对年轻的和尚说“却愁弥勒下生迟。不见老婆三五、少年时。”这些则是对大通年轻时风流韵事的戏讽与揭露。
苏轼不仅作有谐谑词对歌妓受歧视的境况加以戏讽、揭露,还作有赞同歌妓摆脱卑贱的身份去寻求美好人生的谐谑词。比如《减字木兰花·郑庄好客》:“郑庄好客。容我尊前先堕帻。落笔生风。籍籍声名不负公。高山白早。莹骨冰肤那解老。从此南徐。良夜清风月满湖。”据《扪虱新话》载:“坡昔寓京口,官妓郑容、高莹二人尝侍宴,坡喜之,二妓间请于坡,欲为脱籍。坡许之,而终不为言。及临别,二妓复之船所恳之。坡曰:‘尔但持我此词以往,太守一见,便知其意。’盖是‘郑容落籍、高莹从良’八字也。此老真尔狡狯耶?”[5]当时的京口知州是许仲塗,一方面,从词的内容上看是对许知州的好客与大度表示感激与赞佩;另一方面,则是苏轼用藏头词这样的形式来帮助歌妓脱籍从良,是“在游戏文字、幽默玩笑当中,苏轼把两个饱受妓家之苦的女子解救出了火坑”[6]。一词传两意,在戏谑中体现苏轼对歌妓的关怀,愿意帮助她们去追求美好的人生。
三、对独立人格的追求与自我的超越
苏轼具有鲜明的个性特征和强烈的批判意识,不论在政治生活还是日常生活中,他都不会屈从于外在的压力,他始终保持着独立、通达的心态,这突出表现在自嘲、讽人、调侃的谐谑词,在这些词中,苏轼议论、批驳他人的观点,在戏谑中超越自我。
首先,在戏谑词中自嘲是苏轼在现实生活中自我宣泄的一种方式,苏轼通过自我宣泄与调侃求得心理解脱。《南乡子·霜降水痕收》:“酒力渐消风力软,嗖嗖,破帽多情却恋头。”是作者在仕途上遭贬官失意,生活中渐趋困窘的状况下,用“破帽”进行自我嘲讽,实际上也是对生活境遇的嘲讽,这种自我嘲讽实际上也是一种自我超越。
《临江仙》:“自古相从休务日,何妨低唱微吟。天垂云重作春阴。坐中人半醉,帘外雪将深。闻道分司狂御史,紫云无路追寻。凄风寒雨是骎骎。问囚长损气,见鹤忽惊心。”[7]
这首词是苏轼于元丰元年(1078年)戊午正月在密州创作的。
“闻道分司狂御史,紫云无路追寻”是苏轼借用杜牧为见“绝艺殊色”的紫云不邀自请的典故,在戏谑调侃中向友人说明自己没有能歌善舞的歌妓相陪,从侧面反映了词人自己的生活清苦乏味。“问囚长损气,见鹤忽惊心”是说苏轼自己经常忙于审问囚徒,以至于看到仙鹤都感到惊心。这里是换用典故的一种表现手法,“见鹤忽惊心”本是反映淝水之战这样重大事件的,而苏轼将其化用到日常生活中,“大境化小”,于幽默中表现了苏轼自嘲的戏谑风格。即使苏轼经常忙于审问囚徒,以至于看到仙鹤都感到惊心,所处的环境很不好,但这并没有让苏轼悲观厌世,他仍然乐观超脱,“何妨低唱微吟”,就是他的态度。
《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似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宋神宗元丰二年(1079年)八月,有名的“乌台诗案”后,苏轼被贬至黄州(今湖北黄冈市)。这首《定风波》词就作于到黄州第三年的春天。
“竹杖芒鞋轻似马”表现了苏轼对自己处境的泰然自若,也是戏谑之词。“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作者说,自然界的风雨也好,政治上的风雨(指贬谪生活)也好,又都算得了什么,有什么可怕的呢?况且,我这么多年,不就是这样风风雨雨过来的吗?此际我且吟诗,风雨随它去吧!这充分表达了他的旷达和超脱。
其次,苏轼对于别人的观点并不盲从,他有渊博的知识,对错误或者与自己相异的观点时有批驳,而采用谐谑词的形式来表现更有利于在和谐的氛围中表达其观点、主张。
比如《西江月》(再用前韵,戏曹子方。坐客云瑞香为紫丁香,遂以此曲辩证之):“怪此花枝怨泣,托君诗句名通。凭将草木记吴风。继取相如云梦。点笔袖沾醉墨,谤花面有惭红。知君却是为情秾。怕见此花撩动。”该词是苏轼和曹子方等人在真觉寺观赏瑞香时的游戏之笔。瑞香是当时的名贵之花,苏轼在词开篇就写到“怪此花枝怨泣,托君诗句名通”,用拟人的手法戏谑曹子方误把瑞香看作是普通的丁香花,不仅传神地表现了瑞香受到篡改后羞恼的情态,同时还戏谑而婉转地点出曹子方的错误。最后用“点笔袖沾醉墨,谤花面有惭红。知君却是为情秾。怕见此花撩动”赞赏曹子方儒雅多情,因为“谤花”而面有“惭红”,这实际上是帮曹子方开脱。所以这首词不仅表达了苏轼自己的观点,而且还体现了其谐谑词中讽而不伤的创作风格。
此外,作者的谐谑词还表现了一种通达甚至是超脱的人生观。这既表现在他讽人的谐谑词也表现在其他调侃之词中。比如《无愁可解》:
光景百年。看便一世。生来不识愁味。问愁何处来。更开解个甚底。万事从来风过耳。何用不著心里。你唤做、展却眉头。便是达者。也则恐未。此理。本不通言。何曾道欢游。胜如名利。道即混是错。不道如何即是。这里元无我与你。甚唤做、物情之外。若须待醉了。方开解时。问无酒、怎生醉。
