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布莱克: 文化边缘的履冰者
——《老虎》与《羔羊》诗的互文性解读
2010-03-11唐梅秀
唐梅秀
(长沙理工大学 外国语学院,湖南 长沙 410076)
互文性理论是当代西方后现代主义思潮中产生的文本理论,关注的是文本的非确定性和非中心性。互文性,又称为文本间性,或间文本性,通常被用来指示两个或两个以上文本间发生的互文关系。这一概念是朱莉娅·克里斯蒂娃于1969年在《符号学:意义分析研究》一书中率先提出,她明确指出:“任何文本都是由许多引文的镶嵌品构成的,任何文本都是对另一文本的吸收和改编。”[1]罗兰·巴尔特认为一切文学文本皆出自其他文学文本,这种“互文性”始终与读者阅读相联系,是一种共时性的展开,也一种历时性的展开。解构主义主义理论家德里达认为,文字的本质就是“延异”,文字符号的能指“延异”使得每一个文本,每一种话语,都成为“交织物”或“纺织品”。哈罗德·布鲁姆在其著名的“影响即误读”理论中指出压根不存在本文,只存在本文之间的关系[2]。杰弗里·哈特曼认为本文的意义只能通过各种各样的参照系来把握,一切文本间是互相交叉、重叠和转换的,艺术依赖于其它艺术,也依赖于批评,同时艺术被它们所修改。总之,没有任何文本是真正独创的,不存在任何单一的、与世隔绝的元文本,所有的“文本”(text)都必然是同其他文本处于相互参照、彼此关联的关系中的“互文”(intertext),其生成和解读都以其他文本为参照系,形成一个兼有过去、现在和将来的无限开放的动态网络文本体系[3]。
虽然“互文性”作为系统性西方文学理论在20世纪提出,但互文阐释思路却早见于中国经典解读。汉儒解经时,郑玄有“互辞”、“文互相备”之言。历代训诂学者在分析词、句、段之意义时,往往结合上下文说明句读、贯通篇章,且重视古人行文中言词所表达的情状。对《老虎》与《羔羊》两首诗进行对比分析及其相关互文解读,可以深入领会布莱克诗的整体风格,揭示其作品的隐文效果及其蕴涵的文本多元性和异质性。诗人创造了朴素、简洁而又具有深奥、奇诡、崇高特质的整体性风格,他是诗画两种艺术形式交汇处走钢丝的玩味者,也是东西方文化边缘的履冰者。互文性文本理论,不但为这两首名诗提供了一个新的阐释空间,而且也使相关诗文得到再阐释,从而为步入布莱克诗的神秘之境开掘新的路子。
一
布莱克《老虎》一诗见于《经验之歌》,写于1791-1792 年,于1793年出版。《羔羊》一诗出自《天真之歌》,创作于1788年,出版于1789年。《经验之歌》中的大多数诗在《天真之歌》中均可找到明显的对应,《老虎》一诗显然可以以《羔羊》一诗为对照。因此,深入理解《老虎》或《羔羊》诗,必须将两首诗互相作为参照。
《天真之歌》的序言诗《吹着笛儿,走下山谷》采用了民谣式抒情曲调,而不是自莎士比亚、弥尔顿、波蒲以来的五音步传统韵律。其预期读者是“儿童”(“孩子们都能高兴地听到”),语气清新自然。《经验之歌》则以《听吟游诗人之声》与《大地的回答》两首复杂的成人诗奠定了基调,预期读者不仅仅是儿童,旨在包括更广阔的读者大众。《老虎》中的说话人既不是《羔羊》中天真的儿童,也不是权威性的诗人自己(bardic authority),而是与我们自己完全一样的普通人物,有感于理解力的无奈,在神秘的造物主面前充满了迷惑与惊奇。两首诗的主要异同,如表1所示。
二
根据互文性理论,对任何个别文学文本的解读,不仅要从提供文学作品的互文(intertext)入手,而且也要参照揭示文学作品的上下文(context)。也就是说,需要返回作家个人经验与历史环境中去,深入了解诗人的情感状态和创作意图,即所谓“知人论世”。
布莱克生活的时代,法国革命席卷欧洲,带来了平等、自由,诗人早期曾对激进的革命思想采取支持的态度,但晚期非常厌恶这种极端的暴力与恐怖手段。另外,诗人早期宗教思想是《没有自然的宗教》、《所有宗教同出一源》,而在后期《天堂与地狱的结婚》中所表现的更为复杂。他出身于一个反传统的新教家庭,崇尚个人精神自由,充满了彻底的反叛意识。他对培根、洛克的哲学思想,甚至对权威性圣经教义的理解采取一种解构性策略。当同时代的人高扬理性并以此作为思想行为准则时,他却主张突破感官与理性的局限,认为知识的获取不应是对前人思想的被动接受的过程,这不过是一种机械认识论,只能把充满灵性的世界变成一架冷漠的机器。只有潜藏于人类心灵深处的欲望和想象力,才具有无限的创造性,是上帝赋予人类的神圣本质属性。
从表1中可以看出,“天真”并非绝对纯粹的天真(对堕落界没有知觉),“羔羊”代表“基督徒”的觉悟态,即经过基督“圣血”救赎净化的经验过程,达到返朴归真境界的理想人性状态。从一个天真的孩子角度看来,《羔羊》表达了对上帝的感激之情;而从一个练达的成人角度来看,全诗实际上旨在唤醒人性的“原罪”与基督的救赎意识。然而,《老虎》的存在本身暗示对《羔羊》天真性的颠覆,它既包含着天真、经验态,又暗含了二者的对立统一。
表1 《老虎》与《羔羊》诗的互文比较
老虎也许象征人性的邪恶,羔羊可能代表人性的良善;老虎也许代表作为创造者的神(或人,即铁匠)的阳刚、威力,羔羊可能表示其阴柔、谦和;老虎也许代表战胜腐败的革命性暴力,羔羊可能象征世界的和平;老虎也可能代表理性世界的堕落、恐怖,羔羊也可以表示艺术想象世界的完美、超越。总之,它们代表着人类灵魂的两种相反状态,而在诗人在其灵视世界中却并不是站在对立面的任何一方否定另一方。他认为,“离开对立面就没有进步”[4],一旦善战胜了恶,对立面得到和解,就意味着存在的消灭。“一条约束狮子和牛的律法叫压迫。”[4]既然二者按不同的规则生存,就不能以同一条律法解决其中的矛盾。灵魂应该随想象自由飞翔,以律法与理性的习规人为地加以束缚就是“罪”。对布莱克来说,上帝并非正统基督教神学概念上的超验本体存在,而是人性的艺术升华,即天才诗人;天堂不过是一个有限、静止的有序世界,而地狱则是一个自由无羁、生机勃勃的想象世界。诗人持反律法主义神学观[5],体现了极端的人本主义精神,对于同时代以基督教精神为主流的人来说只能被解释为“疯狂”。《天堂与地狱的结婚》中,他使天使与魔鬼异位并完全颠覆了善与恶、天堂与地狱的传统秩序。
《老虎》与《羔羊》的创作思路,体现了布莱克颠覆西方传统思维模式所采取的东方式心物一元化思维策略。布莱克读过的书包括圣经与柏拉图文集,还有后来成为印度教的重要经典《薄伽梵歌》。他曾借西结的口说出了自己悟道的根本方法:“东方哲学道出了人类知觉的第一原则”[6]。当天使向他显现,他走进“地狱般”的天堂时,带走了一具尸骸的骷髅(指亚里斯多德的《逻辑分析方法》),并对天使说:“我们在互相欺骗,和你交谈只是浪费时间,你的著作不过是《逻辑分析方法》”[6]。西方传统注意逻辑分析与计量运算思维模式,将万物程序化、概念化进行推演,致使欧洲文学中以模仿自然为主要特征的文学潮流与哲学领域的经验主义、实证主义并行不悖地发展,直至现代西方哲学反逻辑反语法的所谓“语言转向”才把语言从逻辑法则的压迫下解放出来。布莱克采取反理性的直觉体悟式神话思维模式,不仅关注现实事件,同时也关注超验事件,赋予思维符号和艺术形式因素直观性、形象性、象征性,使具体物象与象征意义产生一种联觉关系,主体与对象化合成“心物同一”的亲和关系,暗透出一种模糊性“整体观”。这种感知活动并非清晰而细分,而是崇尚整体的直觉观照,正是东方参悟天道的独特思维方式。