该词首先将“愁”予以彻底否定,“生来不识愁味。问愁何处来。更开解个甚底”,生来就不知道愁为何物,那愁又从何处来呢?既然本来无愁,那还要去解什么啊?并认为“万事从来风过耳”,那又为何要“不著心里”?而当真正的达者连“我”与“你”的界限都不存在了,哪还有什么“物情之外”这一说?
该词不仅是苏轼对他人观点的辩驳,体现了苏轼独立的批判意识,而且还体现了苏轼对自我、对人生特有的通达。“若须待醉了。方开解时。问无酒、怎生醉。”即是一种辩驳与自我认可,更是苏轼对于当时文人生活情态的一种超越。
这在他戏作的一首《如梦令》中也有明显体现,其词云:“水垢何曾相受,细看两俱无有。寄语揩背人,尽日劳君挥肘。轻手、轻手!居士本来无垢。”其中“两俱无有”说的是水与垢都没有。这虽然是苏轼用了佛家之语作戏谑之句,却反映了苏轼有着异乎寻常的对自我独立人格的追求。
四、结 语
词一向被视为小道,浅薄、俗艳、滑稽,但是,苏轼等人一直在努力使之雅化,使之士大夫化。苏轼谐谑詞并非纯粹的娱乐之笔,而是在谐谑嬉笑中蕴含着人文情怀。到了南宋,辛弃疾等人继承和发展了苏轼谐谑詞的风格,使谐谑词有了针砭时弊、讽刺权贵等功能,这是沿着苏轼开拓的方向更进了一步。
[1] 杨生顺. 幽默·情趣·自然人生: 苏轼、林语堂之比较[J]. 青海师范大学学报: 哲学社会科学版, 2003, (4): 74-77.
[2] 张丽华. 论苏轼的俳谐词[J]. 阜阳师范学院学报: 社会科学版, 2004, (3): 17-19.
[3] 杜晓霞, 张海燕. 论苏轼小品文的幽默与诙谐特征[J]. 青海农业大学学报: 社会科学版, 2009, (4): 87-90.
[4] 惠洪. 冷斋夜话[M]. 陈新, 点校. 北京: 中华书局, 1988: 143.
[5] 陈善. 扪虱新话: 下册[M]. 上海: 商务印书馆, 1939: 69-70.
[6] 杜霖. 论苏轼的歌妓词及其文化意蕴[J].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 2008, (3): 35-40.
[7] 苏轼. 苏轼诗集[M]. 北京: 中华书局, 1982: 132.
Study on Humanistic Feelings in Sushi’ Bantering Ci (词)
XU Zhen, AN Dandan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China West Normal University, Nanchong, China 637002)
Ci (词), as a literary form, was derived from the popularity of singing, performing music and feasting. It had been considered as works of recreation till the Northern Song Dynasty. In this period, the form and content of Ci had experienced some revolution and development step by step. Sushi’s bantering Ci was a typical example. Although it had not thoroughly abandoned the vulgar and pornographic features of the bantering Ci, it embodied significant improvement of gist and function, which were main contributions of Sushi’s exploration on the bantering Ci. And Sushi’s bantering Ci, which has profound influence on the later generations, reflected his pursuing of individuality and will of transcending ego.
Bantering Ci (词); Sushi; Motive of Creation; Gist of Creation; Humanistic Feeling
I207.23
A
1674-3555(2010)04-0089-05
10.3875/j.issn.1674-3555.2010.04.012 本文的PDF文件可以从xuebao.wzu.edu.cn获得
(编辑:刘慧青)
2010-03-30
许振(1986- ),男,江苏泗洪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唐宋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