东方式思维超然于思维对象之上,强调心灵体验,排除念(意识)所造成的知性概念网络迷障,通过瞬间顿悟契入澄明空灵。它是对主客体二分法的否定,使人在大彻大悟的一念之间解开心灵的枷锁,在认识的二元“悖论”中从“两难困境”中得以解脱。这种超逻辑的无意识态,也包含了一个“二元对立”的辨证存在,但并不执着于其中任何物象,否定中有所肯定。布莱克在静观中悟入空明、无执的境界,突破思维理性和逻辑的限制,显示了其对灵与肉、善与恶、天堂与地狱,以及人类两端性的彻悟和包容。
三
布莱克不仅是一位诗人,同时他又是一位雕版、蚀刻画家,具有非凡的想象力。他创作诗歌、设计版面、雕绘插图并印刷发行,独出心裁,别具一格。他自创了“图文印刻术”,在铜板上用自己的“书法”刻下诗文,使用构图和色彩装饰起来,形成一件件“诗画”艺术品。在他的作品中,书法设计构成诗歌文本,为读者提供了美感素材,同时诗歌文本与绘画文本相互呼应、指涉、应答,形成互文对话关系。诗人集雕绘、诗歌与书法于一体,于朴拙之中表现灵性之美,其创作过程体现了一种综合性整体艺术原则。布莱克曾为许多欧洲文学名著作过富有创意的插图,如圣经的《约伯纪》、但丁的《神曲》、乔叟的《坎特伯雷故事集》、弥尔顿的《失乐园》、班扬的《天路历程》,以及华兹华斯的诗集和爱德华·扬格的长诗等。欣赏他的诗作,与其版画结合在一起进行多层次互文解读,可深入体会其中所暗含的审美意蕴。诗人藉着画面的色彩与线条及其符号象征,给诗歌文字文本的解读提供了一把钥匙。其诗中的插画深具象征意义,同样具有互文性。
文字与图象不过是艺术的不同表达形式。《系辞》云立象以尽意。诗人观物象、取象的过程是一种创造性的认知活动。诗歌本是意象式的语言,诉诸立象,多用隐语,借物起兴,以达意在言外的含蓄效果。“象”是一种与要说明的意义之间有内在关联的符号,可表达多个意义,因此文本的象征意义显得模糊。《老虎》诗选取了“孩子”的视角,并以此唤醒成人读者的“儿童般的”天性,从而加深对人类灵魂复杂精深状态,即天真态、经验态以及暗含天真态的经验态的敏感和觉悟,表现人对神性纯全良善与神秘可畏惧的两端矛盾性本质的追问。这一点可从诗的配画得到证实:画中的老虎站在一棵粗壮的树下,有的版本用火红的颜色将其绘成狰狞凶残的食肉兽,另一些版本却又使它露出笑容,仿佛一只驯服的猫。这说明了作者创作时心中的“老虎”具有多义的模糊性,他并不打算画一只有明显性格的虎以消除其神秘性。《老虎》诗一连提出十四个问题,并没有回答。虽然在天真状态下,事物鲜活、美丽,而在经验的世界里,一切变得复杂、深刻,呈现着痛苦、焦虑、疏离和恐惧的格调。《羔羊》诗是布莱克诗中最透明的一首,藉孩子充满天真、自信的自问自答,诗人将读者引入一个神、人、自然关系和谐的世界。插画中一旁是一村舍,村舍前有一个裸体的小男孩在给一群小羊喂食,似乎在和他对话。画面两边分别有一颗橡树,代表安定、繁荣。这一纯净、美丽的境界,正是人性对自然和神性之美充分觉悟的状态。
《天真之歌》与《经验之歌》并非仅仅各自代表天真与经验的心灵状态,二者后来合在一起出版,可见出两集诗的密切关联,也说明诗人有意暗示二者的互文意义。实际上,天真态具有变化和腐败因素:天黑时孩子必须回家,因为四面潜伏着危险。天真,也并不意味着漠视孩子迷失、受罚,进孤儿院,甚至被卖为奴隶或扫烟囱的现实。发人深思的是,孩子虽然是社会环境的牺牲品,却保持着灵性的达观,能愉快地顺从命运,热爱仇敌,憧憬着一个更美好的世界。《天真之歌》的标题版画中有一位母亲端坐在椅子上,膝上放着一本打开的书,孩子们欣然领受母亲的教诲。背景是一棵近乎枯败的苹果树,树枝上挂着些果子,树干上缠绕着一枝葡萄藤。“天真之歌”(Songs of Innocence)几个英文字用花体字写成,其中“歌”字象一个茂盛的蔬菜,叶子上有一些小人物和鸟儿,代表欢乐。然而,“天真”一词的首字母I,却被画成了一个人,带着草帽,正吹笛子。葡萄藤象征得到救赎的新生命树,枯败的苹果树代表有罪的自然之树。果树为葡萄藤缠绕,代表人类的天然罪性得到基督的接纳并救赎。《羔羊》诗言上帝道成肉成,神预备的替罪羔羊变成了一个小孩。由此,人类的神性也就在基督里得到彰显,达到无限和谐美好的觉悟状态。对文字文本与插画进行互文解读,可以看出《羔羊》的天真实际上暗含了经验和超越,并非混沌未开、尚未经历人生苦难的童稚状态。《经验之歌》的说话人如《序诗》所言,即“看到现在、未来和过去”的“诗人”。经验态封闭、黑暗,似乎没有出路。这个世界满是早熟苦难的孩子、黑暗的森林、病玫瑰、野兽,以及长在人们大脑里的死毒树。应该给予保护的成年人,冷漠无情,充满敌意,父母与“上帝、牧师和君王”同谋,青年男女被迫从军、卖淫。不过,即便如此,不时仍有希望之光闪烁:小流浪者歌颂回归,黎明已从昏睡的大地升起。《经验之歌》的标题版画插图虽然是一对男女,哀悼父母的伤亡,但是画面的上方却有飞奔、跳舞的男女,昭示着欢乐和自由。
《天真与经验之歌》的标题版画中[7],标题下面有两个裸体人物,代表堕落的亚当和夏娃。他们腰上束树枝,表示他们处于经验状态。舌头的火焰在他们的身上飘扬,说明已经被驱逐出乐园。然而,他们头上的天真之鸟逃离了燃烧的火焰。这里,人生由生、死、再生,天真是短暂的,须让位给经验,但成熟后又复归更伟大的天真状态。《天真与经验之歌》是作者有生之年唯一为同时代作家,如华兹华斯、柯勒律治和兰姆所仰慕的作品[8],这本抒情诗画集的构思,蕴涵的辨证思维以及反传统的文化张力,为后来的预言诗《天堂与地狱的婚姻》、《耶路撒冷》的解读也提供了相应的二元对立与超越的互文思路。
[参考文献]
[1](法)朱丽娅·克里斯蒂娃.符号学:意义分析研究[A].朱立元.现代西方美学史[C].上海文艺出版社,1993,947.
[2](美)哈罗德·布鲁姆、误读图示[A].朱立元.现代西方美学史[C].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3.970.
[3]张海榕,杨金才.《漫漫回家路》的互文性解读[J].外语与外语教学, 2007(4).
[4]威廉·布莱克(张炽恒译).布莱克诗集[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9,(186):200.
[5]唐梅秀.布莱克的反律法主义宗教伦理观[J].贵州大学学报,2008,3.
[6]Blake, William.The Marriage of Heaven and Hell[M].Oxford &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75.pp21,25.
[7]Song of Innocence and of Experience[M].Oxford &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 Paris: The Trianon Press,1967.1.
[8]Johnson, Mary Lynn, and Grant, John E.eds, Blake’s Poetry And Designs[M].New York & London: W.W.Norton & Company, Inc.,1979.15.